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喬喬與顏青對視一眼,繼續聆聽。
孟安晴是個老實人,罵完寫信者,緩了口氣,再抓起信紙繼續往下念。
一面念,一面忍不住一本正經地辯駁信中的內容。一條一條辯,一句一句辯,扣著字眼玩找茬。
辯著辯著,又把自己給辯急了,氣得邊哭邊罵,打著桌子踢著椅子哭。
顏青眼角微抽:“……真是個性情中人。”
顏喬喬欣慰地彎起眼睛。
雖說加害者另有其人是件挺驚悚的事情,但她還是由衷地希望孟安晴無辜。
孟安晴的聲音繼續從蟬翼間傳出。
哭一會兒罵一會兒委屈一會兒,信中說了顏青不好,她總是特別生氣,逐一舉著例子反駁過去,將顏青好一通瞎誇。
顏喬喬眉梢微挑,悄悄望向顏青。
只見他眉眼彎彎,搖頭晃腦,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
顏喬喬悄聲道:“……阿晴誇你玉樹臨風、英武不凡啊。”
顏青斜眼瞥來:“那可不!你出去隨便問問,誰不誇本世子!”
顏喬喬:“……嗯,您可真是世間罕見的好木材!”
孟安晴撲騰了半天,累了,漸漸便沒了聲音。
兄妹眨巴著眼睛,等來等去,等出了細細的呼嚕聲。
顏喬喬:“……”
顏青:“……”
枯坐半晌,孟安晴依舊睡得歲月靜好。
“阿晴的嫌疑……?”顏喬喬問。
顏青摸著下巴:“能減到五成。這樣,時候不早,我也該下山去了,我將她一並帶走,到驛信館那邊讓她與夥計當面對質。大約明日午時回來,你替她向夫子告假。”
顏喬喬也想去,但考慮到這是難得的獨處機會,便點了點頭,“你們千萬小心些!”
顏青呵地一笑,道:“我的人帶不上昆山,下山去那才叫銅牆鐵壁。”
“嗯!”
目送顏青離開,顏喬喬回到屋中,趴在桌上,聽著孟安晴斷斷續續打呼嚕。
漸漸便把自己也聽困了。
時間點滴流逝……
就在顏喬喬開始有些犯迷糊的時候,耳畔忽然響起了極為輕盈的腳步聲。
她心神微凜,一點點睜大眼睛。
旋即,她聽到蟬翼中傳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女子的笑。
惡意滿溢,令人心底發寒。
顏喬喬死死屏住呼吸,豎起雙耳,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失。片刻之後,蟬翼中又傳出了細細的呼嚕聲……直到她與顏青開門的動靜傳出。
顏喬喬心臟亂跳,急急起身,踉蹌著奔出庭院。
顏青與孟安晴早已離開多時。
她站在山道上喘息片刻,轉身,果斷奔至清涼台。
“殿下,我要借人!”
第30章 世俗之欲
天色明暗交接之際,蓮燈未起,山石、樹木、建築皆像模糊的陰影。
顏喬喬一路直奔而來,氣息尚未喘勻,拍著清涼台大門,邊咳邊喊:“殿下!我要借人!”
她的心緒攪成了一團亂麻,這一刻,渾然顧不上白日裡讓她丟光了臉的玉堇膏、木槿花,隻心急如焚,擔憂著大哥的狀況。
不過片刻,便有人打開了門。
只見那道清瘦頎長的身影大步踏過中庭,直直朝她走來。
“殿下、殿下!”
顏喬喬情急之下,將顏青白日反覆叮囑的規矩禮儀全然拋到了腦後,奔上前,顫著雙手攥住了他左右袖口。
她眼冒淚花,嗆咳得厲害,來不及勻過氣便急切道明來意:“我要車,咳,要人,我得下山……”
他抬起手,輕輕覆在她顫抖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後極自然地揚起寬袖,半攬住她的背,一面輕拍止咳,一面帶她往外走。
“破釜沉舟,備車。”
他一瞬遲疑也沒有,當即發號施令。
語氣沉穩鎮定,身旁的人不自覺地加快了動作,卻又絲毫不會忙亂。
踏過雨花石山道,馬車已等在盡頭。
顏喬喬搭著公良瑾的手登上車廂,甫一坐定,馬車便順著後山道疾奔下山。
“不要急,慢慢說,下山需要時間。”他並未坐回主位,而是在她對面落座,“是顏世子的事?”
