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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 陳皇后又想宗鐸已經七歲了, 懂很多事了, 她還有什麽好遮遮掩掩的,畢竟他做都不怕,還怕人說。
一時間,她心緒百轉,想了很多很多,有悲憤有無奈有委屈, 可終究這一切是不適合呈現在兒子面前的。
她收攏情緒, 長出一口氣, 扶著宗鐸的肩道:「鐸兒, 你要知道你是中宮嫡出, 只要母后還在這皇后的位置上坐一天,誰都越不過你去。你也不要多思多想, 你父皇如何想不重要,畢竟立儲乃是國之大事,還有那麽多朝臣看著。再說還有你曾外祖,你只要做好自己,讓旁人沒有挑揀, 剩下的事母后和曾外祖會爲你打點。」
「可前陣子外祖母才鬧出那樣的笑話,人家現在都在笑話陳家, 是不是兒子這次沒立上太子,與這件事也有關?」
陳皇后微楞,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想著宮外遞進來的話,她道:「蘇家人有意與你外祖母爲難,你外祖母也上門道歉了,可蘇家人一直不見她。」
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後果也已經造成了,若說沒有影響肯定是假的,畢竟因爲此事,中宮一系的聲譽也受到損害。
宗鐸沒有說話,對母親的安撫有些不耐煩。
他總是聽著母親的話,要保持自己作爲嫡出長子的儀范,要用功念書學業出衆,其他的他都可以不用管。
可結果呢?
結果還不如蘇貴妃的一句話,不如宗鉞在父皇面前承歡膝下,不如宗鈐的賣蠢,甚至不如婉婤。
二姐說得對,他們背後做的一切父皇是看不到的,因爲父皇總去蘇貴妃那兒,見到宗鉞他們的次數多,難免會有偏愛。
相反,父皇幾乎不怎麽去坤寧宮,連帶他們也受了冷待。
如果這個時候,他們還依舊爲了那所謂可笑的嫡出顔面而繼續端著,處境只會越來越尷尬。
此時的宗鐸還說不出埋怨母后的話,但心態已然漸漸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是極爲細微的,却日積月累一日日地增多。
他只是忍不住去猜想,若是母后像蘇貴妃那樣得父皇的寵愛,是不是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他會是父皇最寵愛的兒子,也會是大周的太子,尊榮、光耀、體面都將是他一個人的,而不是他一個中宮嫡出却要去委曲求全。
只可惜這些猜想注定沒有結果,而陳皇后眼見宗鐸幷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樣低落,抑或是傷心什麽的,也鬆了一口氣。
吩咐他用功讀書,又讓何年他們好好侍候著,她就急急走了。
她要去操持下一次請封太子的事,這次不成還有下次,總有一日陛下抵不過壓力,一定會封鐸兒爲太子的。
此時的她幷不知道,陳家的頂梁柱陳鑒正面臨著窘境。
這個窘境就是他要不要告老致仕。
*
漢人王朝講究的是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雖隨著朝代遷變,這種定義已經被一代又一代的帝王集權壓縮,但大面上還是如此。
主要體現在,若非重要場合,大臣們是不用見著君王就要跪的,也體現在帝王非一般情况不會輕易殺文官大臣,或是抄家或是流放,總要給文臣留些體面。
