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人山人海。
皇甫雄手下的官兵封鎖了城門之後,也是十分麻爪。一架架華貴大車,都得仔細檢查,還得賠著笑臉,不敢把貴人們得罪得太狠——奉的是軍令沒錯,但小鞋可是自己穿的。
能夠出現在這裡的人,個個非富即貴,扔一塊金磚出去,能砸回三五塊金磚來!惹不起哪!
人手嚴重不足,城牆上方的守軍盡數被抽調了下來。
到了清晨,繁華散去,紙醉金迷漫成了薄薄的白霧。無論是排查了一夜的官兵,還是等待出城的人群,都感到異常疲憊和空虛。
每個人都有些發蔫,垂著頭,心神盡數聚集在眼前方寸之地。
誰也不會想要抬頭望一眼。
如果有人還打得起精神,往上方看一看,就會發現那空曠的城牆上方,竟是悠然行走著一對璧人。
封鎖這麽嚴,也只有長了翅膀的鳥,才有可能飛得上去。
“小桑果,”幽無命平抬起一只手,衝著下方指點江山,“將來,這些都是我的。”
“嗯嗯,都是你的!”她眯著眼,衝著他的側臉笑道,“你是我的!”
他輕輕晃著腦袋,得意地轉開了頭,她只來得及瞥見一點止不住往上揚起的唇角。
他松開了她的手,大步走到城牆邊上。
白霧籠罩著他,頎長的身影,往牆邊一站,天然便帶了一股王者睥睨之勢,好似足以驚退千軍萬馬。
他回過身,朝她伸出手:“來。”
她提著裙擺跑向他。
他將她攔腰一攬,輕飄飄便從牆垛間躍了出去,下落幾丈之後,光翼一展,滑翔出數十丈,悄無聲息地落入城外一片白樹林中。
“我們是不是挖個坑先把東西藏起來,回頭再取?”桑遠遠打量著四周。
幽無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桑遠遠心想,別處可不會像西府這般防禦懈怠,單說城牆,除了西府之外,其余城池的城牆足有三十丈高,絕不可能憑空飛越。眼下風聲這麽緊,背著這一堆匣子,如何出境?
只見幽無命抽出了刀,斬下一段樹乾,然後衣擺一撩,往那樹樁子上一坐,就地忙活了起來。
林子裡氣溫特別低一些,幽無命專注地擺弄那截木頭,額上竟是悄悄沁出了一層絨毛細汗。
桑遠遠看得一怔。
只見他抿著唇,黑眼珠緊緊跟隨著刀尖,在那逐漸光滑的木料上緩緩挪動,時不時彎下腰,湊到木料邊上,眯著眼瞄一瞄,但凡這個時候,皺起的眉毛總是特別好看。
擺弄了一小會兒,他大約是感覺到熱了,隨手把衣襟扯開一些,然後垂下頭繼續忙活。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順著敞開的衣領鑽了進去。
他看著瘦,其實衣裳底下的軀體結實得很,這一點在她第一次與他共浴時就深有體會。如今再看他,更是比當初多添了一重濾鏡,目光落在那線條結實流暢的胸脯上時,心頭忽地一跳,呼吸微亂,急急背轉身。
本該專心致志做木工的幽無命,發出了一串低低的笑聲。
桑遠遠沒好意思去細想他在笑個什麽。她走開幾步,盤膝坐下,一本正經道:“此地木靈濃鬱,我修行片刻,你好了叫我。”
她漸漸入定。
乍然連升兩級,拔苗助長的弊端很快就顯現了出來。她體內的靈蘊變得有些縹緲,就像是電力不足隨時都有可能熄火的燈泡。
難怪薑雁姬要給薑謹真備了五匣子水靈固玉晶。原來被帶飛之後,是會體虛的!
她心下暗忖,恐怕得盡快想辦法補足這麽多靈蘊才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此刻倒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盡力吸收周遭的木靈,能補一點是一點。
她把大臉花全召了出來。
晉階靈明境四重天之後,她一次大概可以召出二十朵大臉花,根據召喚時的狀態,誤差不超過三朵。
只見一圈半大少年高的大臉花把桑遠遠團團圍住,它們搖晃著巨大的花盤,一邊揮舞著綠葉把別的大臉花擠開,一邊飛快地將周遭的木靈蘊抓來,像一個個保濕噴霧機一樣,將木靈化成最容易吸收的雲霧,朝著桑遠遠呼呼地噴。
在大臉花的幫助下,她很快就在肌理中穩固了薄薄一層木靈蘊。
幽無命看得眼皮亂跳。
這是仙女?可省省吧,看看那些蔫不拉嘰的大臉花!誰家仙女長這樣!
