三十 北魏元氏(2)
那一日後,皇姑祖母便起了嵩山封禪,祭祀天地的心思。
叔父武三思立刻著手準備,於峻極峰連日修築登封壇,集天下資材,備下玉帛、犧齊、粢盛、庶品等物。此番是皇姑祖母自登基以來首次封禪,朝中眾臣自然不敢懈怠,五姓七族高門的宗室也盡數趕來恭賀,嵩山一時地位陡增。
亭中,李隆基正將殘局收盡。
他隨口道:“心神不寧,最是兵家大忌。”我捧著茶杯,道:“郡王是指我,還是指得自己?”方才那一局,我雖難凝神,他也是屢屢出神,倒成就了一局不傷和氣的和棋。
李隆基將最後一把棋子扔到簍子裡,懶懶靠在了椅子上,細看了我片刻,道:“王氏的賜婚,皇姑祖母和你說了?”我吹開碎葉,道:“說了。”李隆基一雙眸子緊鎖著我,道:“為什麼不替我擋掉?”
我笑了笑,道:“比起空有架子的北魏元氏,太原王氏可是位列五姓七族,我為何要幫你擋掉這好姻緣?你若能娶五姓之一,也算是倚仗。”
因封禪在即,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和太原王氏這五姓七族宗室均已抵達三陽宮,據婉兒說皇姑祖母見了太原王氏的小丫頭,十分歡喜,立刻賜了白玉指環,要她做自己的孫媳婦。
而這要娶王寰的人,就是臨淄郡王。我明白他的措手不及,卻未想到竟是如此不願。
我見他不說話,想起幼時先生說的趣事,又勸道:“先帝的宰相薛元超享盡榮華富貴,卻仍有畢生三大憾事,你可知道是什麼?”他不解看我,我故作深沉,道:“第一大憾事乃是身為宰相卻並非進士出身,第二大憾事是此生未能修習國史,第三大憾就是未能娶這五姓的女子。”
當初先生說此事,為得是暗指宰相也未中進士,算是對自己始終不得志的一個安慰。
而我眼下的話,卻是勸他看重這五姓。李、王、鄭、盧、崔五姓自認身份尊貴,自來不屑與旁姓通婚,據婉兒說,那被看上的王寰不過是個五品武官之女,卻因是太原王氏所出,才如此被看中。皇姑祖母能親開口,為他討了個太原王氏的妃子,也算是極偏寵了。
李隆基若有所思看著我,過了很久才道:“若是大哥日後要娶這五姓女,你可也會如此說?”我心暮地一顫,靜了片刻才道:“我會。”李隆基捏著茶杯,道:“為什麼?”
我喝了口茶,輕聲道:“身為皇孫,立身虎口,多一分倚仗便多一分活命的機會。”還有兩句話我沒有說,他身為皇族,本就會為了各種緣由與名門望族聯姻,而我身為未來的臨淄王妃,根本沒有權力阻止。
李隆基深看著我,眼眸深斂,沒有再繼續問,過了會兒,才深嘆口氣道:“你忘了兩族。”我看他,示意他繼續說,他笑了下,道:“其一是隋朝後族,蘭陵蕭氏,其二是暗藏在李家武家之間的弘農楊氏。”
我細想了下,才點頭道:“的確,蘭陵蕭氏以儒學傳家,數代不輟,且是接連兩代的皇族。弘農楊氏也算是我朝的後族了。”連皇姑祖母的生母,都是弘農楊氏的人,又怎會弱於那五姓七族?
我想到此處,掃了他一眼,原來他早想到如此深的地步。
他輕勾唇角,道:“所以,照你的意思,我日後也要將這兩族之女娶回來保命?最好五姓娶個遍,再添此兩族才算是周全。”我愣了下,才聽出話中的諷刺,不禁搖頭道:“我只是勸你娶個王家女,你倒將我看做惡人了。”他笑意更深了三分,打趣道:“本王是感嘆,這未來王妃真是大度。”
我沒接話,繼續喝茶。
他見我面色未變,倒有些意外,想了想才輕聲道:“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我點頭,道:“問吧。”他又靜了會兒,才道:“如今完婚在即,你打算如何?”
