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娘之願
鄴城三月末是新帝登基後舉辦的第一場椿狩。
椿狩,意在彰顯大國武力,威懾四海。樓仲康接到旨意撤離陽城,暫停戰事,他對椿狩意圖滿滿,勢要得頭籌。
賀時渡有傷在身,不得動武,他閒坐在陛下身側,睥睨著整裝待發的樓仲康:「你已功成名就,也一把年紀,與小青年們爭個什麼痛快?」
樓仲康腹誹,自己好歹沒有差點死在女人手上。沒被女人傷過的,都是英雄豪傑。
賀時渡已無性命之虞,被燕國小公主刺殺之事也可以成為席上的笑談。
說來也驚險,這一場又是死裡逃生。幸虧那小公主是第一回殺人,只知道殺人要往心口戳,卻找不准具體的位置。
趙侯呵呵一笑,他知道賀時渡現在不能喝酒,故意敬他一杯酒:「哎呀,大司馬此次真是九死一生,險些英年早逝,南池無後啊。」
賀時渡冷笑兩聲,身邊作陪的西域舞娘摘了一顆新鮮的葡萄,喂入他口中。
這麼甜的葡萄,燕國人一定沒有嘗過。
「賀某自一十四歲上戰場殺敵,距今已有十一年,從未敢居功自傲,不曾想趙侯不過多生一對兒女,也敢邀功了。」
「你…」趙侯吃了癟,在新帝面前他不敢與賀時渡計較。
不過經此一事,他確實重新注重起了子嗣。今年選後妃,皇帝有意讓他先看過名冊, 尋找是否有家世、樣貌,或品性合他意者。
他反駁:「找個能生的就行了,搞這些噱頭做什麼?」
他對女人已無多求,年少風流過,亦有少年夫妻和解語花,甚至牡丹花下死過一回,到頭來還不如找個安分守己,又能生子嗣的。
他昏迷不醒的時日皇帝最著急,今見他有力嘲諷別人,皇帝才終於安心。
他急著將自己這些日子做過的決策給賀時渡看,希望能得他褒獎,只是最近的他好像一門心思要跟趙侯比拼生育,並不在乎朝政。
皇帝有所怨言,他才安撫兩句:「德政在民心,你的決策是好是壞,百姓自然會告訴你。只不過臣病軀未愈,看不進書。」
「表哥真是嚴於待人,寬於律己的典範,當初你督促朕念書,學習國策時可是一年到頭不准朕有半刻的停休。」
「是嗎?那大概陛下有君主之命,便注定憂勞,而臣既為臣下,注定享樂。」
皇帝氣到無言。
又半晌後,圍場的兒郎們隨著樓仲康持弓策馬入野林,四下私隱了,皇帝才問:「那燕國小公主如何了?你也知道,皇后自以前見過她一面後就記住了她。要說這天底下的女人,不知道她們的心是怎麼長的。自己朝廷的大司馬險些沒命,她卻說刺客值得敬畏…」
那時皇帝還是九皇子,他大婚之後賀時渡帶檀檀去過一次九皇子府邸。
新娘是賀時渡曾經的副將遺孤,沒有家世背景,亦不得九皇子喜愛,她生起了尋短見的心,正巧被檀檀撞見攔了下來。
如今帝後琴瑟和鳴,皇后對檀檀有諸多感謝,卻人生無常,此時的檀檀已是秦國的階下囚。
當日芳年察覺不對,上山只尋見倒在血泊中的賀時渡,檀檀已經不見蹤跡。
也許他再晚上山半刻,賀時渡就再也無法醒來。
賀時渡昏迷的同時,時複與芳年下令搜尋檀檀,南池絕不閒養一個人,舉南池兵力去找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對他們來說輕而易舉。
只要她不再似前年燈會,徹底消失在秦國境內。
他們在千江寺裡找到她,倒也令她遭遇嘲笑——殺了人,還想去佛祖面前祈求原諒嗎?果然是個新手。
她去千江寺,也是必然的結果。鄴城之大,她只認得去千江寺的路。
她被關押在南池的私牢裡,你看,就算她殺了那個人,還是離不開南池。
平昌來見過她,那時賀時渡正在危險關頭,許多人都默認他活不了。平昌也以為自己往後要做一個逍遙的寡婦,她的丈夫死了,她只有唏噓。
他們誰曾把檀檀要殺賀時渡的話當真了?