他搖著頭,雙手泛起靈蘊青光,將手中新鮮出爐的長木匣裡裡外外加工了一遍。
如今,這截木頭已變成了一只古色古香的長條匣子。他取出綢布中的五只木匣,小心地將那些水靈固玉晶置入長匣的夾層中,暗蓋一合,任誰都看不出絲毫異樣。
他上上下下瞄了一番,然後勾著唇角,拉開匣底的暗格,將那萬年靈髓也倒了進去。
毫無破綻,完美。
他把長匣往身後一背,站起來,黑靴很隨意地碾過地上五只空蕩蕩的木匣,將它們化成一地碎屑,風一吹,便不知去了哪裡。
桑遠遠正好收起了大臉花。
她正要睜眼起身,忽有溫熱的呼吸落在了頸間。一雙大手自身後環來,毫不避忌地抓在她身前,重重碾動片刻之後,將她抱了起來。
“小桑果,學著點,下次饞我時,不要只用眼睛看。”
低沉璦味的聲音貼著耳畔響起。
她打了個不知是冷是熱的顫。
轉過身,撞進他的懷抱。
結實的胸膛,隨著呼吸緩緩起伏。她忍不住用臉頰貼上去,輕輕蹭了一蹭。
正要說話,她的手忽然摸到了他身後的木匣。
“這是……”
她松開他,繞到後面一看。
“和原來有什麽區別嗎?”她吃驚地偏頭看著他。
折騰了這麽久,就是為了給木匣子換個款式?
幽無命得意地挑高了眉毛,將身後的長匣取下來,大大方方往她手中一擱。
“你看!隨便看!找得出東西來算我輸!”
桑遠遠怔了片刻,拉開了長匣。
匣中空空,什麽也沒有。
“哦?”她隨地坐下,抱著那只木匣裡裡外外地檢查起來。
很快就找到了暗格。
幽無命:“……”
桑遠遠垂下頭,偷笑了一會兒。
其實幽無命做的這只長匣是極盡完美的,換一個人來絕對看不出任何異常。只是很不巧,她曾經在綜藝節目上給魔術師當過一次托兒,為了配合演出,對方把道具原理給她掰得明明白白。
“沒有關系,”桑遠遠安撫道,“除了我,誰也找不到你藏起來的東西!”
幽無命的臉色仍舊不那麽好看。
她笑銀銀地環住了他,道:“就像……你的心,只有我一個人,能從你身上偷走。對不對?”
幽無命呼吸一滯,只覺這樹林中,空氣非常不夠用。
“出發出發。”他快速背起了長匣,帶頭往北行去。
桑遠遠悠悠哉哉跟在他的身後,見他繃著脊背,直到走出老遠,肩膀才松緩下來。
他剛轉過身,便見她笑容滿面,清清甜甜地補了一句:“不還給你了!”
幽無命頭皮一麻,僵硬地轉了回去。
走出一段,他終於緩了過來,回過頭,嫌棄道:“走這麽慢,非得要人抱麽?”
她笑銀銀地疾走兩步,抓住了他遞向她的大手。
兩個人很快就離開了白樹林。
官道上人來人往,幽無命沒辦法敞開了飛。
行了小半日,桑遠遠不禁皺起了眉頭:“照這樣的速度,如何能趕在皇甫雄之前抵達晉州去安排‘證據’呢?”
幽無命笑得神秘莫測。
“小桑果,這種小事,無需你操心。”
他得意地挑著眉,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
日頭西沉時,二人來到了一處城池——撫陵。
這裡果然不比西府,精鐵築就的城牆足有三十丈高,城牆之上密密地囤著兵,根本不可能像離開西府那樣張開翅膀就飛過去。
入城的人個個都被仔細地檢查。桑遠遠看了看幽無命身上的長匣,原本十分的信心降到了五分——這一路要經過諸多關卡,難保哪一關就被卡住。萬一哪個官兵一時興起,要劈開長匣來看一看呢?