顏喬喬大口喘著氣,用力點點頭,然後抬眸望向他。
眼前之人生得極為精致漂亮,像是一尊完美脆弱的瓷器,氣質卻溫潤而穩重,沉沉的,令人無比心安。
就好像,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他。
她的呼吸和心緒不自覺地平穩下來。
“是這樣的,殿下。”她邊說,邊整理著思緒,“林天罡圖謀不軌那次,不是有一名同謀助他往我杯中下藥麽?”
“嗯。”
她道:“大哥在青州查實了一名叛徒,名叫顏文溪。搜查顏文溪住處時,找到了筆跡肖似孟安晴的信件,信中提及與林天罡合謀害我之事。顏文溪招認,給他寄信之人正是孟安晴。大哥上山之前,特意帶著孟安晴的畫像問過驛信館,館中夥計認得孟安晴,說她總是在昆山院休沐日寄信。”
公良瑾微微挑眉:“人證物證俱全,顏青卻未直接拿下孟安晴——是因為她的應對毫無破綻?”
顏喬喬點頭:“孟安晴平日的表現無懈可擊,而且她曾被陷害得很慘,於是我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然給她定罪。如今哥哥同她一道下山去了,讓她與驛信館夥計對質。”
在這血色曠野中,兩道身影緊緊相擁,交換了短暫而甜蜜的親吻。
她憑著本能,將靈蘊渡向他,減緩過度透支靈蘊給他帶來的損傷。
“方才那是什麽?太厲害了!”半晌,桑遠遠掙脫幽無命的懷抱,由衷地讚歎道。
臉頰恢復了少許血色的幽無命雲淡風輕地回道:“靈爆。對上高手不實用,沒什麽意思。”
桑遠遠了然點頭:“不錯,我方才也在想,遇上實力高強的修行者,我亦是少了防禦和殺傷技。”
“你怎麽沒有!”幽無命吊起眉梢,滿臉不認同。
“有嗎?”桑遠遠吃了一驚。
莫非她還懷璧不自知?
只見幽無命得意地翹起了唇角:“我。我就是世間最堅固的盾、最銳利的刃。”
他是她的矛,也是她的盾。
桑遠遠:“……我有個故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個世界的人,應該沒有聽過自相矛盾的故事吧?
幽無命臉色微變,大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帶上坐騎,掠向前方。
他已經被她這副很學術很科普的神情弄出心理陰影了。
讓她開口,他一準又要丟人。
“小桑果,遇到你,我真是栽到家了!”幽無命恨恨地在她耳畔吐氣。
她倚著他,笑得花枝亂顫。
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哪怕前方血海滔天,彷彿也和平日沒有什麽區別。
再前行一段,忽然看到一團高聳入雲的大紅巢。
“這是何物!”桑遠遠面露震撼。
幽無命很隨意地揮著刀,將這一整段失陷的長城牆根清理得乾乾淨淨。他一邊驅禦短命向前飛奔,一邊鎮定地對她說道,“有軍隊被冥魔困住了。”
聽起來很有經驗的樣子。
桑遠遠略一思忖,明白了。尋常的修行者雖然可以輕易擊殺冥魔,但卻無法及時處理那些屍首。所以大軍一旦被冥魔圈困住,很快便會淪陷在屍山血海之中。
能疊到這麽高,足以證明這支軍隊是多麽頑強不屈。
短命撒開了四蹄狂奔,迅速逼近事發地點。
更近一些,桑遠遠瞧得更加清楚。這支軍隊依托著已經失陷的城牆苦守,冥魔蜂擁堆疊,死的活的混夾在一起,像一只紅色的大蜂巢,‘蜂巢’之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伺機進攻的冥魔,就像是糊滿蜂巢外圍的幼蜂。
一眼望過去,桑遠遠都快犯密集恐懼症了。
冥魔那震天的咆哮嘶吼聲中,時不時便會擠出一個粗獷豪邁的男聲,罵著髒話,大聲地笑著。
“是章岱!”桑遠遠偏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緊閉的城門。
一國主君和他的軍隊,竟被關在了長城之外。