他一句話,牽起了心頭紛亂複雜的苦楚。那一日後,元月受封縣主,太初宮則開始籌備明年的婚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繼續著,李朝舊臣也在借由此兩件喜事,揣度皇姑祖母對太子位的心思。如今看來,這婚事倒真是天大的喜事,除了對我和他。
我捂著茶杯,道:“我不知道。”在皇姑祖母面前,嫡親的兒子孫兒可殺可廢,曾寵愛的侄兒可流放處死,我又能如何?
李隆基欲言又止地看我,忽然道:“我能做的不多,卻可以應承一件事。若你當真嫁了我,無論我為父兄,為李家娶多少女人,無論她們出自哪個望族,都不會有人能欺負你。”
我垂眼看著茶杯,心頭苦楚難耐。尋常女子將出嫁視作喜事,為何在我和他的話間,這件事竟像是個死期?我聽得出他話中的認真,我心有他長兄卻要嫁他,他為了幼時情誼為了長兄要盡心護住我,陰差陽錯間,一切竟都如此可悲,也可笑。
我正是怔忡著,卻聽見亭外幾聲輕笑。
暖日中,一個身穿著胡服軟靴的少女,眉眼帶笑,容貌秀雅,卻又有幾分男兒英氣。她正是仔細打量著我,見我看她也不扭捏,即刻上前行禮道:“王寰見過縣主。”我聽這名字才明白過來,心中的不快散了幾分,側頭看了一眼李隆基,才笑對她道:“快起來吧,這處沒有什麼人,不必如此拘謹。”
她直起身,笑吟吟看李隆基,道:“郡王的話,王寰都聽到了。”
“聽到也好,免得本王日後再費口舌。”李隆基敲了敲棋盤,示意我再陪一局。我瞪了他一眼,剛才的話算白說了,這小郡王依舊我行我素,將王家人不放在眼裡。
王寰倒不以為意,只點頭道:“陛下吩咐我來見見郡王,沒想到還見到了姐姐,果真如上官姑娘所說,郡王與姐姐是自幼相識,感情極好,”她說得平和,道,“如今看也看完了,郡王請繼續弈棋,王寰告退了。”
李隆基捏著枚黑子,連頭也不抬。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腳,他詫異看我,見我緊盯他不肯罷休,只得無奈去看王寰,道:“下去吧。”
王寰行禮告退後,我才捏起個白子,道:“剛才還覺得你想得深,如今見了人卻又忘了?”他落子,道:“雖是個朝不保夕的郡王,卻也還是郡王。”我跟著落了一字,沒再說什麼。
晚膳後,我撿了本棋譜翻看。
這數月來,我心思煩亂又無處可去,只能和李隆基日日弈棋,卻總是落敗收場。起初還不放在心上,可這日日輸終是激起了三分脾氣,便養成了習慣,白日弈棋晚間習譜,也算是打發了時間。
宜喜換了熱茶,見我如此認真,猶豫了下才道:“縣主怎麼就不見生氣?”我放了棋譜看她,道:“氣什麼?”宜喜悶悶道:“宮中人都在說,如今縣主尚未完婚,陛下就又為臨淄郡王賜了門親事,還是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日後必有好戲看了。”
我哭笑不得看她,道:“武家正室與王家側室的好戲?”她點點頭,道:“雖那個王家女是側室,但卻聽說是將門之女——”我打斷她,道:“好了,別聽宮內人亂說,這些皇孫哪個日後不是姬妾成群的。”
宜喜悶看我,只能自我安慰,道:“也是,永平郡王是嫡長子,日後就是陛下,後宮必有上千佳麗。臨淄郡王與他比起來,算是好不少了。”她低聲念叨著,將冷茶端了下去。
我盯著書上的棋譜,早已沒了細看的心思。那日他賜婚時,那如蝕骨般的劇痛從未消退,不過是一個正妃,我便已如此,倘若真有幸登上帝位……
“縣主,”宜喜忽然入內,道,“元縣主在房外。”
我一時有些猶豫,過了會兒才吩咐她帶人進來,坐直了身子放了棋譜。元月入內時,仍舊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起身道:“縣主多日避而不見,終是讓元月等到了。”我苦笑看她,道:“坐吧。”