沒有。
每個人都像看笑話等著她能殺掉賀時渡那一天…
檀檀是誠實的,她從不會故意去騙任何一個人。
當他們都不信任她的時候,她又有多孤獨呢?
檀檀對她說:「你不要擔心我,就算是路邊的野草,也有其命運,別人是左右不了的。我大概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了…如果可以,你能將我葬在鄴城嗎?鄴城這麼好,我下輩子想要做一個鄴城人。」
檀檀會死嗎?
所有人都默認了這個結局,不,在死之前,她還有一些值得利用的價值。
賀時渡醒來以後,時複去看過檀檀,他帶了兩本書給她,獄中的寂寞是能夠逼瘋一個人的。
檀檀問他:「有更通俗一些的嗎?」
他又氣又笑:「你不看看自己是什麼立場。」
「我要死了,不想再看自己看不懂的書。」
「沒有。」
他不是說氣話騙檀檀,而是他的藏書三千皆講述高深的道理,她想要看簡單的書,只怕要去幼兒初蒙的學堂卻幫她尋。
「檀檀,我會勸阿兄給你一個痛快的了結。」
「我不信你。」
她瞭解南池這些人,時複從來都是拗不過他的兄長的。
而他的兄長,是一個看起來心性自由,其實比任何人都意志堅定的人。
蘭娘反而是探望她最多次數的人,她剛被抓回來的時候,賀時渡還昏迷不醒,蘭娘拿著把刀要殺她償命,被人攔住。前兩日蘭娘又來過一次,告訴她賀時渡要娶散騎常侍的小女兒,不為別的原因,就是因那女子剛剛出生時千江寺給算過一卦,說她以後多子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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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娘諷刺道:「你說這女人,還是得能生是不是?」
「她還沒生過孩子呢,你怎麼知道她能不能生呢?」
「她能不能生孩子我不知道,反正我是鐵定生不出的。若不是平昌那踐人…」蘭娘咬牙切齒起來,她不願再多提。
檀檀是知道這個秘密的。
真是奇怪,她從未問過平昌,平昌也從未告訴過她這些事,可她漸漸就明白了。
平昌自打嫁入賀公府第一天,就沒想著要安安分分地做賀家的女人。這些年送去賀時渡各妾室,包括她自己所服用的,並非送子藥,而是斷子的藥。
平昌自己喝過那藥,蘭娘喝過,她也喝過。
她的娘親是那麼偉大的女子,亦拋下了她。而她,只是一個有些笨,又很膽小的檀檀,她不願再多一個人陪自己受苦。
「蘭娘,生孩子很疼的,我見過母馬產仔,我都希望它不要再生了。」
蘭娘胸腔裡的鬱氣一掃而過,「我說我生孩子呢,你怎麼將母馬與我相提並論?」
想起散騎常侍的小女,蘭娘又是一陣憂傷。
「散騎常侍的女兒,她一嫁過來就會是二夫人,我跟了世子六年,也不過是個侍妾。在賀公府這種門第之下,我這種出身,其實做侍妾都是他抬舉我。」
檀檀才知道原來蘭娘也會為這些事煩惱,見蘭娘對自己開誠佈公,她也實話實說:「我連侍妾都不是…若我們燕國還在,我也是要給公卿大臣做妻的。」
時候已經不早了。
蘭娘知道自己大概是最後一次見她,她對檀檀說:「希望你在夢裡,能做公卿大臣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