幽無命咧開了薄唇,露出略尖的白牙,笑道:“倒省得離間這對情深兄弟了。”
章岱被關在城外,很顯然,出自章涇之手。
離‘蜂巢’越來越近,向來自大狂妄的幽無命,也不禁微微蹙起了眉頭。
眼前的狀況,很棘手。
章岱及他麾下的將士,已徹徹底底淪陷在冥魔群之中,魔疊著人,人疊著魔,死的、活的、重傷的,全部絞雜在一處,根本分不清楚。
幽無命若是揮刀大面積斬過去,會把這人人魔魔死死活活一鍋給燴了,那樣的話,一個活口都留不下來。
若一只一只去殺,又不知得殺到猴年馬月。這些將士已搖搖欲墜,撐不了太久。
他絞著眉毛,遊走在外圍,將‘蜂巢’邊緣以及後續湧來的冥魔全部化成了黑色屑蝶。
桑遠遠偷眼看著,便知道自家大蛾子有點麻爪,乾不來這般精細活。
她立直了身體,偏頭對他說道:“這種小事,無需我王親自出手——讓我來!”
幽無命微一挑眉:“哦?”
從她口中軟軟糯糯地吐出‘我王’這兩個字,當真是哄得他心花怒放——明知這果妖精就是在哄他,偏生就願意為她做個糊塗昏君去。
這種時刻,桑遠遠的優勢便體現了出來。
她雙手連揮,一朵接一朵食人花張著大口薅向了那堆夾纏不清的士兵和冥魔。如今她已是靈耀境一重天的高手,究極體食人花數量過了百,尚未發育完全的小型食人花不計其數,至今還未看到極限。
便見大紅胖子們甩著小尾巴,三下五險二就鑽進了‘蜂巢’之中。它們會自動識別,只吃冥魔,無論死的還是活的。
一株接一株細細長長的小型食人花也擰著褐色的纖長莖杆鑽進了屍山裡面,一口一個,把那些看起來最活潑的冥魔叼進嘴裡,‘咕嘰咕嘰’消化成一股股熱熱的能量。
產出的能量,幫助桑遠遠拓展了極限,召出更多的花。
幽無命圍著屍山繞過一圈時,這座巨大的紅色‘蜂巢’間,已處處可見活蹦亂跳、甩著尾巴的食人花。
一些士兵的身體從‘蜂巢’中露了出來,有死的,有活的,有受了重傷失去部分肢體的。
桑遠遠隱約感覺到,食人花的數量差不多已到極限了。
三百朵左右。
她沉銀片刻,凝神聚來更多靈蘊。
她沒有激發那些遍布荒原的野草,而是以相似的手法,種了滿地太陽花。
便見那紅色的巨大‘蜂巢’周遭的地面上,太陽花一朵接一朵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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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朵體型都不大,像蒲公英一般大小,但勝在密集,眨眼之間,一整片花盤圍成了花的海洋,散發出嫩黃和嫩綠的靈蘊微光,彷彿把一片仙境挪移到了這血肉煉獄之中。
桑遠遠感覺到腦海中襲來一陣空虛眩暈。
她知道自己和幽無命一樣,也是過度透支了精神力。
不過既然開始了,那就不可能停下來。
她重重咬了下舌尖,令那微微眩暈的腦袋徹底清醒,然後闔上雙眼,抬起雙手,操縱著這片太陽花海的靈蘊,令它們像蒲公英的種子一般,從花盤上飛離,沁入赤色的巨型‘蜂巢’之中。
密密麻麻的青色靈蘊光粒連成了一片飛舞的海。
這一瞬間,桑遠遠腦海中湧出大量清晰的畫面,且帶著五感。
她隨著這片靈蘊之海一道,潛入了‘蜂巢’中,看清了每一幅畫面,聽見了士兵們和冥魔廝殺的聲音,甚至感覺到了那些傷口的疼痛。
腦海中襲來的眩暈感更加強烈。她緊咬牙關,將這片帶著青光的霧海推進整個‘蜂巢’,均勻細密地落在了被困將士們的身上。
精神力大量流失,她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抖,眼窩深處傳來一陣極寒,她強打精神,令靈蘊霧海往上揚起,浸潤到戰場每一處。
靈霧滲過之處,將士們的身上彷彿多添了一層輕軟至極卻是堅韌無匹的鎧甲,不慎被冥魔的利爪長舌拍中時,只見那青色光霧一蕩,便將攻擊化向了四周,身體竟是毫發無傷!