桑遠遠把視線投向左右。
左右都是崇山峻嶺,繞道的話,恐怕更要耽擱不少時間。除了硬著頭皮闖關之外,似乎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幽無命微微揚著下巴,道:“小桑果我考你一考——你我,是分開還是一起走?”
桑遠遠不假思索:“自然一起走。”
幽無命猛地垂下頭看著她,眉梢微挑,歎道:“小桑果當真是聰明!這般情形下,換了常人,定是拆開來分別上路,所以獨身一人的男女反倒會被盤查得特別仔細,你我反其道而行之,更容易被忽略。”
“不,”桑遠遠認真地說道,“因為我一個人會迷路。”
幽無命:“……”
進城比預料中還要稍稍順利一些。
西府與撫陵相距數百裡,沒有車馬的話,除非長了翅膀,才有可能短短半日就來到這裡。所以官兵們將重心放在了那些雲間獸車上,幽無命的木匣只被草草檢查了一番,便揮手放行了。
二人進入撫陵城。
撫陵雖不比西府繁華,但此地距離西府極近,也被那財富的余波惠及。城中林立著酒肆茶樓、以及供富貴遠客停下來休整的高端驛棧。
清靜、富庶。
幽無命挑了一間大道旁最醒目的驛棧,直直踏了進去。
桑遠遠:“?”這是什麽意思?吃了她再上路的意思嗎?
幽無命很豪氣地包下了驛棧中最大的客房,包了十天,卻付了十一天的房錢,交待任何人不得打擾。
桑遠遠:“……”晉州不去了?
他攥著她的手,徑直把她帶進了廂房。
桑遠遠有些緊張,心中想著‘不要臉紅’,耳朵卻是越來越燙。
進了房中,他把長匣往榻上一放,將她摁坐在牀榻邊,照著腦門親了一口,然後一臉正經地說道:“你歇息一下,我即刻便回。”
桑遠遠乾巴巴地開口:“你去哪裡?”
幽無命神秘一笑:“買東西。”
桑遠遠:“……”
這還用猜嗎?用猜嗎?如果不是芙蓉脂,她把桑字倒過來寫!
幽無命比她想象中回來得更快。
好像就在樓下走了一圈。
桑遠遠盯住他帶回來的大包袱,只覺雙腿發軟。
“要……要這麽多嗎?”
幽無命把包袱往木桌上一放:“未必夠,畢竟是頭一回做這種事,恐怕得練練才成。”
桑遠遠:“……”
她發現,他一本正經地說著這種極不正經的話時,整個人看起來xin感得不得了。
她呆呆地點了下頭。
不錯,她空有滿腹理論知識,其實並沒有實戰經驗,而他,連理論知識恐怕都不齊全……兩個新手,真得磨合磨合……
這般想著,心臟在胸腔中跳動得更加厲害,臉上一陣接一陣發燙。
“小桑果,過來幫我。”幽無命很霸道總裁地低聲說道。
誰怕誰啊。
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輕輕攥住了他的衣帶。
他解開了包袱,將一只冰涼的四方盒子塞到了她的手裡。玉質的盒子,根本不必低頭看,便知道裡面裝著什麽東西。
她的視線落在他的後頸處,頗有些尷尬地問:“這個,要我來嘛?”
話一出口,只覺渾身血液都湧到了腦門上。
“嗯,”幽無命理所當然地回道,“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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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淡風輕的語氣,沒有半點鄭重,沒有絲毫熱情,就像在說今天中午吃什麽一樣。
桑遠遠先是一怔,然後便怒了——上次在車廂中塗得有來有去的人是誰?!如今真正要上陣,他反倒是拿喬起來了?!這般敷衍的語氣,像是她求著他睡覺一般!好沒勁的霸道總裁,待會兒是不是乾脆要讓她自己動來著?!
她氣咻咻地抬起頭,見他從包袱中取出一張雪白的絹布。
一時間,桑遠遠心頭湧起了濃濃的委屈和憤怒。
他這是什麽意思?還沒得手呢,就表現得這般敷衍,心裡只惦記著這勞什子喜帕了?!
去他奶奶的!
