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忍冬(2)
簪星最終什麽都沒能改變。
陛下求道多年,既得靈童消息,立刻令人將簪星懵懂的幼子帶入宮中。可憐那駒齒未落的小兒,出生不過數載時光,便遭此橫禍。術士取他心頭血祭練長生丹藥,不過數月,便一命嗚呼。
簪星卻因此得了一命。
楊子風請求陛下看在簪星獻子有功, 將功補過,饒他一命。或許是想看他潦倒落魄,一無所有的活著。
簪星一夜間家破人亡。
楊子風假造偽證,出賣軍情,害得楊家臭名昭著,滿門傾覆。他又以靈童之功, 步入仕途,從此平步青雲, 椿風得意。
陛下將楊家的府邸賞給了他, 他將府邸裡裡外外地重新修繕了一番,娶了高官家的女兒,從此再不見往日半分柔弱謙恭。
簪星試圖找過他復仇,可今非昔比,對方如今搖身一變,位高權重,身前身後護衛貼身。他被楊子風護衛打出去,如一條喪家之犬,在泥濘中滾落、哭嚎、絕望。
宅院前爬滿忍冬的花架已經被人撤離,那柔弱的、細長的小花,不知何時又重新生長了起來,它在石縫中暗暗地生長著,在冷風中一點點綻開金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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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間,他的父母於惡名中喪命,妻子悲憤投井, 不過幾歲的稚子成為道士煉丹的材藥, 原先的天之驕子,一夜間成為人人喊打的亂臣。始作俑者鳩佔鵲巢,看他的目光彷彿看鞋底的一粒塵土。
而他無可奈何。
仇恨在瘋狂滋長,無盡的憤怒將他牢牢攫住,無法擺脫。
簪星盯著那朵在冷風中搖曳的黃色小花,神情一點一點冷下來。
他決定復仇。
“我要復仇。”他低聲道。
簪星離開了故鄉,去往了遠方。
因他是罪身,未免旁人發現他的身份,便自行落發為僧,他披著褐色的袈裟,總是神情安然地穿梭於苦難之地。有時候是死屍遍地的戰場,有時候是瘟疫叢生的村落,有時是民眾悲苦的災地,更多的時候,他總是帶著金色的禪杖與佛珠,安靜地垂眸走過無人踏足的寧靜之地。
他總是很溫和,助人為樂,積德累仁。傳說中有佛子舍身飼虎,受他幫助的百姓常說, 他或許就是佛陀的化身。因他善名遠播, 漸漸地, 人們忘記了他本名,隻喚他法號:敬善大師。
他成為了一名佛修。
佛修不僅要修身,還要修心。這些年,敬善幾乎走遍了整個都州,他看破紅塵生死離別之苦,堪透有情眾生愛恨短暫無常。他眉宇間越發淡然寧靜,超凡脫俗,聲名越發遠播。人人都知道都州有一名佛修敬善,修為深厚,德隆望尊。
這聲名也傳到了故鄉。
旁人總說大師慈悲為懷,待一草一木都心存仁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從未放下過仇恨,他潛心修心修身,突破長進,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手刃仇敵,替父母妻兒復仇。
敬善突破的那一日,他決心回到故鄉,與往事做一個了斷。
可都州卻迎來了一場大旱。
旱災來勢洶洶,農物被烈日炙烤盡成焦木,城中米糧斷絕。許多人被餓死,易子而食的事每日都在發生,死去的屍體舍不得埋葬,又以另一種方式與人合為一體。
人間一夕間彷彿成了煉獄。
而在這煉獄中,卻有人舍出糧倉,熬粥賑濟災民。
賑濟災民的,是楊子風。
曾經憑借著楊家一門血債平步青雲的楊子風,如今已成當朝宰相。家中銀錢豐厚,妻妾成群。他聽聞敬善大事一事,開始心中惴惴,逐漸後悔當年沒有斬草除根,徒留後患。如今一個實力高深的修士,縱然他有侍衛相護,恐怕也無濟於事。
這場旱災來得很巧,簡直是上天特意為他送來的機會。
他打聽到敬善大師啟程歸來的時日,提前半月在城中賑濟災民,一時間,“仁厚”之名不絕於耳,百姓感激他雪中送炭,人人對他感恩戴德。
而他就在滿城百姓跟前,就在敬善踏入故城的當日,赤赤果果上身,負荊請罪。
身披褐色袈裟的僧人平靜地看著他,目光寧靜如深海。他惶急地跪下身去,眼裡流下淚水,懺悔過去的罪孽,誠懇地悔過。
末了,楊子風道:“我願日日賑濟災民,直到旱災結束為止。請大師原諒我過去罪孽,求一個贖罪機會。”
敬善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他終其一生,遠走他鄉,日日苦修,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再見仇敵,能為冤親復仇。如今他修為深厚,已有了能力拿回所失去的一切,偏偏是在現在。
金色的忍冬在身後綻放,大片大片的枝蔓,令他想起被血濺紅的倒塌的藤架。
身後的百姓卻開忍不住開口了。
他們道:“大師,您就原諒他吧。”
“原諒他吧,他已經真心懺悔,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
“大師,我們不想餓死啊。”
孱弱的老者顫巍巍地躬下身子,稚嫩的孩童仰頭拉著他的衣角,婦人流淚,青年哀求。昨日裡還口口聲聲地稱他菩薩低眉的善人,今日就站在他仇敵的那一面,對他咄咄逼人。他忽而感到有幾分迷茫。
曾經不可一世、窮凶極惡的歹人如今已上了年紀,卑微謙恭的姿態,眼角卻似流出一絲狡詐與得意。他道:“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薩面。菩薩與夜叉,不隔一條線。大師,您不是善人嗎?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家慈悲為懷,我已真心悔過,為何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呢?”
為何不能給楊子風一個機會呢?
那誰又來給他一個機會?給他年邁慘死的父母、含恨而終的發妻、無端夭折的幼子一個機會?
死去的人不會再複生,犯下的罪孽不會輕易一筆勾銷,過去的業,造就今日的果,都是報應。
敬善微微眯起眼睛,握緊了手中金色禪杖。
“噗通”一聲。
離他最近的一個老婦人,忽而對著他,跪下身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