原本受了傷的士兵更覺不可思議,那靈霧漫過,彷彿一陣清涼舒適的甘霖灑進傷口,疼痛彷彿大大減輕,疲累至極的肌理中,重新煥發了生機與活力。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閃耀起震撼和狂喜的光芒。
彌漫的青霧,讓那些大口薅食的食人花們更加精神抖擻,速度加快了數倍。
它們很魔xin地擰動著巨大的花瓣或者瘦長的莖杆,把一個個士兵從冥魔的魔爪下拱開,或者在士兵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像蛇一樣發動忽然襲擊,把那張爪舞牙的冥魔叼走,還要衝著獲救士兵妖嬈地扭一扭小蠻腰。
桑遠遠的心神隨著青霧蕩過整個‘蜂巢’,然後徹底力竭,雙眼一黑,虛虛地仰倒在幽無命的胸前。
喘了三兩口氣,她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對上了他危險且不悅至極的視線。
“幽無命!”她的臉上揚起了燦爛至極的笑容,“我太厲害了!”
幽無命:“……”
她掰著手指給他算。聲音虛弱,卻是興致昂揚:“你看,面前這士兵,少說也還有兩萬人吧?我全力施為,能夠為每個人至少攔下兩次致命的攻擊!這是不是相當於兩萬套金甲了?兩萬套金甲值多少錢?!”
幽無命一邊揮刀繼續消滅外圍的冥魔,一邊緩緩睜大了狹長的眼睛。
嘖。
桑遠遠繼續道:“還不止。我的靈霧漫過去,只要不是斷肢或者致命傷,都可以大幅度消減疼痛,若再沒有受到進一步傷害的話,等到這一仗打完,傷勢起碼能好個七八成!這樣一算,得是多少傷藥?!更別說這還是即時生效的靈丹妙藥了!這又是多少錢!”
她說得激動不已,一時竟是連身體的極致虛弱也顧不上。
幽無命那清秀漂亮的喉結,非常結實地滾動了一圈。
“是吧是吧!”她衝著他,把雙眼彎成了一對月牙。
所以,靈脈沒了的那件事情,就不要與她計較了罷?
半晌,他垂下眼睛來,重重盯了她一下:“放心。這筆錢,我定向章岱討還。”
桑遠遠:“……”這個腦回路,跟不上跟不上。
“那便不能讓章岱死了。”幽無命道,“偶,保護桑果。”
說罷,他輕飄飄地掠了起來,像一只大黑蝶一般,飄向那個已被食人花啃得不甚規整的‘蜂巢’。
戰鬥結束得很快。
只見幽無命身後雙翼招搖,在那屍山上下掠來掠去,迅捷如風,翩躚似蝶,出手卻如雷霆,不過一刻鍾功夫,便將一支萬人大軍整整齊齊地從血海中撈了出來——當然,主要功勞還是桑遠遠的花和霧,幽無命不過是收拾殘局罷了。
這些將士本已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只想著多殺一只是一只,沒料到居然絕處逢生,怪花、神霧、帶翅膀的幽州王,簡直像是神跡一般出現,救人於水火危難。
章岱都激動哭了。
他忘了手中還拎著兩把板斧,想抹淚,差點削了自己的腦袋。
幸好幽無命及時出手抓住他的胳膊,救下了這位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欠下了巨債的債務人。
“幽州王,我替弟兄們,謝謝你,謝謝你啊!”