幽無命見她半天不動,納悶地轉過身。
只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照著胸口飛了過來。
幽無命隨手一抓,墨盒蓋子翻開,摁了滿手黑乎乎。
“……小桑果?”他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他那只黑手。視線一轉,看清他接住的是一只玉質墨盒,視線再一轉,發現那絹布足有厚厚一疊,上頭還整整齊齊地捆了一小匝毛筆。
桑遠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他,是要她幫他磨墨?她僵住了,一時都不知道該擺個什麽表情。
幽無命慢慢皺起了眉頭,抬起手來,摁向她的腦門。
桑遠遠躲閃不及,被他染了墨的手摁了個正著,冰涼的墨汁落在發燙的皮膚上,她覺得它們好像正在絲絲地往外冒白汽。
“病了?臉這麽紅。”他盯住她通紅的小臉,帶淚的眼角,頗有些納悶地嘀咕道,“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麽看漏一眼,就能病了呢。小桑果你究竟是什麽做的,怎就那麽嬌弱,如今一刻也離不得我了是不是?”
“咳……”她虛弱地抽了抽嘴角,道,“好像……有點不舒服……”
幽無命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放到牀榻上。
他的神情有些發懵,盯著她額頭那塊墨跡,自語道:“靈明境百病不親,難道是中了毒?”
桑遠遠的臉更紅了:“我只是,剛剛起身急了,暈了下,一會兒便好了。”
幽無命盯了她半天,見她果真是精氣神十足,並沒有半點生病或是中毒的跡象。
他恍然大悟:“喔!我明白了!”
桑遠遠心尖一顫:“明,明白什麽?”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小桑果!”幽無命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你真是懶得無藥可治!我三歲之後,就沒有裝病躲懶過了!磨個墨而已,可把你嬌氣得!”
桑遠遠:“……幽無命你真是慧眼如炬!”
他得意地翹起了尾巴:“當然。這點小伎倆也想騙過我去?”
桑遠遠:“……”
保住了晚節!
這一夜,幽無命挑著唇角,就著一盞小油燈,在絹布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一段地宮探秘的歷險故事。
桑遠遠站在他身後看。
初時,她的目光凝在了他那手漂亮的字跡上。都說字如其人,但幽無命的字除了漂亮之外,和他本人一絲一毫相似處也沒有。
他的字是那種板正的漂亮,乍一看,誰都以為是個端正刻板的先生寫出來的。
很快,桑遠遠就被他筆下的故事攫住了心神。
昏黃的地宮,種種機關陷阱毒物怪獸,如同躍出紙張一般,呈現在眼前。寫到最著緊處,地宮最後的秘密就在那扇門之後,眼見主角就要推門而入時,幽無命將筆一收,戛然而止。
“幽無命,我覺著,這裡可以稍微潤色一二。”
他挑眉看著她。
桑遠遠自信一笑,坐到他身旁,撿起了筆,在那歷險記之中多添了幾筆。
他偏頭一看。
‘恐怖如斯’、‘摧枯拉朽’、‘給我破!’
幽無命:“……”
果真是,畫龍點睛!
……
話分兩頭。
另一邊,皇甫雄將皇甫渡的腦袋送入東都之後,一刻也沒敢耽擱,帶著親衛,急速趕往晉州方向。
行到半途,腰間玉簡忽然亮起,是大哥皇甫俊貼身的老侍傳來的消息,說是皇甫俊在皇甫渡的屍身中發現了一枚記靈珠,想必是皇甫渡臨死之前藏下的證據。
皇甫俊獨自察看了記靈珠之後,吐血不止,連話也說不出來,也不願告訴旁人究竟發生了何事。老侍十分擔心,叮囑皇甫雄千萬動作快些,盡快返回東都照看皇甫俊。
皇甫雄照著自己腦袋捶了二十來拳,心中悔恨不止——若是自己細心些找到了這枚記靈珠,先替大哥把一把關,好叫大哥有個心理準備,也不至於被氣到嘔血。
這般想著,更是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很快就縱穿東州、越過屠州地界,抵達晉州。
晉州境內多平原和盆地,氣候較冷,山石呈灰白色,植被基本上是苔蘚和地衣,一眼望去,空曠的大地上白白綠綠的,處處可見巨大的礦坑。
晉州盛產的,便是最宜打造甲胄的靈鐵礦。
這裡的原住民幾乎已經不從軍了,都成了礦工。皇甫氏一手遮天,晉人進了軍隊也是被排擠壓製出不了頭,這一州,早已淪為皇甫家的私礦。皇甫雄看著這大好江山,心中又是傲又是痛。
為誰辛苦為誰忙?