她靜坐下,待宜喜退出,才道:“今日我來,只想說一些舊事。”我看她,道:“有關你和永平郡王的?”當初在我賜婚時,是她親送來李成器的紙箋,這其中關係明顯,只是究竟有多深,我卻猜不透。
她點點頭,道:“話有些長,我儘量簡短說,”她似是回想起往事,略有些出神,過了會兒才道,“我初入宮時,郡王常在章懷太子身側讀書,而我因為母親的緣故,也經常在東宮陪讀。那時的郡王極聰明,別人尚讀不懂的他便已能批註,所以太子對他的喜愛漸漸超過了自己的親兒子。那時太子經常笑著對我說,待我長大了,就讓我做他的妃子,太子還說,北魏元氏不比五姓七族,唯有嫁給李家人才能免去消亡的命運。”
我靜聽著她的回憶,看著她眼中的流光溢彩,漸已瞭然,她的情怕早已深種。
她笑中漸夾了苦,繼續道:“後來太子因謀逆罪被流放,我和母親也被送入了掖庭,自此再沒有見過郡王。直到他被冊封太子那年,母親已在掖庭病故,我被他尋了機會放到了宜都身旁。這些年,我看著他被廢,屢遭誣陷,卻仍舉步維艱地護著自己幾個弟妹,縱是心痛卻毫無他法。我本以為他放我到宜都身側,必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幫到他,可我在陛下身側五年來,他從未向我要求過任何,除了兩件事。”
我隱隱猜到什麼,心中紛亂著,緊盯著她沒有說話,只等她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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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我對視片刻,才輕聲道:“第一件,是在鳳陽門處藏身,以防縣主不測。第二件,是為縣主帶那張紙箋。”
三十一 北魏元氏(3)
我點頭道:“這兩件事,我也要謝你。”
她搖頭,道:“縣主不必說謝,我說這些話只有一個意思,”她手攥著扶手,頓了下才接著道,“元月早已清楚郡王對縣主的心意,日後若有幸與縣主共侍郡王,情願以姐姐為尊。”我身子一僵,緊抿起唇看她,他日後的妻,今夜坐在我房裡說這些話,讓我如何自處?
我添了杯熱茶,看著水流緩緩注滿:“御賜的婚事,是喜事是恩寵,又何嘗不是懸著的一把斷頭劍。縣主若為他著想,就忘了此事,歡歡喜喜嫁過去,做個受人敬畏的永平王妃。”
她凝眸看我,道:“縣主不信我?”
我搖頭,起身端杯,走到她身側,道:“你是他的王妃,日後他還會有側室、姬妾,但絕不會有我,”我將茶遞給她,接著道,“我若嫁李家人,只能是臨淄郡王,否則就是殺身之禍。”
話到此處已無需再繼續,她自大明宮到太初宮,在皇姑祖母身側已有五年,所見所聽的怕比我還要多,又怎會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她接過杯,自顧自出神,沒再繼續說什麼,過了半晌才起身告辭。
我靜坐在書桌後,盯著攤放在桌上的棋譜,掛在臉上的笑意早散去,只空洞地看著那一頁頁古今殘局,兀自發著呆。過了半晌,宜喜忽然送入個巴掌大的金漆錦盒,卻說不曉得送此物的宮婢是哪個宮內的。
我打發她出去,盯著錦盒,遲遲不敢打開。
過了會兒,宜喜端著香爐入內熏帳,見我仍對著那錦盒發呆,不禁道:“縣主若不喜歡,奴婢拿去丟了。”我輕搖頭,定了心神,伸手打開盒蓋。
錦緞上放著個犀角梳篦,色如寒冰,觸手濕潤光滑,竟是琉璃所制。
我拿起對著燈燭細看了片刻,漸明白過來。宮內大多琉璃飾物均出自太原,而看此物色澤和手感,絕不尋常,怕是僅有太原王氏才能拿得出來了。
想到此處,我才放下那梳篦,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只隨手自奩盒中挑了根鎏金玉簪,吩咐宜喜送了回去。
次日正逢陛下精神好,將隨行的郡王縣主,五姓七族的小輩都聚在了一處。
