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雲起,三十年雲落。蒼雲北國如今早已是另一番情景,街坊鬧市張燈結彩,八方商路百廢俱興。就連空氣裡,都有股子杏仁兒糖的清甜味道。
昆侖的山頭停了雪,連帶著整個北方人間都沸騰起來。
病心已有三十年未曾入凡,這甫一入世,只覺得三十年前各般心境都徐徐湧上心口。帶著少司劍一路逛吃逛吃,來到蒼雲北國都城的門口,想來半天,說:“我要找你們皇后。”
守門的侍衛見是一對少年少女,不過雙十年華,氣質出塵脫俗,步履輕盈絕非凡人。一時間,也拿不準。
畢竟,蒼雲北國有個美豔狐後,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正是猶疑,正見都城之外一輛翠華遙遙的車馬往禁都中駛來。守門的侍衛連忙喊道:“國師大人!還請留步!”
華駕馬車上,帷幔被人撩開,一俊美少年探出個頭來:“什麽事情,如此唐突……咦?心兒姐姐!”塗山三步並作兩步下了車架,朝著病心就是一個飛撲,振得一身朝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病心朝少司劍身後一挪步:“喲,還當官了。”
塗山撲在了少司劍身上,鼻子一嗅,立馬退了四五步:“怎麽是你這喪門星。”
病心嗔他:“沒句好話。”又道,“你青丘姐姐說,近日你們狐族有一祭宴,請紅鸞星君幫忙設陣。紅鸞星君不得空,我便領了小戰神來。”
塗山捋了捋鬢邊發絲,嘟嘟囔囔:“是有此事。姐姐來就好,帶著他做什麽……”
如此一路說說鬧鬧,三人才從都城大門之下,一路往禁宮而去。沿途宮宇巍峨,飛闕紅牆,很是精美。約莫小半個時辰,才至青丘的皇后寢殿。
青丘風華依舊,一襲輕薄紅衣,正在兩個狐女舉著的遮陽輕絲傘之下吃烤雞。
二人一見,是萬般親近,拉著手說了許多。
“那人皇待你如何?”
青丘含笑:“也就尋常。若說鍾鳴鼎食般的供著,倒也沒有。說傾天下之力以養,卻也算不上。不過……”她的笑太自然,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歡,“相濡以沫罷了。”
病心忽想起自己曾於麒麟識海讀過的那三十八年,霎時就懂了青丘笑意中的溫存:“那就很難得了。”
如此青丘便又說起正事來:“我與天上真仙們,大多不太相熟。本想請紅鸞星君幫忙,他怎麽叫了少司劍。”青丘攜一行人往禁宮禦園深處而去。
病心莞爾,戲謔道:“或許是你二人本舊相識,如今你有塵緣,紅鸞星君眼熱了。”
青丘語氣並不太善:“勞不動小戰神這麽大駕。”
少司劍心中欠著青丘:“若能彌補狐族一二,萬死不辭。”
青丘懶懶分花拂柳,迎著人往一處極為偏僻的廢殿而去:“開口便是萬死,也不必如此托大。不過是因我狐族有一小狐,這兩日正要結丹化形。”她推開一座空曠的殿門,卻見裡頭一窩煞是可愛的狐崽迎了上來,銜著她的衣角往裡頭走,“這只小狐體格怪異,竟是狐族罕見的金靈根。即是我這些年道行,也是頭回見。”
狐修本是吸納山野靈氣,多為水、木靈根。而金靈根,多為人間修煉兵器的修士更易造化。病心也覺奇怪:“聞所未聞。可是需要化形時護陣?”