踏過一大片密布礦坑的荒原之後,眼前出現了一座半風化的灰白城池。
皇甫雄進入城中,將侄子皇甫渡的遺物仔細收集好,裝上大車,然後帶上皇甫渡的夫人晉蘭蘭,返回東州。
晉蘭蘭嫁給皇甫渡不過半年,正是新婚燕爾,剛懷上身孕,忽然便沒了丈夫,整個人哭得渾渾噩噩,好不可憐。
皇甫雄亦是歎息不止。
數日後,車隊終於回到了東州境內,途經撫陵城中的主乾道時,皇甫雄忽然聽到道路旁的驛棧中,傳出一個十分清朗的聲音——
“……蕭仲為取絕世神兵替枉死的大哥蕭孟復仇,只身一人,勇闖十死無生的玄人古墓。在那重如山海的兄弟情義面前,自身安危xin命,又何惜一顧。”
皇甫雄抬起了手,停下了行軍腳步。
這驛棧二樓飄下來的故事,竟是好巧不巧契合了皇甫雄此刻心境。
想到侄子死得不明不白,大哥又臥牀吐血,皇甫雄只覺心弦被人重重撥動,不知不覺便癡住了,靜靜立在驛棧下,想要聽聽這故事中的蕭仲究竟能不能成功取得神兵,替兄報仇。
漸漸地,皇甫雄只覺自己被帶進了古墓之中,脖頸後陣陣發涼,彷彿自己也手執一點燈,行走在昏黃的墓穴之中。
那墓中的屍鱉,足有小牛犢大小,當蕭仲發出一記獨門秘技解決了屍鱉時,皇甫雄的心,也隨之放回了原處,只覺這秘技果真恐怖如斯。
“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句點睛之語,擲地有聲。
樓下的皇甫雄被砸了個熱淚盈眶,只覺渾身熱身奔騰,共鳴不休。
越往下聽,越是高朝迭起,眼見蕭仲一路通關,就要取得最終秘藏,皇甫俊激動得無以複加,連大氣都不敢出。
偏在這時,那道清朗的聲音戛然而止。
皇甫雄只覺百爪撓心。聽故事沒聽到結局,就像是在蚌女仙的榻上,洪峰崩泄之前憋了回去,著實是要人老命。
他糾結了半晌,沒能忍住,令隊伍進入驛棧休整。
皇甫雄本就是個xin情豪爽的人,當即令人購了二十壇撫陵最富盛名的青梅靈釀,叩開了那間廂房的大木門。
進入廂房中一問,才知《蕭仲復仇記》是房中這位先生自創的傳奇故事,結局?尚未寫出來!
皇甫雄差點兒就給幽無命跪了。
“今夜,今夜能寫得出來嗎?”皇甫雄眼巴巴地望著幽無命那只握筆的手。
幽無命沉銀:“或許可以?”
皇甫雄下了決心,轉頭吩咐左右,令人安排皇甫渡的夫人晉蘭蘭在驛棧中歇息一夜,洗去一路風塵,明日梳妝整理之後,再趕赴東都。
幽無命在桌前坐定,一手拎起皇甫雄送來的美酒,就著壇口痛飲,一手揮著筆,寫下漂亮文章。
皇甫雄只覺此人就是自己尋了一生的知己,急急也抓起了酒來,幽無命飲一壇,他便飲兩壇,以示誠意。
寫到一半,幽無命擲下了筆:“沒靈感了。”
“無妨,無妨,來,先生請滿飲一壇!”皇甫雄拍開泥封,遞過一壇好酒。
幽無命有些過意不去,道:“不如先講個莫欺少年窮的故事……”
皇甫雄把腦袋點成了雞啄米。
廢柴逆襲退婚流說到一半,幽無命話風一轉,又說起了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隔壁的晉蘭蘭被觸動了心事,也摸了過來,靜靜地坐在皇甫雄身後聽故事。
酒意漸濃,皇甫雄終於憋不住,去了茅廁。
幽無命幽幽續道:“……可憐那雲娘,等不回夫郎只言片語,守成了一塊望夫石。”
“沒有,只言片語麽……”晉蘭蘭恍惚地晃了下,“我的夫郎,亦是……沒給我留下半句知心的話……”
幽無命面露微笑,他微微躬下一點身體,直視著晉蘭蘭的眼睛。
“你的夫郎出事之前,可曾與你聯絡?”