還例如,大臣的勸諫帝王哪怕心裡不願聽,面上還是要表現出從諫如流,就好比宗琮即使討厭像閆本清這種迂腐的官員,依舊會留著他。還體現在大臣若是到了一定的年紀,上書乞骸骨,帝王總是要留一留的,哪怕是沒留住,隔三差五也是要慰問下,甚至賞些東西下去。
這樣才能顯現出君臣和睦,乃甚至帝王不是過河拆橋、人走茶凉之輩。
這般情况一般都是發生在君臣彼此都有默契的情况下,就好像以陳鑒的身份乃至地位,他第一次上書致仕,作爲皇帝的宗琮肯定是不能答應,還要說些挽留話。
若是大臣只是做戲,一次也就够了,帝王和大臣彼此之間都有面子,兩厢得益。可若是大臣真動了心思要退,或者是說年紀到了,再不退就不像話了,自然還要上第二次摺子。
這一次就要受大臣的身份,乃至是否受帝王信賴重用等等諸多影響了,若是些不重要的人,或者沒那麽受重用,這次帝王一般都會允了。
同理,若不是,自然還要留第二次。
一般不會超過三次,超過三次,帝王多多少少心裡都有些不太舒服,我給你榮寵,配合你演戲,不是專門用來給你長面子的,所以大臣們也得掂量著,這第三次摺子遞上去,可能就真被退了。
歷朝歷代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大臣故意仗著寵信作,皇帝一怒之下許了他致使,然後此人直接傻眼了。
陳鑒在宗琮登基時,就上了一次乞骸骨的摺子,被宗琮挽留。
他見拖的時候太久,在今年初又上了一次,按理說這第三次應該來了,可他却一直拖著。
若是平時無事,他大不了覥著老臉繼續拖下去,可之前朝堂上陛下還說出這麽一番話,他再拖下去在外人眼裡就成了眷權不放之人,還有何顔面在朝堂上立足?
尤其汪閣老最近一直幹勁兒十足,那姿態只差等他退下去就接任了,兩厢事這麽一凑,陳首輔的處境就尷尬了。
尷尬了總要找臺階下。
陳鑒回去想了想,又跟大兒子陳平文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就鬧出因偶感風寒臥病在家的事。
這件事自然是要報到內閣的,甚至乾清宮那邊也要遞信,要不皇帝見我上朝你不來,還要問到底什麽情况。
獲知陳首輔患病在家,宗琮什麽也沒有說,還關切了幾句,却幷沒有派太醫上陳府。
若是派太醫,怎麽也是表現帝王的重視,如果大臣只是爲了面子才臥病,這麽一來也有臺階下了,過幾日自然會傳出太醫妙手回椿,某某某大臣病愈的消息。
可陛下不派太醫,接下來的戲該怎麽演,難道說自己就好了?不藥而愈?那病這一場做什麽呢?
不但面子不全,裡子也不保。
陳鑒又氣又急,也是當了這些年的首輔,不管是先帝還是朝中大臣,從沒有人如此不給他臉過,宗琮的過河拆橋讓他難得失態。
失態歸失態,架子已經搭起了,戲就要唱下去,陳首輔只能繼續病下去。
陳皇后就是這時候把信遞出宮的,可以想見陳家是何等心情。
再之後陳皇后也得知陳家的情况了,現在不是立不立太子的事兒了,而是她祖父的首輔之位還能不能保住,如果不能保住,下一步又該如何。
而隨著陳首輔連續告病十多日,內閣沒有首輔有些事情勢必受到影響,宗琮遂下令命汪次輔暫領內閣諸事,又當著朝臣們的面感嘆了一番陳首輔爲朝廷鞠躬盡瘁這麽多年,真是勞苦功高,他現在病倒在家,朕的心十分擔憂的話。
俗話說聽話聽音,如果再聽不出聖心如何,這麽多年的朝臣該白當了,當下就有許多人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於是外面漸漸就有傳聞說,陳首輔病倒,陛下十分擔憂,只恨不能代之。
這一話乍一聽去沒問題,可細品味道就不同了,聽到事主耳裡就更不同了。
你陳首輔年紀大了就要服老,該退就退,何必占著位置不丟,還勞煩陛下爲你擔憂。
君爲臣憂,你擔當得起?
