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畔放著他留給她的“書信”。
他紆尊降貴,在她的貼身衣裳上面留下了兩行字——
[青城山,留下便是。]
[若你聽話,夫君身邊,從此只你一人。]
何其諷刺。
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她看起來很累,很渴,她無意識地翕動著唇瓣,想要找水喝。
她陷在了夢魘之中,掙扎得微弱無力。
漸漸地,她的身上一條一條爬滿了魔紋,她終於驚恐地醒來,下意識地向他求助,卻發現他並沒有在她身邊。
她掙扎著爬起來,隨手抓過枕畔的衣裳胡亂套在身上。
她摔下了牀榻,打翻了玉盆,躺在滿地碎土之中,那雙曾經無數次帶給他溫暖的小手,無力地抓握著地上的泥土,留下一道又一道絕望的痕跡。
那個時候,他在做什麽呢?他高高坐在自己的鑾座上,將傳音鏡扔在禦案角落裡,等她自己想通、服軟,給他傳音。
眼前畫面交疊。一邊是他漫不經心地掌控自己的無邊權勢,一邊是她頑強求生,抵抗魔毒親蝕,一下一下拖著沉重的身軀向外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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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口極悶,窒息感像一只巨手,攥住他的心臟,狠狠碾壓。
這樣的痛苦,竟是前所未有。
他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黃小泉趁機對他出手,將一把鈍刀捅進了他的心臟,然後絞碎。
極疼,疼到麻木。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幕,那日他帶著額上有花的女子回去,她像個遊魂一樣飄回屋中,一杯接一杯地飲著茶。她的神情是麻木的,像個木頭人,呆呆楞楞,看起來並不痛苦。
原來不是不痛。
痛到極致,是麻木。
終於,她沒有力氣了。
她最後掙了掙,然後綿軟地癱倒在滿地碎土中,灰黑枯敗的傘帽恰好貼著她的臉側,在最後的時刻,她的蘑菇和她相依為命。
“我不要……變成怪物……”
一滴晶瑩透亮的淚水滑落,滲進枯腐的蘑菇殘體。
“簌簌!”
她睜著那雙好看的眼睛,渙散的瞳仁中,兩粒細小的星火熠熠不滅,像是生命的種子在迎著風努力前行,柔韌不屈,抵死不向魔念妥協。
……
妄境破碎。
黃小泉笑出了聲,笑得越來越猖狂放肆。
他一步一步倒退,一面退,一面揚起雙袖,蕩出道道界力旋風。
廢墟之中,殘垣斷壁隨著他的動作緩緩豎立起來,那些破碎的琉璃玉砂如飛瀑倒流,細細碎碎地複歸原位。
傾塌的巨殿與山巒重新站立,破碎的地面修複如鏡。
鳥語聲聲,花香陣陣。
黃小泉的身影漸漸隱入繁華盛景,只留下一道沒有情緒的聲音——
“謝無妄,我可憐你。”
周遭複原如初的一切,盡在嘲諷謝無妄。
他,回不去了。
這麽美好的她,就靜靜地躺在他的面前,彷彿唾手可得,卻是咫尺天涯。
第57章 她的遺憾
謝無妄換了一件黑袍。
他記得,方才他將她從界池中帶出來時,她曾明晃晃地嫌棄他這一身血跡。
他垂眸看著她。
服下太多調元丹,她醉藥了。
臉頰泛起了兩團不那麽健康的紅暈,唇色紅得異常,微啟的雙唇間不停地吐出小口小口的香甜熱息。
他此刻心緒不是很穩定,但他該走了。
外面有太多的事情亟待處理。
他躬身抱起了她,讓她的小臉緊貼著他的前胸,一頭柔順烏黑的青絲垂下他的臂彎。
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理解了寄如雪。
從前他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麽寄如雪會去碰那些邪魔之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妻子的屍體留在身邊。
如今大致明白了。
垂眸看著懷中溫暖柔軟的女子,他知道,自己絕不會容許她離開。
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離開。
他會把她找回來,帶她回家。
*
清清涼涼的風拂過寧青青的臉頰。
一縷發絲飄到她微啟的雙唇之間,她很不舒服,迷迷糊糊抬起手來把它扒拉走。
“醒了?”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寬闊結實的懷抱裡面。
謝無妄的臉背著光,神情看不分明。
他骨相極好,哪怕只有個陰影輪廓,也能看出異於常人的俊美。
以貌取人的寧蘑菇不禁幽幽歎息了一聲:“嗯。”
她轉了轉眼珠,望向周遭。
心神忽地一凜。
莊嚴肅穆的巨大黑石殿階,上不見頂,下不見底。
左右兩旁默立著天聖宮門人,個個垂首肅容,一片寂靜間,只有謝無妄不疾不急的腳步聲,一步,一步。
登凌絕頂。
她掙了下,想要下來自己走。
“別動。”他啞聲道,“有傷。”
殿階廣闊,左右兩側的門人不敢釋放神念,如一排排靜默石雕,聽不到二人說話,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來打擾。
因為重傷的緣故,謝無妄的聲音有些飄忽,隨著腳步,伴出些低沉好聽的氣音。
“大婚那日,本該抱著你走上這萬丈石階,”他說得慢,字字句句極有質感,沉沉墜入心湖,“萬妖坑一線傳來緊急軍情,我扔下你,前往北地征戰,一去便是大半月。回來見你,你也不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