“可不。”青丘轉過殿內一尊認不出面孔的神像之後,指神龕後頭抱出一只赤色小狐,“便是這孩子。金靈根的狐修化形,不知會有什麽變數,還是仔細著好。你們倒也來得巧,約莫就是這會兒了。”
病心真抬頭看那尊廢棄的神像,見是施鉛粉的白發,眸中猶有金漆的一尊男神造像,又去看青丘手中那只赤色小狐。那小狐乖巧可愛,眉心一點白絨,像是缺了一絲顏色般。生生不息,萬般輪回,霎時就明白了個透透徹徹:“哎呀。”心中竟以他人苦等得果,品到一絲甜味,“小戰神,還不接過來。”
那少司劍還未回過意味,只尊病心的話,伸手接過青丘遞來的赤色小狐。
那小狐渾身軟如羽絨,雙眼滴溜溜地轉。小小的爪子搭在少司劍的手背之上,似摸了摸他手上的疤痕,便一個軲轆鑽入少司劍的懷中,細小的舌尖舔了舔他下頜。
天地之間,應運而響一聲雷鳴。
青丘霎時也恍然:“哎呀……”
唯獨塗山不知:“怎麽了?打雷了,小狐要渡劫了?要護陣嗎?”說著便捋起袖子,準備就地為小狐持陣。
青丘與病心一人揪了他一只耳朵,便將人往殿外拽:“湊什麽熱鬧。小戰神,就辛苦你了——”
塗山不得其解,掙扎了一路。見那荒廢的古殿上烏雲密布,正是結丹大劫的雷雲。
雷雲滾滾之下,少司劍果決而勇敢的青色陣芒徐徐鋪展而開,清澈的靈氣朝著四面八方展開,如一面澄淨的鏡面,溫柔地覆蓋整個蒼雲北國帝都。
病心好是感慨:“看看人家少司劍的靈氣,清正乾淨,果然是系出皇室。”
青丘亦道:“的確名門正宗,實在溫潤。”
數萬蒼雲北國的居民皆舉頭望向那天空中清淺的靈氣,逐漸化為劍屏之態。那是一段綿長的等待後,終成眷屬的和風暢快。
兩個大美人亦揣著袖口,在禁城禦園湖畔,舉頭仰望。
忽聽身後傳來男人聲音。
“梓童。”
“陛下。”青丘笑盈盈轉過身去。
病心亦尋身而轉頭,想要在雕欄畫柱之間尋找之前所見過的那個挺拔英俊的人皇身姿。
卻捕捉到一個清瘦而威嚴的花甲老人。
“……”病心忽覺極為震撼。她腦海之中的賀樓禦還是三十載前的模樣,甚至沒有來得及想起這三十年來時光荏苒,他凡胎肉骨,終也有盡時。
賀樓禦老得已尋不見幾分年少時玉樹臨風之態,僅從他看青丘的目光之中,那等如浩瀚湖海的柔和,能窺一二當年氣度。他的頭髮早已白盡,彰顯著他的後半生,青丘並沒有缺席。
青丘望向年邁的人皇,就如三十年前望他一般仰慕而嫵妹:“陛下今日的朝聽結束得如此早?”看慣潮起潮落的大妖,並不因眼前人的衰老而有半分改變,只如每一個熟悉的晨鍾暮鼓之間稀松平常的語氣,笑著朝他道:“是很巧的,神姬來了。”
愛海要在陸地上愛,登高山,瞭望大海。愛人亦然,萬全處,方可率性狂戀。¹
青丘接納了他的一生,不因他的軀殼是新鮮是衰敗,不因他的長發是鴉青是花白。
這讓病心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歡喜與辛酸。
衰老的人皇向病心拱手:“仙子三十載未變。”
“賀樓國君。”病心頷首,目光直愣愣落在他雪白的頭髮上,思緒翻湧著回到三十載前鯤舟之上那個吻——我在看,若小師叔是一介凡夫俗子,這樣好的頭髮,隨年華老去而蒼白。白發戴花會是什麽樣子。
是了是了,是有盟約的。
“神姬?”青丘淺笑著挽過賀樓禦,喚她回神。
病心收回眼眸,似乎明白了什麽。
她胸腔之中滿溢著澎湃的情懷,朝思暮想的柔情就要流淌出來,那麽的迫不及待:“真好。”她退後一步,玄黑的衣袂不斷翻飛,就要去雲端,“我……想起些事情。要,要回去了。”
青丘不解:“這麽急嗎?”
病心踏雲而上,白發於風中四散:“急的。我要去找,等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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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偽所羅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