內閣左不過就那麽幾個位置,退下一個首輔,升上一個次輔,下面自然又空出位置了。有的想入閣的,有的已經是閣臣,還想更進一步的,這都是涌動的暗潮。
而這股暗潮就在冬至祭天之後,彙集成洪流,衝垮了陳首輔的堅持。
他索xin上書乞骸骨,同時私下裡爲陳平文入閣做著手。這一切都發生得不疾不徐,似乎風平浪靜,實際上朝堂上的漩渦又豈是卷倒了一人。
於盤兒這種後宮嬪妃來說,似乎什麽也沒發生,陳首輔就要致仕了。
當然不限於她,因爲宗琮的隻字片語,再加上馮海的消息,以及之前馮海聽命在京中收了家書鋪,那書鋪地處鬧市,小道消息特別多,幾厢這麽一凑,讓她凑出了事情大概的演變。
這一次宗琮幷沒有過多挽留,而是順水推舟就准了陳首輔的上書。爲了表示恩寵,還給陳鑒保留了正一品光祿大夫的散階,大概意思就是你就算致仕了,朝廷還是會一份俸祿,管你終老的。
事情辦完後,宗琮當天傍晚來到景仁宮。
盤兒見他心情不錯,心知肚明爲何,却幷不明言。
心情大好的他,還幫著盤兒去院子裡喂了魚,盤兒站在廊下看他那難得輕鬆的樣子,心裡暗駡一聲腹黑。
兵不血刃的就把屹立多年不到的首輔給告老了,可不是腹黑。盤兒甚至猜測他之前對立太子的事一直不回應,就等著這出呢。
虧她還擔心影響朝政什麽的,呸,真是多擔心了。
想歸這麽想,其實盤兒也是挺高興的,走了過去,從他手裡拿過魚食,嗔道:「就這麽幾條魚,再讓你這麽喂,該給我喂死的。這魚一次不能喂太多。」
宗琮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轉瞬大手一揮道:「這池子終究是小了些,朕改元第一年政務繁忙,等明年入夏就去西苑,那邊的魚多,到時候你想怎麽喂怎麽喂。」
是你想怎麽喂就怎麽喂吧?
「陛下今日似乎很高興?」
宗琮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睛微亮,似有調侃之意,旋即想到自己不穩重的事了,不免老臉一臊。到底高興,又是在她面前,遂生了玩笑之心。
他做出一副憂心的姿態,道:「陳首輔病體難愈,無奈只能告老,朕痛失棟梁,心情又哪能好?」
盤兒也蹙著眉,一副跟著擔憂的模樣:「那陛下晚膳還用不用了?還是用些吧,臣妾今日專門吩咐禦膳房做了好幾樣陛下愛吃的菜。陛下就算爲老臣擔憂,也不該影響用膳才是,要不多可惜。」
前面還好,說到最後一句終於變了意思。
他欺身過來,幾乎是臉對著臉:「可惜什麽。」
她沒崩住,笑了起來:「當然是可惜陛下吃不到愛吃的菜了,不過鈐兒肯定很高興,父皇少吃點,他又能多吃點了……」
「頑皮!」他伸手去摟她的腰,她不讓他摟,往後躲。
旁邊服侍的宮女太監們頓時就躲開了,躲不開的也都移開了眼睛,不敢多看。
兩人正笑鬧著,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細微的叫父皇的聲音。
轉頭去看,才發現是宗鐸。
不光有宗鐸,還有宗鉞和宗鈐。
作者有話要說:腹黑一詞按理說不該用在古言文上的,但是實在想不到更貼切的詞了。
小廈言情小說
感覺是不是把宗琮寫得太虛僞了,但實際上歷史上皇帝和大臣們之間,各種虛僞大戲,私底下恨不得趕緊讓對方消失,表明上還要裝得君臣和睦,有興趣的可以去找些史書看看,那個自己把自己作致仕的大臣歷史上真有這樣的事,就是我記不得原出處了。
其實衆觀歷朝歷代,很多所謂的朝政大事都與皇帝和大臣之間的對抗有關,記得我在哪兒看過的,皇權集中從大臣們坐著上朝,到站著上朝,再到跪,慢慢一直演變到新社會。
所以還是新社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