陛下未到,眾人已先聚在殿中,我入殿時,李成器正和兩個弟弟說話,他和李隆基同時停了話看我,我立刻避開了視線。此時,正有個內侍入內,說陛下已在自涼亭處,讓我們即刻去伴御駕,言罷,又行禮匆匆跑走了。
我正出殿時,李隆基已大步走來,與我並肩走下石階,低聲笑道:“你髮髻上的梳篦,看著倒精巧。”我掃了他一眼,道:“郡王可猜到什麼了?”他輕嘆了聲,道:“本是沒猜到,但見那王家女發上的玉簪,卻明白了。”
我抿嘴笑道:“這王寰頗有些心思,日後必會對你有所助益。”他輕摸了下嘴角,笑道:“我寧願做個閒散的郡王,唯有舉案齊眉一人足矣。”我輕翻了下眼,低聲道:“可惜你注定要做個姬妾成群的郡王了。”
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拌嘴,李成器始終就在身後不遠處。他目光始終淡淡的,與李成義偶爾說幾句話,卻大多時候沉默著,我努力不去留意他,卻發現越是如此越一顆心繫在他那處,李隆基再說什麼,都難以入耳了。
待近了自涼亭,連熱風都變得涼爽了些。
因今夏來的格外早,叔父武三思早早就命人仿太初宮修葺此亭,亭臨著石淙河,可乘數十人,河中有十二架水車不停將水‘車’到亭頂,自亭周掛下了輕薄的水簾,消暑降溫最是管用。
我們十幾人入內時,婉兒正陪著陛下說話,不時以扇掩口,似是正說到興起時。她見我們來,忙低語了一句,皇姑祖母抬了頭,掃了眼眾人,笑道:“剛才和婉兒說起各家筆法,朕倒有了些興致,不如看看你們這些後生小輩的筆法如何,奪魁者今日重賞。”
婉兒笑著附和道:“奴婢幼年時就聽人讚頌五姓宗室的筆法,難得此番陛下封禪,將這些小輩都聚齊了,也算是奴婢的眼福了。”
那些五姓七族的晚輩聽這話,都有些躍躍欲試,均是躬身應了是。
婉兒當即令人在亭中擺了六個案几,筆墨硯台盡數備好後,才躬身對陛下道:“陛下,眼下只能擺六個案几,不如讓五姓的貴人們是客,不如讓他們先起筆?”皇姑祖母頷首,道:“就依你說的。”
婉兒笑著請了五姓宗室子女上前,眾人提筆時,她才見元月默立在一側,可六個案几側都已立了人,只能笑著道:“縣主是要嫁入宮的,不如與諸位郡王縣主一起,可好?”元月忙賠笑道:“一切聽上官姑娘安排。”
婉兒笑著頷首,在六人之間細看著,不時頷首,眼帶讚譽。
李隆基亦是探頭看了幾眼,輕搖頭,低聲對我道:“這五姓七族總以世家自居,尤其隴西和趙郡的李氏,私下裡連我李家皇族都瞧不上,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我笑看他,輕聲道:“你若不服,稍後獻上舉世不出的墨寶,也算是為李姓皇族爭了顏面。”
他揚起唇角,半笑著看我:“當年我大哥與歐陽通相交,就是憑著那手字,當時歐陽通曾說過‘筆法天驚’四字,這亭中的諸人絕不會有人能勝過他,”他頓了下,又有些好奇道,“這麼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你的筆法,你常臨誰的帖?”
我被他這一問,才記起那本被自己抄了數十遍《釋私論》。
此時那六人已放了筆,婉兒親自上前收了來,細細看了讚不絕口,對陛下道:“果真是世家子弟,筆法各有千秋,陛下是現在看,還是等著您的孫兒們寫好了再看?”陛下接過宜都遞上的茶,道:“若有先後總有偏差,還是一起看吧。”
婉兒頷首,握著那疊紙,看我們幾個道:“各位郡王和縣主,請。”
李隆基對我眨了眨眼,低聲道:“寫好些,莫要給本王丟了顏面。”說完,逕自走到一個桌邊,抬下巴示意身側內侍研磨。
我亦是走到案邊,盯著眼前的紙,腦中不停想著往日所見過的字帖,眼角餘光卻掃到李成器已拿起筆,正是猶豫不定時,婉兒已走到我身側,輕看了我一眼,亦是眼帶告誡。
我對她無奈一笑,我又何嘗不知此中厲害,我與他筆法如今已有□□成相似,別說是陛下,即便是落在一般人眼中都會多想幾分……可數年的落筆習慣又怎能一時片刻改掉?
