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潛淵,萬裡水深處,有一座幽深的水中樓閣,被施了密術,可以自由吐息。
周身彌漫著紅霧,內裡布置無一不精致,物件擺放皆有講究,蝴蝶在水中扇出細密的泡沫,然後輕盈停靠在一個男人的指尖。
幾名黑衣男子跪在下面,依次匯報近日戰場的情況。
“這些天妖族士氣大漲,龍脈處又被子微施了上古咒印,所以……”
說到底,就是節節敗退。
江逢高坐著,聽底下人的匯報,輕輕撥弄蝴蝶的斷翅,“若戲剛唱便非要本尊出場,那要你們到底有什麽用呢?”
“魔尊……”
“廢物。”他將蝴蝶放飛,拍了拍手,“現在沒你們事了,沒用的東西。”
地上幾人瑟瑟發抖,聞言卻不敢離開,連聲磕頭求饒,淒淒慘慘,哀嚎一片。
江逢後靠著氈毯,視若無睹。
他伸手,剛準備收取這些人的魂魄,突然想到什麽,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吩咐道:“罷了,給你們找點活計,把那個劍修帶過來。”
幾人逃過一劫,將楚瑜扣押過來。
楚瑜白衣單薄,散發微微遮眼,下頜輪廓柔和,鎖鏈勾穿肩胛骨,泛著繡紅血色,如此折磨人的手段,他依然未吭一聲,沒求饒過一次。
江逢走了下來,繞他轉了一圈,似笑非笑,“呀,不愧是蜀山的劍修。”
“呵……”楚瑜勾起一抹諷笑,露出雋冷清濯的眉眼,眼底泛著暗光,“你對劍修如此執著,看來真是心結不淺。”
江逢用力扯動肩胛鎖鏈,換來楚瑜幾聲悶哼,“不要試圖惹怒我。”
他掐住楚瑜的脊骨,用力握緊,流出來的血慢慢洇向衣領,紅得刺眼。
他猛然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灼燒著指尖,幾乎燙出疤痕,“什麽東西!”
楚瑜愣了三秒,發出幾聲大笑,而後冷笑道:“你一個曾經的劍修,甘墮魔道,怎敢觸碰白澤劍。”
白澤劍靈乃上古神獸,通萬物之靈,是至清之劍,被魔物觸碰,只會覺得髒。
這恰恰惹惱了江逢,進一步說了他是不被劍承認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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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極反笑,從袖中湧出細小蝶群,密密麻麻鑽進楚瑜的傷口處。刺痛感一下從肩胛深入骨髓,大半邊身子都陷入了麻痹之中。
不能讓他死,但可以讓他痛苦。
楚瑜膚色蒼白到發青,雙眸緊閉,被墨發遮擋,高瘦的身軀微微顫抖,忍耐到極點。
江逢欣賞著他這樣子,嗓音蛇蠍吐信一般幽冷,又添了一把火:“我好似見到了你妹妹。她的身子,跟剝了皮的雞蛋似的。”
“哎……”他對上了楚瑜驚詫的目光,極愉悅地笑了,“可惜啊,沒得手。”
楚瑜一怔,而後拚盡全力,嘶啞罵道:“天魔,你個廢物,下踐如此,居然連弱女子都不放過!”
而後換來的是骨髓深處更用力的啃噬,心肺處痛不欲生,刺骨的銳意傳遍全身,連神經都開始抽搐。
楚瑜用力掙了幾下,而後緩緩倒了下去。
“拉回水牢。”江逢譏笑道,“看看誰才是廢物。”
楚瑜又被拖動,重新鎖回木架。
陰涼的水域深處,他沾血的睫一片陰翳,緩緩睜眼,琥珀眸下,暗藏著剔透又破碎的美感。
他動了動背部,肩骨鎖鏈處頓時血流如注。
楚瑜渾然不覺,輕聲道:“白澤,看到了嗎?”
長劍與脊柱相連,劍柄指向天空,流淌著靈氣,散出淡淡青光,在和他對話。
原來他故意惹惱江逢,就是為了讓他觸碰到劍身,讓恢復劍氣的白澤連接天魔意識,破他障魘。
楚瑜垂目,望向水面的倒影。
待十五那日借月光之勢,陣眼顯露,以精血灌注,便能破牢而出。他不需要任何人來救,楚瑜想,他不欠子微任何東西。
楚璠和子微的因果,由他牽成,也理因由他斬落。
璠璠,等我回來。
*
南海龍脈。
近些日子,魔族攻勢愈加猛烈,子微和眾多領首一起去了南海前線,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甚至沒有消息。
楚璠知道,道長是生氣了,那天晚上,算是不歡而散。
他依然很不讚同她的做法。
傍晚,月織照例來取血。
她把手伸出來,月織在腕上劃了一道痕,鮮紅的精血落入瓷白玉碗中,漸漸填滿碗底。
這是第五碗,也是第五天了。但是時間緊迫,遠遠不夠需求,月織皺了皺眉毛,平靜問道:“姑娘可多承受些?”
