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發佈時間: 2024-11-10 17: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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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馬

小時候祭天,檀檀會隨父皇在祖宗們墳前跪一夜。跪一夜其實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風雪來的時候,會很難熬。

母親走後,她就有些發燒,今夜跪在這裡,只覺得有誰要將自己的腦袋給捏碎。雪落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慢慢積厚,檀檀雙眼一黑,什麼都不記得了。

檀檀醒來時,在熟悉的環境裡。她首先看到的是牀頂上雲霧繞仙鶴的浮雕,她發呆許久,一旁看守她的婢子見她睜眼,走了過來:「姑娘,您醒了?我伺候您梳洗,去見大司馬。」

「大司馬?」檀檀一時間還以為大司馬是以前的大司馬。

不。

大司馬死了,被娘親殺害了,賀時渡又報復了娘親,不讓人給娘親看病,現在的大司馬是賀時渡。

她才記起來,這是南池,是大司馬處理公務的地方。大司馬已經很久不在這裡,南池的主人儼然已經變成賀時渡。

檀檀發現自己的裡衣被換上了豔紅色,她悲憤交加——可她的身上沒有一把刀,甚至一根針,能夠傷到賀時渡。

檀檀不願下牀去,拖了一陣,賀時渡便捧著一本《逍遙遊》走了進來。

他很隨意地將書放在牀頭,「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一行字吸引了檀檀的目光。

賀時渡一只手捏住檀檀的下巴,扭過她的臉,讓她看著自己,他也看著檀檀。

「想留在我身邊?」

檀檀最怕他頷首時看自己的模樣,彷彿她是一只可以被隨時碾碎的螞蟻。

見她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賀時渡又問:「那是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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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檀是不會騙人的。她聽到「殺」這個字,無意識地咬住了唇瓣。賀時渡輕輕一笑,他拍了拍檀檀還帶著小孩子氣的臉頰,「倒是個誠實的孩子。」

忽然,一聲不合時宜的腹叫打斷賀時渡的下文,檀檀雙手附上自己的肚子:「我餓了。」

賀時渡命人先送來幾個墊肚子的點心,檀檀吃東西的模樣很秀致,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像一只惹人憐的小兔子。她吃過幾口便要抿一口茶,燕宮裡那一套繡花架子十足。過了一陣送來熱菜,賀時渡命人添一副碗筷給自己。

檀檀一貫不喜食秦地菜肴,眼下是餓了快三天,沒了忌口。她很怕對上賀時渡的目光,便一直不抬頭。賀時渡吃了僅僅幾口就放下了筷子,他的目光似被一把無形的鎖固定在了檀檀的吃相上,他實在是認為好笑,哪有人低著頭夾菜的?果真,檀檀夾了一塊薑放進嘴裡,才咬了下去,整張小臉就變得皺巴巴的。

賀時渡譏笑出聲:「就這樣也想著殺我?」

舊時燕宮裡的規矩,入口的食物是不能吐出來的,尤其是在他人面前。檀檀默默給自己打氣,一口咽下了口中的薑片,然後送了整整一杯茶入喉。

賀時渡將檀檀安在了偏室婢女的屋子裡,離他不過十幾步路的距離,他很想看看,她和以往那些要殺自己的人會有什麼不同。

今夜賀時渡難得在平昌公主的屋中落腳,平昌公主侍奉他更衣,又喚來婢子伺候他沐浴,入夜二人躺在一張牀上,平昌公主傾身吹熄了牀頭的燭火,她在黑暗裡發了一會兒待,裡側的男人翻了個身背對他,她才得知他並未睡。