我緊咬著唇,邊努力回憶《蘭亭記》搨本中的筆跡,邊不住自嘲。這四年來,除卻他親筆所抄的《釋私論》和他自國子監拿來的《蘭亭記》搨本,自己竟再沒尋過別的搨本字帖,如今事到眼前了,才知他的痕跡早已如影隨形。
我遲遲不敢下筆,身側李隆基似是察覺到異樣,側頭輕喚了我一聲。我下意識看他,只見他輕蹙眉看我,似是想說什麼,卻被婉兒打斷。婉兒走到我兩個之間,笑看陛下道:“陛下,你看這兩個,到此時來要眉來眼去,真是羨煞旁人了。”
皇姑祖母但笑不語,眼帶深意。
我見李成器手臂頓了頓,心中猛跳,忙低了頭,咬牙落了筆。《蘭亭記》和《釋私論》不停在腦中閃現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筆法,硬是被我擰成了一體。待放了筆,已是一身熱汗,涼亭仍是爽氣襲人,可卻壓不住心頭的焦灼。
李隆基早一步停了筆,掃了眼我的字,驚異看了我一眼。
婉兒匆匆收了眾人的字帖,細看了我的一眼,沒有任何反應,卻在拿起元月面前的字時愣了下,毫不掩飾眼中的驚嘆,將那張紙放在了一疊的最下處。她將一切收整好,走到皇姑祖母身前,行禮遞上了那疊字。
陛下靠在榻上,身側兩個宮婢不停搖扇散熱,隨著錦繡扇面的輕搖,我的心也一下下猛跳著,皇姑祖母卻始終不發一言,時而頷首,時而緩笑,待所有都翻盡後亦是仔細看了一眼元月的那張,半晌才抬頭,對元月頷首一笑。
我看著心中蹊蹺,正琢磨時,陛下已挑出四張,道:“朕看中了這幾個人的字,婉兒你來評說試試,可猜猜均是出自誰手。”
婉兒接過紙細看,片刻後莞爾一笑,道:“這幾手字都不難猜,陛下這是有意借奴婢之口誇讚一二了,”她抽起一張,道,“王羲之的蘭亭序,自東晉來多少人以此搨本習字,每個讀書人怕都能寫出此字,可真正敢在御前以此筆法露臉的,卻唯有范陽盧氏。盧公子,恭喜你。”
一側個瘦高少年忙上前謝恩。
婉兒抽起第二張,抿嘴笑了半晌,道:“陛下的嫡親孫兒,奴婢就不藉機奉承了。據聽聞當初在曲江芙蓉園中,曾有人送了四個字給郡王,”她躬身對李成器行禮,道,“筆法天驚。”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多謝上官姑娘。”
婉兒搖頭笑笑,對陛下道:“陛下,接下來這兩人,您是想先聽奴婢誇哪個?”陛下笑看她,道:“你問此話,可有什麼講究?”婉兒笑道:“兩個都是孫媳,是自筆法來挑,還是自長幼身份來分先後,自然要有個說法。”
“你倒是滴水不露,”皇姑祖母搖頭一笑,道:“先說說元氏。”
婉兒頷首,笑銀銀看元月,過了會兒才嘆了口氣,道:“縣主之字,奴婢也不敢隨意點評。我朝多少學子仰慕魏晉筆法,以北魏墓誌為搨本,卻仍習不到其中精髓,”她將那紙疊好,竟收在自己懷中,對元月拜了拜,道,“北魏元氏墓誌雖好,縣主當場寫下的卻更為秀雅,奴婢將此墨寶收下了,謝縣主賞賜。”
元月呆了一呆,臉頰微紅地笑著,被婉兒弄得一時窘迫,竟不曉得如何應對。
皇姑祖母看了眼婉兒,笑嘆道:“婉兒說得不錯,太宗皇帝亦是極愛北魏墓誌,尤推崇元氏,沒想到歷代傳下來,此筆法依舊有嫡傳人,”她頷首,道,“風華旖旎,圓潤秀雅,的確可稱為墨寶。”
我聽到此處才漸記起,北魏元氏以筆法見長,難怪方才婉兒和皇姑祖母見了那字,都有些驚嘆。此時,元月正抿唇笑著看李成器,李成器回視她,亦是微微含笑,我看得心頭有些微涼,移開了視線。
婉兒笑道:“陛下為永平郡王賜的這婚事,倒真是恰到好處了。”皇姑祖母笑看李隆基,道:“元氏此番確是出乎朕的意料。只可惜隆基落了永安半步,婉兒,說說最後一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