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一刻,魔都街巷燈火正盛,酒樓夜市處處喧囂。
佇立在山巔上的厭火魔宮在夜色中突圍,巨大的建築群雖亮堂得像是鑲著日光,卻由於魔尊喜靜,申時一過便早早陷入了沉寂。
侍者們早已被屏退,無召不得接近魔尊寢殿。
懸掛在過道兩旁的燈火隨著時辰的轉換變暗了一些,一盞一盞地延伸出去,奔星似的在金磚鋪就的地上撒下一片碎影。
魔尊的寢殿裡倒是有些聲響,是筆沾了墨汁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握筆之人有著一副極好的顏色,神情卻由於處理了太多堆積在案的政務而漸漸顯現出不耐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緊了緊,魔尊大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浮氣躁,他撐著腦袋在案上呆滯了半晌,乾脆任性地將筆一撂,起身在殿內踱了一圈,又緩緩坐回案前。
從黑齒谷回來之後,他時常會有這種煩躁的情緒,陰晦的枯草在胸腔扎了根,摸不著,也拔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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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蒼在座椅上凝固了半晌,聽著窗外疏疏的風聲,伸手探進袖口,掏出一本光禿禿的冊子,置於案上。
還未來得及翻開,寢殿一隅,貼著牆角擺放的長長一溜架子上突然有什麽東西在響動,“啪嗒”一聲在空曠而安靜的殿內格外明顯。
他側頭看過去,只見放置在架子最頂端的小小錦盒,自己掀開了一條縫,而後,一線微光從裡面漏出。
那錦盒在他住進來之前就擺在那裡吃灰,他在侍者的指引下似乎曾翻開來看過,但裡面裝著什麽東西,他也沒太留意。
左右不過是些沒用的魔印,他用不著,自然碰也不會碰。
錦盒仍在靜靜地流瀉著微光,斬蒼紋絲不動地注視著它,思索片刻之後,才一勾手指,隔空將錦盒喚到眼前,屈指將盒蓋掀開。
裡面躺著的是一尊梅花狀的魔印,正幽幽地閃著紫光。
瞧著是某種召喚咒。
召喚誰?召喚魔尊嗎?
現任魔尊大人顰起了眉毛,他記起來了,這裡面的魔印究竟是什麽。
當年他住進厭火魔宮時,年長的侍者曾指著架子上那一排錦盒對他畢恭畢敬地介紹說,那些都是魔尊的奴仆。幾千年來,歷任魔尊為加強威懾力與統治力,在各個種族當中都培養了一批倀鬼,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這些奴仆都一並由他繼承了。
他真是……謝謝他前面那些魔尊了。
謝謝他們,留了這麽些枷鎖給他。
斬蒼暗自嗤了一聲,伸手將那枚印章納入掌心,然後瞬間從座椅上消失了蹤影。片刻之後,他像是忘記了重要的物品,人竟折返回來。
躺在案上那本封面光禿禿的小冊子被他小心拿起,揣進懷中,一閃又不見了。
由於魔尊大人對於回應召喚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不情願,於是賀蘭舒與老族長在按照法則,誠心念出召喚咒之後,等待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周圍的環境才開始產生變化。
黯淡的祠堂、聯排供奉的祖宗牌位、還有身後大片熟悉的景致在視線中急速倒退,暈眩了一陣,再睜眼時,腳下踩著的木質地板已經變作了纖塵不染的白玉磚。
性子向來沉穩的母女心知自己大約是來到了魔域的某處地方,於是很規矩地低著頭沒有四處張望。
眼角余光只能瞥見幾根氣勢恢宏的琉璃大柱,上面似乎雕著一些張牙舞爪的魔物,但匆匆一瞥,也來不及看個分明,只覺得有股無法反抗的威壓自頭頂壓下來,連膝蓋都有些支撐不住。
賀蘭舒與老族長都不是毫無修為的普通女子,她們自小便橫刀立馬慣了,即使面對著仙門大能也能保持從容不迫、進退有度,但侍魔血契造成的血脈壓製太過陌生,也太過厲害,準備了滿肚子腹稿的老族長此時竟被震懾得連骨頭都在顫抖。
“你們是何人?”
頭頂傳來一聲沉緩的詢問,不辨喜怒。
奇怪的是,隨著這聲問話,罩在頭頂的威壓似乎隨之收了起來。
至少是能讓人喘氣了。
迎著熠熠燈火,母女二人抬起頭,只見問話之人端坐在高處,面上覆著一塊精巧的獸紋面具,看不見相貌。但那人身姿十分頎長,一只手將腦袋撐著,另一只手閑適地搭在王座椅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曲起,骨節分明得格外好看。
目光到這裡便戛然止步了,老族長心焦如焚,沒心思繼續探究下去。她拉著賀蘭舒在殿中不卑不亢地跪下,垂眼報上家門。
坐在上首的魔尊靜靜地聽完她一席話,若有所思地重複道:“賀蘭?冀州?”
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無聲地敲擊了兩下,他想起來中土輿圖上,冀州似乎與某個沒良心的劍修師門離得有些遠。
他頓時又變得有些興趣缺缺起來……
不過魔尊一旦開始接話,不論在表達什麽意思,給出的都是可以繼續交流下去的訊號。賀蘭舒抓住機會,簡短地表明來意後,便閉上了嘴,與老族長一起,安靜地等待著他的回復。
同時她的心緒十分複雜。
賀蘭舒對魔族本身無任何好惡,因為自她出生起,魔族便未大舉進犯過中土。偶爾見到幾個藏匿於人群中的魔,與人族看起來也一般無二。也曾聽說過魔族現任君主的傳說,說他實力強勁,說他治下甚嚴,有些修士還會說他面目醜陋。
那時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與魔族產生聯系,因此這些話過耳就忘。
關於自己家族的秘辛,她今日是第一次得知——賀蘭氏,作為修仙世家,雖然千年來家中的男子沒修出過一個有本事的仙門大能,但總歸明面上是風光霽月,一身正氣。
可母親卻告訴她,家中所有流淌著賀蘭氏血脈的人,都是魔尊的倀鬼,不論她們有多不願意,只要魔尊發話,她們便必須惟他馬首是瞻,包括現在已經深入了仙門內部的賀蘭氏男子。
現在想來,應當是他們體內流淌的魔契讓他們在修行一事上注定走不了太遠,以至於家中出事時,無一人能想得到解決之法。
長留仙宗這個局做得太過陰毒,樁樁證據直指賀蘭氏。作惡多端的商賈世家,被啃光了良田是天罰,玉器害人是邪術,而長留仙宗是救世主,是正義之士,按捺到仙人撫頂之術完成,將運勢完全轉換,他們再出手,便是替天行道,師出有名。
百口莫辯,走投無路之下,只能被迫求助這個掌握了她們全族生殺大權的魔尊。
賀蘭舒與老族長對視一眼,自覺言辭已十分懇切,再抬眼看魔尊,即使他帶著面具,讓人無法窺視到表情,但跪在殿內的母女二人仍舊能感覺到他對於這件事其實有些無動於衷。
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賀蘭舒沒覺得有什麽。
自己家人尚且靠不住,怎能指望一個魔族施以援手呢?況且他五十年從未驅使過她們,說明她們對他沒有絲毫利用價值,如今更是棄子一枚,不值一提了。
老族長眼裡的光眼看著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坐在上首的魔尊突然問道:“你們召喚本尊,是想讓本尊替你們踏平長留仙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