“不必,”幽無命淡然道,“且在這裡等待,我替你開啟城門,然後有要事與你說。”
“哎哎哎!”章岱此刻已對幽無命佩服得五體投地,無論他說什麽,都只知道點頭了。
士兵們攙著傷員,預備回城。
抬頭望望高逾三十丈的黑鐵長城,再看看那從裡面反鎖住的城門,眾人心裡不禁齊齊浮起一個念頭——開門?這可真得會飛才能做得到。
幽無命可不正是會飛?
便見他身後雙翼一展,直直掠起二十丈,眼見即將力竭下墜,便見他黑刀一橫,像切豆腐一般,直直切入那銅牆鐵壁之中,略一借力,抽刀,反掠,穩穩落上了城牆。
少頃,只見城牆之上爆開一道狹長耀眼的青白雷芒,視野之中的城牆上方,便只余片片蝴蝶一般的黑燼隨風翻飛。冥魔,被清理得一乾二淨。
“嘶——”
眾軍倒抽涼氣,牙都快酸掉了。
又過了片刻,便聽得一聲聲鐵門開啟的金屬悶響漸次傳來。
望著那高逾十丈的精鐵城門,眾人再度齊齊抽氣。
這,還是人麽!
很快,那道瘦長的身影便出現在黑鐵城門之下,他單手拉開了厚達半丈的城門,閑閑懶懶地站在那裡,衝著眾人偏了偏頭。
章岱如夢初醒,渾身重重一哆嗦,揮了揮蒲團大的巴掌,令三軍回營。
長城被破,他們要忙的事,還多了去了。
章岱顛顛跑到了幽無命的面前,擺出一副聆聽聖訓的虔誠模樣。
“給我三萬套金甲。”幽無命悠悠閑閑地拂了拂衣袖上沾到的冥灰。
章岱:“??!!”
“買命錢。”幽無命揚了揚下頜。
章岱再度如夢初醒:“哦哦!可是幽州王,我這章州的財政你也知……”
幽無命豎起了手掌:“端了章涇的私庫,你自然便有錢了。”
章岱先是一怔,旋即,兩道濃眉緊緊地皺了起來,厚唇緊抿,目光有些憤然,又有些難以置信。
發現被人出賣、關在城外的時候,他是真的絲毫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親弟弟,直到用玉簡聯絡上了章涇。
章涇紅口白牙,往他身上栽了一堆又一堆莫須有的罪名,最終還說,念在多年兄弟的情份上,讓他帶著自己的親兵,戰死沙場,也算是全了一場兄弟情誼。
事已至此,章岱再笨,也看清了章涇的嘴臉。只不過他仍然不敢相信,章涇竟是有錢的——這些年,章涇沒有一日不向他哭窮,他領兵在外打仗,都是勒緊了腰帶,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只為幫助章涇減輕些壓力。
若章涇當真藏了私庫,還能供得出三萬套金甲,那麽,章岱這麽多年的奔波付出,便全部都成了一場笑話。
正是因為財政困難崩潰,章州,才會變成了如今這副盜匪橫行,民不聊生的局面!若錢都落進了章涇的口袋,那他章涇愧對的,又豈止自己這個兄長?還有章州萬萬百姓哪!