晉蘭蘭一怔,情不自禁地盯住了幽無命的眼睛。
“有……有的。”
幽無命的聲音更加深沉:“他都對你說了什麽呢?”
晉蘭蘭皺了下眉,似乎有些抗拒,卻還是如實說了出來——
“郎君說,義父被凶徒所傷,他奉帝君之令,引那凶徒出來,殺之,便回。”
“別的呢?”幽無命眸中轉動著暗色星辰。
桑遠遠知道他在對皇甫渡這位夫人發動巫族的血脈惑術。
自從聽聞皇甫渡出了事,晉蘭蘭已數日沒怎麽合眼,心神震動得厲害,自然是沒有多少抵抗之力。
桑遠遠心頭有些緊張,牢牢盯住外頭動靜,防著皇甫雄突然進來。
“他,肯定還對你說了別的。”幽無命循循善佑,“你仔細想一想,他還說了些什麽?”
晉蘭蘭迷茫地慢慢搖頭:“沒有了。郎君話並不多的。”
桑遠遠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木樓梯傳來。她的心臟‘怦怦’亂跳起來,輕輕扯了下幽無命的衣袖。
“也許還說了別的,你只是沒聽懂,所以並未放在心上。仔細想想,這恐怕就是他遇害的線索。”幽無命依舊不緊不慢。
皇甫雄已踏上二層!
桑遠遠心臟高懸。
晉蘭蘭更加迷茫:“……有嗎?我沒聽懂的……什麽?”
幽無命的聲音更加魅惑:“你方才說,只有三成?這是什麽?”
“三……成……”晉蘭蘭歪了歪頭,“只有三成?什麽……三成?”
皇甫雄的身影出現在雕花木門之後。
“對啊,什麽只有三成呢?”幽無命壓低了聲音,“沒頭沒尾,難道不是在和你說話,而是在與旁人說話麽?之後,就再無他的音訊,再後來,他死了。”
晉蘭蘭痛苦地捂住了胸口:“難道和他遇害有關?三成,什麽三成?”
皇甫雄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廂房門口,微微皺眉:“侄媳,什麽遇害,什麽三成?”
幽無命眸中星光隱逝。
桑遠遠瞳仁收縮,指尖不由得輕輕地顫了起來。
皇甫雄皺著眉,望向幽無命。
幽無命很無辜地攤了下手:“這位夫人心中思念,提起了亡夫。”
皇甫雄重重盯向晉蘭蘭。
只見晉蘭蘭的目光漸漸聚了焦,反手抓住皇甫雄:“義叔,我忽然想起,郎君那日,說了句奇怪的話——只有三成,我不知何意,是以並未放在心上!我也不確定郎君是對我說的,還是對旁人說的……”
“怎不早說!”皇甫雄怒道。
晉蘭蘭掩口啜泣:“是我不好,因這句話沒頭沒尾又太過尋常,是以,並未當回事……”
“三成?三成?”皇甫雄皺緊了眉頭,“即刻出發,返回東都!”
他站了起來,思忖片刻,取出一枚令牌交給了幽無命。
“先生,我有要事在身,必須走了,這枚令牌請先生收好,在這東州境內,我的令牌還是能管幾分用的!寫出蕭仲結局之後,記得送我一份!”
幽無命淡笑收下。
出門之時,皇甫雄狀似無意,碰翻了幽無命立在門口的長木匣,只見一堆寫滿了漂亮字跡的絹布落了滿地。
他一面道歉,一面將那長木匣暗暗查看了一番。
皇甫雄此人,果真是粗中有細。
到了樓下,皇甫雄佯裝替幽無命結帳,順口問起了他的租金。店家並未細說,只說幽無命已付過紋銀二十二兩,租期至明日,無需再付。
皇甫雄暗暗一算——付了十一日房錢,明日到期,所以此人入住撫陵驛棧的日子,乃是西府出事的頭一日。這樣一來,皇甫雄心中便徹底確定此人與薑謹真之事無關。
他終於放放心心地率隊離去。
“難怪你要多付一日房錢!”桑遠遠驚奇不已,“幽無命,你到底是人是鬼!”
幽無命一臉淡定:“這也值得大驚小怪麽。”
翅膀卻已忍不住翹了出來。
目送皇甫雄遠去,他慢條斯理地取出一枚玉簡,緩聲下令——
“殺了薑雁姬的藥師,傳出‘三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