「世子,你碰過了檀檀?」

賀時渡用鼻音短促回了她一聲,直接承認了。

「檀檀她……她還是個孩子。」

「過了年就滿十五了,算哪門子孩子?若公主覺得她小,認她做個乾女兒,我倒也不嫌棄。」

賀時渡閉上眼,身旁的平昌公主再沒有發出動靜,他也懶得再去追究她到底想些什麼。只是這會兒平昌公主提起檀檀,他閉上眼,避免不了想到檀檀。

雖然檀檀的母親害死了他的父親,可他倒不怎的恨檀檀,若是報復,三月前那次檀檀來找他,他已經報復過了。

青澀至索然無味,實在沒什麼值得記得的。

……

檀檀覺得自己吃過一些苦頭後,身體反而比從前好了許多。她病了只三天就痊癒,賀時渡雖留她在南池,她卻也沒法見著他的面。還是平昌公主會時常找她過去聊天解悶,有平昌公主在,檀檀覺得大司馬府也沒那麼可怕了。

平昌公主身邊新添了一位婢子,原是二人在賞一幅古字,平昌公主卻叫那婢子一起來賞,檀檀有些驚奇。

那婢子確實與其她的婢子不同,府裡下人千篇一律一身黯青色的料子被她穿出來幾分疏離感,平昌公主向檀檀介紹道:「阿瑾是顧郎中的女兒,顧郎中因貪污案被定罪,家中女眷皆淪為官奴。阿瑾性情良淑,我不忍她受苦,便將她要了過來。」

阿瑾向檀檀福身:「阿瑾見過檀檀姑娘。」

檀檀在這裡是沒有身份的,她想,即便阿瑾成了官奴,卻也有國,有家。

她沒有國,沒有家,也沒有姓氏,沒有名字。

過了一陣,僕婦為平昌公主送來湯藥,平昌公主讓阿瑾送僕婦離開,然後就直接當著檀檀的面將湯藥倒進花盆裡,花盆裡溢出熱氣來,檀檀不解地問:「公主,這是什麼藥,你為何要倒掉它?」

「送子的藥。」

檀檀愣了一愣,「你不想要孩子嗎?」

「傻檀檀,我可不願自己受這苦給他賀家添子孫。」

平昌公主不愛賀時渡,也不願嫁給賀時渡,檀檀是知道的。她小聲而堅定地對公主說:「公主,這事我誰也不告訴。」

平昌公主溫柔地笑了,「世子知道這事的,他叫人來送藥,也無非是為了維持面子上的功夫。」

檀檀白日裡剛見過平昌公主,晚上就見了賀時渡。他身邊的人呼檀檀去書房裡伺候,檀檀急忙換上豔紅色的裡衣,披上同色的袍子去南池。

她到的時候,見筆墨都被擱置在一旁,書案正中擺著幾張拓片殘跡,賀時渡吩咐她:「給你一個時辰,將這些殘片拼回原樣。」

檀檀猜不出賀時渡用意,但她又想隱瞞自己讀過書這件事,於是道:「我做不了這些的。」

「不看看拓片上的內容,怎知你做不了?」

檀檀這才敢將視線落在拓片上。

「隔著那麼遠,看得清麼?拿起來看。」

賀時渡的聲音慢悠悠的,聽上去有許多閒情逸致。

檀檀聽賀時渡的話,拾起一張拓片,她雙眼漸漸發紅,忍著不跟賀時渡喊出來,只是用很壓抑的聲音與他道:「你將柳侍郎如何了?」

柳玉安是父皇的侍中,他那時唯一的職責就是為父皇從各地尋來的石碑拓片。檀檀時常在父皇書房玩耍,她最熟悉的一幕便是柳侍郎與父皇對著一塊腐朽的石碑,沒有主僕顧忌地從高祖時期談到上古時期,談論歷朝歷代的文字演化,談論刻碑的習俗,談論古人書法文脈。

柳玉安拓片功底深厚,尤其為一些權貴賞識,他當年因此留得一命,然而柳玉安並未因這些賞識而換取優厚的日子,趙國丞相曾對他威逼利佑,讓他為趙國培養拓片的匠人,柳玉安不從,便被囚禁三年。直到這一年年初賀時渡一舉攻破趙國,趙國未遺全屍,丞相舉家逃亡,柳玉安又輾轉落到了賀時渡的手上。

