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發佈時間: 2024-02-01 07:3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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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章

正值隆冬,才下過一場大雪。

鵝毛般的大雪灑灑揚揚飄了好幾天,京城的百姓都擔憂著這莫怕是要鬧雪灾,誰知天居然晴了。

紫禁城裡黃色的琉璃瓦上還籠罩著一層白,但宮道和甬道上的積雪却早已被清得乾乾淨淨。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明明是數九寒天,宮女和太監們却都是喜笑顔開,來去匆匆。

今兒是懿安皇太后大壽。

雖太后說了先帝殯天才不過一年,不宜大辦,但皇帝仁孝,命皇后娘娘操辦爲太后賀壽事宜,只挑了那個三品以上的命婦和皇親國戚們,於慈寧宮擺筵爲太后賀壽。

慈寧宮裡,一改平日的寧靜。

後花園的聽戲樓,一片鑼鼓喧天的熙攘,太后其實不太喜歡這種吵嚷的戲,但身邊的宮女說了,民間家中有老人過壽都是如此。

這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太后也知道這是皇帝和皇后爲了逗她高興,就說,那便擺吧。

熱鬧了一天,逢到下午聽戲時太后倦了,就先回寢殿裡歇息。

懿安皇太后穿著黃底兒金綫綉龍鳳的袍子,頭上的鳳冠和首飾都卸了,疲倦得歪靠在貴妃榻上的軟枕上,闔著雙目。

宮女跪在榻前,輕柔地爲她捶著腿,見上方沒了動靜,才小心翼翼抬頭看去。

只看此時的太后,誰能想到她的孫兒都已是舞勺之年,太后娘娘駐顔有術,先帝殯天時已垂垂老矣,唯獨太后依舊受時光眷顧,明明不過只比先帝小十歲,却和皇后娘娘仿若是姐妹。

大抵只有這般女子,才能深受皇帝寵愛,寵冠六宮,最後不僅兒子成了皇帝,自己也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戲樓的動靜隱隱還是能傳來,青衣的唱詞宛轉悠揚——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烟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踐。

……

太后突然想起她年輕的時候。

那時她不過及笄之年,稚嫩天真,像一顆還未成熟的青梅。

烟雨朦朧的江南,懵懂少女前途未卜,誰曾想日後竟有那般福氣。

她原不過只是揚州一戶人家養大的瘦馬,因機緣巧合被陳家的女婿買下送到京中,又被送入東宮,爲陳家所出的太子妃固寵。

其間風風雨雨再不細說,她再是軟弱天真,也被這吃人的後宮逼成了心機深沉的女子。

前半生沉寂在先帝後宮,除了誕下三皇子,在這姹紫嫣紅的宮裡著實不起眼。

直到近四十之年,爲了兒孫爲了自己,才豁出一切去爭去搶。

所幸最後成了最大的贏家,先帝殯天,遺留妃嬪都被遷入壽康宮,獨她以皇貴妃的位份坐上皇太后的位置,入住慈寧宮,受天下人奉養,假以時日殯天之後,還能和先帝同葬。

誰人不說她有福氣,連懿安皇太后都覺得自己是走了大運氣。

運氣?

可在這宮裡,最讓人瞧不起的便是運氣。

有運氣能走一時之運,却走不了一世。

人人都覺得她做了太后定是高興的,她也覺得自己該高興,可她總會想起先帝駕崩時的場景——

他比自己大了十歲,她駐顔有術,他嘴裡不說,却總是偷偷找太醫尋那養生之法。

即是如此,他還是走在她前頭。

臨走前,他攥著她的手,雖然什麽都沒有說,眼裡却滿是嘆息。

「朕在帝陵等你……」

她埋首在他手上,泪水打濕了他的掌心,心中却滿是茫然。

身在這深宮裡的女人,做戲已經成了本能,她已經分不清這眼泪到底爲何而流。

她知道自己薨了後,定是要與他同葬,連先皇后都沒有這個殊榮,他早就與她說了,他身邊的位置只給她。

他駕崩後,她整整有兩個月吃不香睡不好,後來她又想這樣不是挺好?

她終於不用再小心翼翼費盡心思地討好他了,不用再怕帝心難測,更不用怕哪一日別的皇子壓在她兒子的頭上。

她倒不是貪那位置,只是爭了那麽多年,就必須得贏,不然她和她的兒孫都得死。

所以只能贏,不能輸。

她贏了,她成了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后,她應該是高興的才對。

……

她是高興的!

……

「娘娘,太后娘娘……」

懿安皇太后睜開雙目,映入眼中的是她心腹倩嬤嬤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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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哀家睡了多久。」

倩嬤嬤小聲道:「娘娘沒睡多久,是奴婢有事禀報。」

太后微蹙著眉,她心知倩嬤嬤不是無的放矢的個性,定是出了什麽事,但好好的夢境被打斷,難免有幾分不愉。

「守冷宮的太監來報,庶人陳氏歿了。」

「歿了?」太后楞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平靜,「歿了就歿了吧,她歲數也不小了,真能熬。」

太后有些嘆息。

倩嬤嬤瞅著她臉上表情,跟著附和:「可不是能熬,先帝殯天時就說不行了,一直這麽吊著。」

「也是您仁慈,珍稀的藥材不要錢似的往冷宮裡流,她還說您不懷好意,殊不知當年若不是您求情,她早就該隨叛王赴死了,她可是偷活了這麽多年。」

「人死如燈滅,你也就不要排揎她了。」

「吩咐下去,按妃位的規制於她下葬,也算是全了當年的一份的情誼。」

情誼?

