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吉時,啟封宣詔。
百官眾目睽睽,曹大監端著那承載大嶽命運的牛皮卷筒請他們過過眼,才將緊閉十數年的封口線剪開。
宣讀完畢,周圍寂靜異常,好似在場的人全忘記喘氣,緊接著又約好一般同時議論起來,說什麽的都有,聲音轉瞬收不住的響。
像有人丟個馬蜂窩在身旁,胡之源被吵得頭痛!他瞧瞧七嘴八舌各執一詞的文臣武將,又偷瞄下自遺詔啟封便一言未發的大哥,再瞅瞅二哥,正和他對上眼,他那眼神彷彿在說:沒想到吧!
胡之源早知父皇辦事時有離譜,竟不知在江山繼承這事上也會如此離譜!
暄帝未在遺詔中未提一位皇子名字,卻派給兒子們一個天底下最難辦的差事:誰能將大嶽東燕之間的無主之地拿下,誰便是大嶽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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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無主之地,起初並非無主,乃前朝分裂後僅存的太平之境。此處無陸路通往,想涉入僅可沿發源於此的河逆流而上,然進去的人十個有九個出不來,因此躲過戰火,變為無主之地。加之常年雲霧繚繞,站在高山望過去,只能見濃白霧氣廣闊綿延,似團團雲朵在此安眠,故而得名“雲夢裡”。
雲夢裡究竟有無人生活,沒人知曉,但它是塊寶地,人盡皆知。
早在前朝分裂成大嶽東燕不久,居住附近的兩國百姓便在此地流出的河水中發現沙金,數量不小,產出平均穩定,鼓了不少人的錢袋子,也勾起人的貪欲。無數人試圖去雲夢裡尋找源頭,皆在濃密白霧中一去不複返。
夾在兩國間卻無主且產金的雲夢裡,無疑是塊肥肉,誰先吃到算誰的,只不過十幾年來無人吃到嘴罷了。
其實單單去勘尋,左不過是比誰膽肥,比誰命大,比誰運氣好,比誰更貪財,至少這對胡之洵來說不算事,難就難在那入境之河的中上遊歸屬東燕。
李光擎掌權後,禁止臣民進入雲夢裡,違者格殺勿論。流出來的沙金可以采淘及入市交易,但必須上報,獲準方可,稅同鹽商,嚴禁私采。此舉一來可防黑心的主壓榨勞工的情況發生,二來保證沙金誕生之處繼續成為雲夢裡的秘密,不被別有用心之人霸佔、采掘殆盡,才能源源不斷讓人受益。
采撈沙金辛苦且耗時,東燕昌盛之後,百姓有的是營生可做,早無人願吃這份苦,於是沙金順水流,便宜了下遊的大嶽人,也讓暄帝得知源頭仍在雲夢裡沉睡。
早擬詔書被質子帶走留在他國,已讓大嶽眾臣難以接受,如今一宣詔,不想結果更讓人消化不能!
沒有比離譜更能形容暄帝此舉的詞兒了,言官們皆被沈司空亡魂附體,群情激奮,不顧項上人頭安穩,紛紛指責他胡鬧。
有說奪地可以,但人力物力財力如何分配給幾位皇子?有說小皇子還是繈褓稚兒,他如何去做?有說二皇子已是東燕擎帝妹夫,大嶽皇宮連他宮宇都沒建,他有沒有資格去爭?還有說,暄帝此舉實乃親自挑起皇子們不合,恐生宮變……
胡之源聽得腦袋快炸了,一時間覺著誰說的都有理,品品滋味又都不是那麽回事。他既心裡沒注意,也不知該聽誰的,甚至一度想著若蝶園的嵐姨還是嵐貴妃,再有個兒子,以她受寵的程度,興許今天這荒唐事根本沒機會發生。
百思不得其解,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二哥。這回兄弟倆沒對上眼,胡之沄的眼睛正盯著另一個人:公孫太傅。
紫金官袍,高紗頭冠,雙目微闔,銀須紋絲不動。
胡之源這才發現,公孫老頭今兒怎的如此安靜?猶記從前,暄帝說什麽話他都敢插上幾嘴,朝堂之事不管該不該他干涉,他都要摻和。
正犯嘀咕,他開口了。
“汝等嗓門再高,也淨是些無用之辭。”
四下瞬間安靜。
胡之沄面不改色,胡之源則暗暗嘲諷,強憋著沒嗤笑出聲。
跟沈司空一樣,公孫太傅也是前朝舊臣,謀事大膽極端,辦事雷厲風行。若無他出謀劃策,助胡暄勝了幾場關鍵仗,大嶽今日怕僅是東燕附屬國爾爾。他與皇后沾親帶故,又是大皇子生母的表親,再加高功傍身,大嶽剛自立門戶,他便成為太傅,是暄帝的肱骨之臣。
暄帝賓天后,宮裡人嘴巴選擇性松了點,讓胡之源打聽出公子的家人死於公孫太傅的算計,順路還逼死了艾成蕭的祖父。他也早便知道,這老頭的人遍布前朝后宮,大皇子頗為崇拜他,就差喊聲“義父”,空著正妃位子意在等他小孫女長至嫁齡娶進宮,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快了。
瞧朝臣們不敢吭聲的德行,胡之源暗自感慨,這下算見識何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又一琢磨:若大哥做新君,把公孫老頭家女娃一娶,必然讓人家做皇后嘛。
暄帝在世時,胡之源尚還惦記乾出點啥名堂讓他多瞧自己幾眼,而今暄帝不在了,他一下沒了盼頭,只願大哥留他和母妃小命,苟全富貴做個無用閑人,別耽誤出去找小花魁玩便好。
隨著遺詔示人,胡之源的小算盤珠子散了一地,他說不覬覦皇位,可誰能信呢。
公孫太傅開腔後,其他朝臣靜默許久,大皇子也一言不發。
胡之源難耐這份死靜,掂量著要不要就地表示無意皇位想退出不爭時,公孫太傅又發話了。
“先帝遺詔只命皇子們去佔雲夢裡,並未強調必須他們人人參與。且不說二殿下與小殿下的情況實屬不便,三殿下藥碗不離手也是眾所周知,至於四殿下麽……”
說著他朝胡之源看了一眼。
“北定王殿下,您一向與大殿下兄友弟恭,想必願意為他效犬馬之勞,助他得雲夢裡。”
胡之源腦袋嗡一聲,登時左右耳鳴!
這是什麽路數?是他走神嚴重聽漏了什麽?遺詔裡說好的誰先拿下誰繼位,怎就忽然變成他要為大哥犬馬,胡之洵成唯一繼位人選,拿下雲夢裡僅僅是走下過場使其繼位順理成章似的?
猛然間胡之源不知如何作答,幾乎本能般又看了眼二哥,見他低頭盯著腳尖,幅度極小地搖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