楚璠緩緩點頭。
於是又接了第二碗,第三碗……眼看楚璠已經肉眼可見地蒼白虛弱起來,月織才放下手中的匕首。
月織的性格就是這樣,對外人一向冰冷,她看著楚璠將頭無力地靠在桌上,突然道:“我以前,從未聽楚瑜說過,他還有個妹妹。”
楚璠不知道這話該怎麽回答,只沉默著。
“不過現在想想,他應該是為了保護你。”月織將血液收進細頸小瓶,反問,“你知道他在外樹敵多少嗎?”
楚璠覺得這個姐姐有些莫名的敵意,輕聲解釋,“阿兄從不告訴我這些的。”
“楚瑜雖強,但風評不太好。”月織深深望著她,“他十年前奪眾族之寶,人界妖域得罪了個遍,應該也是為了你吧。”
楚璠默默垂下腦袋。
月織走後,她對著手腕發呆。
她失血過多,靈力虛浮,用盡全力也只開了一小朵,缺水似的,還頹靡地向下彎著。
畢方原也嫌她不爭氣,好幾天不理她,最後看她實在可憐,狠不下心教訓,便時常來陪她聊會兒天。
這島上也就他們兩個閑人了。
她實在是虛弱極了,閉眼微眯,突然聽見門外的畢方大叫,從窗戶直接衝了進來,木茬子落得到處都是。
畢方揪住她的衣袖,急忙道:“楚璠!快點跟我來,今日江逢現身偷襲,先生受傷了!!”
*
她和畢方連忙跑去道長休憩的臥室,才發現裡面有這麽多人,不周修士、方諸咒師,四海八荒的能者,竟全都齊聚一堂。
楚璠擠開人群,墊腳看到被簇擁著的子微,他坐在木椅之上,面色略微蒼白,神情淡漠,墨藍道袍寬大,看不出身上有無傷痕。
她想上前去扶他,但是看到他身邊圍繞著的人群,又有些退卻了。
周圍嘈雜,人群聚集在一起,都和她是同一種神情,這時楚璠才發現,原來天下間,竟有這麽多人都如此敬仰子微道長。
子微遠遠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斂去目光,推辭了龍族長老送來的仙丹靈藥。
畢方站在她肩膀上,啄了啄她的發頂:“為什麽不上去呢?”
楚璠心中忐忑,小聲道:“道長好像還在生氣。”
畢方氣也沒消,不僅不幫她說話,還讚同道:“先生定是在生氣。”
他完全不顧楚璠的苦瓜臉,喋喋不休:“你這麽在乎你的兄長幹嘛啊,不就是被天魔抓了,這算什麽。”
“想當年我幼時,凡人把我當做凶兆,在火裡燒了整整三天,要不是族中人救了我,肯定成燒雞了,這不也是挺了過來。”
畢方覺得自己很有道理,“這都是修仙之人必經的磨難,誰還沒受點苦呢?”
楚璠搖搖頭,“畢方,你還有族群呢,可阿兄只剩我了。”
畢方心中冒火,沒忍住瞪著她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那個阿兄對你幹了什麽啊!”
她有些無所謂,“幹了什麽呢?”
“他可是給你結了道……”
“夠了。”子微突然開口,打斷了眾人的問候,“時辰不短了,大家退下吧。”
見子微發話,他們也不好多留,眾多前輩長老面面相覷,終究還是告退了。
楚璠還在心裡糾結了一番要不要走,就聽到子微朝著她的方向說了一句,“畢方,出去。”
她心中微沉,剛轉身,就又聽到一聲。
“回來。”
最後畢方一只鳥灰溜溜飛出去了。
“道長……”楚璠有點緊張。
子微靜坐在案前,面容清寒幽邃,鬢上玲瓏玉生出暈光,像一輪清寒彎月,讓人覺得不忍褻瀆。
他閉眼假寐,緩聲道:“近日在做什麽。”
楚璠覺得道長好沒道理,明明知道自己在抽血……還要這麽問。
於是楚璠低著頭,悶悶說:“在吃飯、睡覺、擼畢方……”
子微沒料到她這麽說,半晌無話,最終開口:“拿些紗布過來。”
楚璠翻箱倒櫃找了會兒,然後湊到子微身前,細聲問道:“道長傷到哪了?”
他緩緩睜開眼,眸色通透清澈,睫毛纖長,眼梢向上勾,有疏光流轉。
楚璠和他的視線相碰,怔了一下。
子微放下懷中的昆侖劍,“手拿過來。”
楚璠愣愣伸過去。
“另一只。”
“哦。”
直到一道道薄紗纏上手腕,楚璠這才發現,自己割血的傷口忘了包扎,一直露在外面,還在滲血。
溫暖、修長的手指,用白紗將自己的手腕傷口繞起來,和他以前縛在手臂的白紗一樣。
楚璠突然就想看看道長的胳膊究竟還有沒有封印暗紋,實力若沒恢復的話,這些天還好嗎,傷在哪,為何看不出來。
她最終還是什麽都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