章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見幽無命神秘地笑了笑,衝他招招手。
章岱湊上前去,只見這個方才一手驚雷震撼無數的幽州王,笑得像只彎眼的狐狸。
他道:“你往東,一路清剿冥魔,便會遇到皇甫雄。你將自己的難處告訴他,他自會兩肋插刀,全力助你——莫在皇甫雄面前提及章涇的私庫,他定會支援你錢財。待他走後,你再掘了章涇的私庫,還我三萬金甲。”
章岱:“……”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感覺好像被人坑了吧,又好像並沒有。
要不然從皇甫雄那裡多討些錢財,來分擔一下壓力好了?
憨厚彪悍的章州王,就這麽被幽無命帶上了歪路,從此一去不複返。
幽無命走出兩步,忽然停住。
“對了,”頎長身軀微微後仰,他偏過一點頭,斜眼望向章岱,問道:“韓少陵呢他去哪了。”
章岱回憶著早先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回道:“你與他一戰之後,他身受重傷,卻還是留了下來,助我守護長城。後面不是‘湧潮’更加凶猛麽,東面傳來消息,有一處薄弱地段被破,他便領著軍,往東去了!誰能料到,竟來了這、這……”
他望向左右,竟不知該如何形容這一波冥魔浪潮。
“所以韓少陵很可能遇險了。”幽無命快速地說道,“活該,死了倒省事。”
章岱只能‘嘿嘿’苦笑。
“去吧,”幽無命輕飄飄地揮揮手,“我走了。三萬套金甲,記好。”
“哎,哎。”
幽無命掠回來,攬住桑遠遠,韁繩一挽,短命邁開四蹄向著東面奔去。
桑遠遠的臉色稍稍恢復了一些。
精神透支這個沒辦法治,只能慢慢療養等待複原。
“小桑果,”幽無命一副沉思的樣子,“將來,你修為越來越高……嘖嘖!”
桑遠遠軟軟地倚著他,輕輕點頭。
她修為增長之後,定能在戰場上庇護更多的將士,難以想象,最終能夠發育成什麽恐怖的局面——會不會有一天,只要她目之所及處,所有的部屬軍隊都像是開了無敵模式一樣……
便聽得幽無命愉悅至極地說道:“我便連裝備錢都省下了!”
桑遠遠:“……”這個思路,跟不上跟不上。
一路向東,又發現兩處被破的城門。
幽無命和桑遠遠清理了長城下囤積的冥魔,替章州軍合好了城門,剩下的事情,依舊只能留給他們自己去解決。
“也不知韓少陵死了沒有。”幽無命聲線平淡,“章州破,冥魔至多跑到幽或冀州的邊界,便會被清剿乾淨。但那白、風二州若破……”
桑遠遠輕輕吸了一口氣。
白州和風州實力都很弱,平日冥魔攻擊並不猛烈,情況與章州類似。
章州若破,周遭還有強大的幽州,可以替它解決後患。但白、風那一線上,趙周二州戰力約等於無,薑州也是個弱雞,而桑州對付冥魔的經驗也算不得豐富,若是叫冥魔從白、風前線跑到內陸,那當真是生靈塗炭,血洗萬裡。
後果不堪設想。
若是只有三道天雷引發的‘湧潮’來襲,阿古領兵自長城奔襲南部諸州,加上桑州出兵配合,還能夠助那幾個小州國抵禦冥魔,共渡難關,可今日這‘海嘯’一來,平、韓、桑,處處都有陷落的危險,這一支援軍所經之處,哪裡都缺人手,哪裡都有淪陷的危機。
必定處處缺漏,兼顧不暇。
若是韓少陵再度遇險呢?