柳玉安落款的章,還是檀檀親手拓上去的。

「他一個沒根的閹人,我能將他如何?」

普天下的刑罰,無論對像是男是女,最有用的都是給生殖處用刑,柳玉安既然已經沒了根,賀時渡也就無從下手。

檀檀雙手握著兩張薄薄的碎紙片,仿若懷抱千斤重的東西,讓她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賀時渡倒是對她生怯的模樣頗感興趣,他伸出手臂攬住檀檀的腰,檀檀一個不妨就坐進了他的懷裡。與他呼吸交織間,檀檀抖得更厲害了。

她想起那夜,仍是不由自主地怕。

「一個人沒了生殖的器官,還有其他的。例如……」他的手覆在檀檀的大腿上,隔著一層衣料也能感覺得到柔軟,「他還有雙腿,有雙手……」

他的大手完全將檀檀的手包覆住,檀檀手心很涼,賀時渡用拇指擦拂去她手心裡的冷汗,「想折磨或是折辱一個人,很容易是不是?」

「可柳侍郎一雙手珍貴過一座城池,能將這樣一位賢人為己所用,天底下又有誰不會羡慕我呢?近日我得了一塊千餘字的石碑,除了柳玉安,想不出任何人能將上頭的字完美摹拓下來。檀檀,替我說服他,我便放過你娘的骨灰。」

檀檀才不信他,她已經將娘埋到一個很安全隱蔽的地方了。

「弄衣巷西口第三棵槐樹下,檀檀,你是將你娘埋在了那裡嗎?」

他語氣很輕地湊在檀檀耳邊,說罷輕嘬了下檀檀珍珠白色,幾近透明的耳垂。

他發覺檀檀沒有耳飾,那裡也沒有孔眼的痕跡,這很不尋常,燕朝的女子都是小小年紀就在耳垂上穿了孔,佩戴各樣耳飾,檀檀是燕國的公主,怎會沒有呢?

「賀時渡,你放過我娘罷,她已經死了……大司馬說過,不准人傷害我娘的。」

她一急就全都露餡,直呼他的名字,忘記他的身份。

「檀檀,現在秦國只有一個大司馬,以前的大司馬被你娘害死了,死人的話都不作數的。」

檀檀的手還被他覆著,他很輕易感受到自己握住的那小小手掌攥成了拳頭,捏住了二人不知屬於誰的衣角。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她重複了兩遍,一遍說服自己,一遍說服賀時渡。

賀時渡淺笑著低頭,在她慘白的脖子上吮咬了起來。

他的輕褻的舉止喚起了那一夜裡的記憶,檀檀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你為何要這樣對我?」檀檀痛苦地承受著,卻還是想問個究竟。

「不這樣對你,怎能給你個殺我的機會?」

賀時渡並未有更多的舉動,他還不至於對檀檀這樣的小丫頭急色。而那一夜,只不過因她是嘉寧那個踐人的女兒,他要懲罰她們母女,才對檀檀下了手。

檀檀被調系後的樣子倒是有趣,像只怯生生的小野物,隨時等著反咬他一口。若不是她如同緊繃的弦一般的腰背,賀時渡都不記得她曾是一位公主。

每次他的氣息拂過檀檀的耳朵,檀檀都會不由自主的發顫。賀時渡發現了這一點,便惡意地朝著檀檀的耳蝸吐了口氣息。檀檀很矛盾,她十分想要逃離這裡,卻又清楚,她只能留在這裡。

她雙手抓握住賀時渡橫在自己腰腹上的胳膊,不知是要推拒還是要迎合。她暗裡罵了一聲自己,真是笨死了。

賀時渡沒有注意到她眼底的焦慮,卻被她欲拒還迎的動作惹笑。他咬住檀檀的耳朵:「乖檀檀,你還小,別急。」

檀檀哪裡聽得出男人話裡別有深意的葷腥?她眨了眨眼,心裡有了自己的主意:「大司馬,只要我能說服柳侍郎,你就會放過我娘的骨灰嗎?」

「我可有騙過你?」

檀檀垂眸,掩住她的心思,兩片豐潤的唇微微張合:「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