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瀾過後,公子哭了,無聲無息,僅兩行晶亮滾落進凌亂雙鬢。
第二次眼見他哭,鳳兒仍如初次不知怎樣去哄,向來都是男人們哄她。
他狠吸下鼻子,喉結滾個來回,朝她伸出一臂。
色授魂與般的,鳳兒乖乖躺到他身邊,他縮成白白一團,將臉塞進她頸窩,肩膀不時微聳。
不曉得怎麽想的,鳳兒伸胳膊把他環住,手在他背後哄孩子一樣拍。公子慢慢不動,她的手也漸漸停住。
鴛鴦雙倦沉入眠,醒時天已暗。
鳳兒先醒,餓的,小心挪開點臉瞧瞧公子,他依然睡著,臉側一片水漬,應該是淚。
她沒敢動彈,神思清醒點後,回想起暄帝病榻中的話,不禁歎出聲來。
“醒了?”
“嗯。”
“我剛做了個夢。”
“夢到什麽?”
歡喜廳熱鬧聲隱約傳進來,鳳兒第一次嫌吵,覺著眼下光景就當安安靜靜,讓她心無旁騖,細細聽公子的話。
“我夢到在宮裡的日子。”
“那定是噩夢。”
“是,也不是。”
公子未說夢中經歷什麽,只與她道起離宮前,他與暄帝最後一次纏綿後的閑聊。
暄帝滿面春風問他:“冰冰似乎又長高些,愈發像個大人,可有中意的女子了?”
“回陛下,沒有。”
“后宮這麽多美人,沒有入眼的?”
公子乖巧作答:“那都是陛下的人,誰會在天子食盒裡夾菜吃。”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公子討巧反問:“為何非要是女子?傲冰就是男兒,陛下不也一樣寵愛有加?”
“乾坤陰陽總歸不能逆轉,大皇子與你同齡便知與朕討妃,你也長大了,總會有喜歡的人吧?”
“喜歡的未必屬於自己。傲冰認為,萬物生長皆有因由,唯獨情不知所起。不知所起,即是緣起,相識相知相伴,皆一個緣字使然。”
照他腦門輕啄一口,暄帝笑道:“你既信緣,那你便等吧,等遇到你的緣分,切不可瞞朕,領來給朕瞧,朕給你賜婚。”
公子詫異看他。
暄帝又笑,“朕年長你許多,早晚先你一步去,朕舍不得到那時無人照顧你。”
公子忙跪他腿邊磕頭,“陛下萬歲!”
“哈哈,哪來的萬歲!你看古今帝王,哪怕堯舜禹湯也躲不掉一死。你已沒有家人,若能娶得賢妻,有她照顧陪伴,朕到要作別人世時方能放心而去。”
鳳兒聽完,短瞬間尋不到合適表情面對公子,也翻不出恰當詞句形容心中之別扭。
他們之間該有這樣繾綣綿綿的時刻麽?暄帝對他該有這樣疼惜與不舍麽?公子對他該有這樣……不該吧,都不該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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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帶她入宮,莫非是公子想如他所願,領心愛之人給他親眼瞧瞧,好讓他安心離去?
公子又一次讀懂她心。
“是不是在好奇我對他究竟何種心思?”
鳳兒點頭。
公子長歎一聲,“嚴格說來,若無他照拂,我早該死了。”
自被納進后宮,公子恩寵優渥,最盛時連嵐貴妃都比之不及,皇后和她的跟班嬪妃們必然看著刺目。
起初皇后提議收了沈司空遺孤,一為迎合聖意,二為滿足公孫太傅想讓沈家永遠抬不起頭的私心,借此加固與他的關系,便於將來商議立儲之時,他能率眾黨羽站在由她撫養的大皇子這頭。
人算不如天算,皇后萬沒想到公子能受寵至那等田地,她安排進的幾個美人連龍顏都沒見幾面,便過上冷宮般的日子。先前的寵妃們除了姚碧嵐,誰都分不著一星半點雨露皇恩,妒火亂人心,壞心眼自然生。
公子早知后宮爭寵手段之齷齪,一直謹慎著,餐具茶盞皆是夫人送的銀器,來歷不明的物件絕對不碰,入口食物更是小心。
入宮不久,他便得知父親遭此橫禍原委,同艾成蕭負荊請罪時與他說的並無大異。至於他如何知曉,那更簡單。
只要受寵,必有人巴結,不願與公孫太傅一黨又自認有能耐只差一跳板的大有人在,想籠絡人,就要給人最想要的東西。
暄帝在公子眼中形象開始變了,加之日日見他待乾姐姐如何如何好,他時常恍惚覺得自己或許不該恨他。那公孫太傅只因政見不合便設計將人置於死地,該恨他才是!
這些想法他從未與任何人說。
日子一天天過,公子僥幸躲過試圖推他入湖的護衛、在沐浴水中下毒的嬤嬤、梁上吹暗箭的刺客,沒躲過一碗天竺國來的血燕窩。
那是皇后賞的,由她的大宮女用禦賜金碗端進來,言語溫柔和善卻句句咄咄逼人。
“沈小公子要將這血燕窩折進銀盞再用委實不妥。皇后以金盞盛來賞您用,是上上的抬舉與看重,您不可拒絕,即便陛下來了,也會說您不識抬舉,要罰的。”
“若朕不罰呢?”
那一刻暄帝如天神降臨,悄然站到大宮女身後,盯著金盞中的血燕窩,端起來仰頭全乾!
“正好饞這口,這盞歸朕,皇后想賞賜再燉便是。”
後果可想而知,暄帝險些命喪於此,從鬼門關逃回來,睜眼第一句便是要見公子。
“陛下不知燕窩有毒?”
“知道。”
“那您還吃!”
“朕害過你一次,已是此生邁過不的坎,所以不會再讓旁人害你。”
可公子還是難逃算計,和嵐貴妃一同被趕出宮,卻也因此再無人能傷他分毫。此刻他好好地在蝶園,在他關雎館的牀上,蜷縮在鳳兒身邊,徐徐道著舊事。
鳳兒手心濕涼,糾結更深一層,也發覺人啊,實在太過複雜。她自以為在蝶園長大,男男女女的紛紛情線看得足夠多,但在公子與暄帝之間,她捋不出個頭尾。
她恨自己身量怎不再長長,至少像母親那般也成,別讓公子掛在她細胳膊彎上看著如此可憐無助,能給他一個寬一些、肉厚些的肩膀靠一靠,給他多點踏實,多點女人身上才會有的暖。
肩頭有點濕滑,她沒敢看向他的臉,只聽他吸溜一下,沉沉問:“你說,他是不是……是不是真心愛過我?”
“都過去了。”
【碎了個念】
門隔花深舊夢遊,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
吳文英《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