太后無聲地咀嚼了下,心裡有些譏諷却又有些惆悵。

至於倩嬤嬤的應諾,她完全沒有聽進耳裡。

瞧瞧,最大的對頭也死了,她應該高興才對。

太后又睡著了,夢裡依舊有戲腔在淺唱——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麽低就高來粉畫垣,

原來椿心無處不飛懸。

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綫,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

盤兒『出閣』了。

賣了一千八百兩銀子。

要知道揚州瘦馬裡,最上等的瘦馬也不過隻賣一千多兩。

一千八百兩無疑是個高價,連著幾日『娘』都喜笑顔開,家裡的娘也是歡天喜地。

不怪她們會這麽高興,揚州當地素來有這種『規矩』,有那種窮人家養不起女兒的,便送到別人家去『寄養』。

一般都是銀貨兩訖,表面說是收養,其實是全了彼此的顔面。

而盤兒的情况和一般人不一樣,她親生爹娘和這戶養瘦馬的人家是拐著彎的親戚,盤兒的娘當初也不是真想賣女兒,實在是家裡無米下鍋,才會把女兒送來換了幾兩紋銀。

說的是待有錢後便來贖回,誰知一直凑不出銀錢,盤兒便一直養在這裡。

跟著寄養在此處的姐兒們學規矩,學琴棋書畫,倒也學得有模有樣。

前些日子有富戶老爺前來挑瘦馬,被『娘』精心培養的姐兒們沒挑中,倒看中了盤兒這個半路出家的。

『娘』知曉盤兒長得好,不然她也不會把盤兒留在家裡養著,知道她那個表嫂是個難纏的,還不知這事能不能成,乾脆開了個高價。

一千八百兩。

誰知對方竟然同意了。

這下『娘』暈了,家裡的娘也暈了,一番商量後,賣了女兒,二一添作五兩家平分了這銀子。

當然肯定不會是平分。

這不,這兩日『家』裡鬧騰得厲害,盤兒的娘頻頻上門,和家裡的『娘』吵了好幾架,對著盤兒的時候,却又都是一副喜笑顔開的模樣。

後來也不知兩人怎麽達成一致,家裡的娘來對盤兒說,讓她莫怨,實在是家裡太窮,盤兒的二哥至今還沒娶親,總不能一直打光棍,大哥家中的孩子又多,每年都要拉饑荒。

又說富戶老爺買了她是做妾,比嫁給貧家做妻,那簡直是掉進福窩裡。

說得是天花亂墜,還許諾是時給盤兒五十兩銀子當壓箱底,又摟著她哭了半日,盤兒終於點頭了。

隔日,家裡的娘就歡天喜地拿著銀子走了,臨走時塞了盤兒五十兩銀子。

其實盤兒知道,她娘說的都是假話,如果真看重她,能將她一直放在這不領回去。

還不是既想賣了她得銀,又怕被人知道壞了名聲。

有那幾百兩銀子到手,想必這名聲也可以不要了。

不過她就算知道又能如何,總比哪天撕破臉皮被賣進青樓的强,『家中』姐姐就有過了年紀沒被人挑走的,最後被賣進青樓,聽其他姐姐說,那是一輩子都完了。

所以做妾就做妾吧,雖然那位富戶老爺長得痴肥了些。

*

盤兒就這麽離開了蘇州,一路坐船往京城的方向駛去。

沿路上那做鹽商的老爺對她還不錯,既不缺吃也不缺穿,還派了兩個小丫頭侍候她,就是看她的目光就有點奇怪。

盤兒是個膽子小的,也形容不上來,反正是被嚇得不輕,平時能待在艙房就待在艙房裡不出來。

也不知是被嚇的,還是怎麽,盤兒這水鄉長大的女子竟暈起船來,吐得是昏天地暗,沒幾日人就虛弱得只能臥牀不起了。

「姑娘,奴婢服侍您喝藥。」

一個身形瘦小的丫頭端著藥碗走進來,她穿了件綠色的比甲,面黃肌瘦的,衣裳似乎有些不合身,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

站在牀前的,是個與她同樣瘦小的丫頭,只是她是小臉,這個丫頭身上挺瘦,却是個小圓臉,眼睛又大又圓,看著有幾分天真爛漫之氣。

兩個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也沒有什麽力氣,只能一起將盤兒扶起來,之後一人撑著她,一人服侍她喝藥。

看得出兩人在服侍人上是生手,就讓她們這麽喂著,一碗藥半數順著嘴角流了,幸虧盤兒面前墊了張帕子,不至於弄得滿身都是。

盤兒咳了一聲,道:「哀……我自己喝便是。」

也幸虧這兩個丫頭懵懵懂懂,盤兒醒來幾日,竟絲毫沒有察覺到有异。

若隨便換個精明的丫頭,早就從盤兒醒來後隻字片語中洞悉真相。

是的,盤兒的瓤子換了。

此時的盤兒雖還是盤兒,却也是懿安皇太后。

只是這時的盤兒不過是個被人買下的瘦馬,她還沒有到陳家,也沒有被陳家送進東宮,幫陳家嫡出的七姑娘,也就是當今的太子妃固寵,自然也沒生下三皇子和十六皇子,之後還成了寵冠後宮的麗皇貴妃…

直至兒子後來登了基,她又成了皇太后。

前一刻懿安皇太后方在慈寧宮睡下,今日是她生辰,皇帝仁孝,奉上天下奇珍爲她賀壽。

見兒子兒媳恩愛,兄弟手足情深,闔宮上下風平浪靜,懿安皇太后心滿意足之餘,也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功德圓滿了,若問有沒有什麽遺憾,還真是沒有。

誰知一睜眼竟回到她十五之年,被送往京城陳家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