這麽一看,這個天道親兒子更是非死不可。
桑遠遠歎了口氣:“我大約知道,為何這‘天道’很想取了你我xin命了。旁人若是發現,天運之子的安危牽系著全境的命運,必定會選擇保護他,為他打生打死,不叫他受到半點傷害。可你和我,就只想弄死他,一了百了。”
這個思路,實在是很反派,很危險啊。
她一邊擲出滿地狂花收割路上的冥魔,一邊倚在幽無命身上,歎道:“如今想想,韓少陵他其實也沒乾過什麽壞事,要論貢獻,他其實還是人類的大英雄。若是能選,恐怕他也不願用全境安危來換取這樣的‘天道庇護’。”
幽無命快速點了點頭:“姓韓的本也不是壞人。”
桑遠遠歎:“怎麽到了如今,竟成了這個不死不休的局面。人生在世,總是有許多事情身不由己。其實誰也不是壞人啊……”
幽無命動了下,胸腔裡發出極好聽的悶笑:“傻果子,哪那麽麻煩。誰想殺我,我便殺誰,很公平,沒什麽好計較。”
“嗯!”她彎起眼睛衝著他笑。
一騎絕行,夕陽夕下時,遠遠便望見了一處仍有余力發出弩和箭的城牆地段。
“韓少陵的人。”幽無命眯了眯眼睛。
唯有加上韓少陵那兩萬精銳,才有可能將長城守得這般從容。
第一波最可怕的巨浪過後,後續的冥魔雖然依舊強過尋常的湧潮,但經歷了那般噩夢之後,將士們的心理閾值已被大大提高,平時沒有的潛力盡數被逼迫出來,這才有了眼前的局面。
這樣打過去肯定是不行的。
幽無命雖強,卻也沒強到在兩萬精銳的保護下強殺人家主君的地步。
桑遠遠凝望著遠處那一片片整齊密集的箭雨,沉銀道:“防禦有條不紊,不像是韓少陵出了什麽狀況的樣子。如果他正在遭遇生死危機的話,那他極有可能不在這裡。”
“哦?”幽無命漫不經心,“那會在何處。”
“不知道。”桑遠遠低頭看了看身上衣裳,道,“你送我上牆,我去探查一番,一裡外碰頭。”
如果韓少陵不在這裡,那麽,她扮成夢無憂去打探消息,那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幽無命微微蹙眉。
“安心。你忘了我已是靈耀境強者麽!”桑遠遠眉眼彎彎。
幽無命:“……”從未見過這樣的‘強者’!
“若有任何意外,我會直接跳牆下來,你貼著牆走,準備接住我就行。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我。”她拽住他的衣襟,撅起紅唇,“幽無命……相信我嘛……”
“好好好!”身體先大腦一步,應下了她。
答應了,便沒得後悔了。
他緊緊抿著薄唇,尋了個冥魔攻擊最為猛烈之處,貼著城牆,展開雙翼,神不知鬼不覺將她推上了牆垛。
桑遠遠的突然出現,令城牆上的官兵齊齊一愣。
她不動聲色打量了一圈,發現城牆之上,韓州和章州的將士混雜在一起,正在共同防禦。
她撅了撅嘴,跳下牆垛,下頜揚出一個驕傲的弧度,蹬蹬蹬衝到一個看起來稍有軍銜的韓州士官面前,揚聲道:“說!你們這裡最大的官是誰!立刻帶我去見他!馬上!”
士官瞬間便‘認出’了她:“……夢姑娘?!屬下乃是顧川風將軍麾下的士官,這便帶您去見顧將軍。”
看著頗有些牙疼。
桑遠遠知道,夢無憂這個神奇的女子隨時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對韓少陵手下的每一個人提出任何要求,這都不奇怪。
士官在前方引路,桑遠遠剛走出兩步,便見一只漏網的冥魔躍上了城牆,落在她身前一丈外。
桑遠遠很認真地表現了一個驚慌失措。
士官拔劍斬殺了冥魔,眼風掠向桑遠遠確認她無礙。電光火石之間,桑遠遠從他眼神裡讀出了淡淡的習以為常的鄙視。
很好,雖然已息影數月,但觀眾的反應表明,她的演技並沒有退步。
作為一名合格的影后,她的職業素養促使她揚起帶淚的小臉,衝著士官高聲嚷了一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個個都看不起我!有修為了不起嗎!”
士官抹了把冷汗:“……屬下不敢!”
這下,最後一絲疑惑都煙消雲散了。
雖然突然出現在城牆上著實有些奇怪,但眼前這個女子,確實是夢無憂夢姑娘,毫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