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顧荇之如土的面色,花揚沒忍住,噗呲一聲笑出來。她撫了撫顧荇之的眉,側頭趴在了他的頸窩。
昏黃的燭火將身下的水色映上她的眸,花揚好似落入一段悠遠的回憶。
“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生辰,路過一個飴糖鋪子,想要娘親買。可是那時候家裡窮,飯都要吃不起了哪有錢買糖。我記得,她那時候的樣子,就和你現在很像。”
眼前的男人什麽都沒說,怔怔地看她,神情終於柔和下來。
花揚伸手去捏顧荇之的耳珠,“不甘心是很痛苦的。想做一件事,卻被各種力量掣肘,那種不得已的頹喪,會讓你覺得無力。”
她忽然笑起來,眼裡閃著粼粼的水波,像一只詭計得逞的貓兒,“可是你知道嗎?我娘後來還是給我買了糖。因為多吃兩頓飯或許能填飽肚子,可這一顆糖,卻能讓我開心好久,也記一輩子。”
“嗯,”烏雲舒展,露出一個晴天。
顧荇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抱著花揚披水而出。
牀前月,一樣的冷,顧荇之抱著懷裡的人睡去,一段夢境又沉沉而來。
春寒料峭,陽光透過茜紗窗鋪落,小室靜謐,唯有白玉觀音旁邊的一爐白旃檀,青煙邈邈,聚散曲折。
持著佛珠的手微顫,一聲銀鈴輕動,顧荇之渾渾噩噩地醒過來。
“怎麽?還是不肯吃藥?”
白色的牀幔上透出幾道輕淺的影,來人看了眼小黃門手裡的冷掉的湯藥,沉沉地笑了一聲,“尋死是麽?”
他頓了頓,目光透過牀幔逼來,笑著對那持碗的小黃門道:“待會兒人醒了,你提醒提醒他。南祁已滅,他那點文人的風骨在我們北涼人看來不過愚蠢可笑,就算以身殉國,在這裡也沒人會知道、更沒人會惦念。不如乖乖跟我們合作,說不定新君一高興,能讓皇室那些公主宗婦們少吃點苦。”
“誒、是……”小黃門忙不迭地應著,延手將來人請了出去。
牀榻上這時才傳來幾聲輕咳,飄忽得像風。
小黃門慌忙放下藥碗,替顧荇之掀起了牀帳。
牀榻之上的人面容憔悴、瘦若枯骨,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此時更顯棱角,鋒利得彷彿會割人。
“大人……”小黃門一見他就紅了眼眶,又覺失儀,慌忙轉頭以袖遮掩。
顧荇之的目光卻避開他,轉而看向軒窗之外的那片春景,淡淡問了句,“是立春了麽?”
小黃門一怔,努力笑著點頭道:“嗯,近幾日金陵的天氣都很好,大人種在院子裡的那樹桐花都開了呢。”
“是麽……”終年陰翳的眸子裡染上點暖意,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小黃門的胳膊,“帶我出去看看吧。”
微雨初霽,飛花點翠,金陵花事正盛。
庭院深深,雨後的牆角裡悄然爬上蒼綠的青苔,將老牆啃得斑駁一片。
頭頂的桐花自成一片盛景,陽光下浴於烈焰,開得喊打喊殺。
真是像極了她。
“我已經,好多好多年沒有見過她了。”顧荇之笑著,眼睛裡是抹不開的柔色。
小黃門一怔,聽不懂他的話,側頭卻見顧荇之終年冰凍的唇角,似乎微微彎起了一絲弧度。
他年歲小,進宮不多久北涼便攻入了金陵。
南祁國滅,許多舊臣被殺的殺、貶的貶,如今還留在金陵的,只剩下顧相了。
至於北涼為什麽要留下顧相,小黃門憑著自己不多的見識,和外界聽來的風言風語揣測,大約是為了穩定新朝。
聽宮裡老一點的公公說,北涼乃蠻夷,崇尚武力。可自古以來,武力只可開國,而從不能用作治國。
而南祁建國百年,顧氏就輔佐了帝王百年。
他們在南祁讀書人心中的地位,至高無上。
故而哪個南祁舊臣都可以死,唯獨顧相不可以。北涼要以他向世人昭告自己的仁慈,和崇文治國的決心。
可是……
小黃門看著身邊那個形容枯槁的男子,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他與曾經那個光風霽月的百官之首聯系起來。
他知道,顧相這些年,活得是挺苦的。
北涼人用長平郡主和南祁皇室要挾,逼他就范,而他能做的只有沉默地活著,永遠被軟禁在這一方宮門高牆之中。
自那以後,這位原本就清冷的顧相臉上,更是不見了笑。
除了每年春天,桐花綻放的時候。
“大人若是想見長平郡主,待您喝了藥,奴才就去向侍衛長請示。”
顧荇之沒說話,只是笑著擺了擺手。
掛在腕子上的那一顆銀鈴便清脆地響起來,鈴音邈遠,恍然若夢。
這麽多年,連他都快忘了,自己唯一給她買下的這串銀鈴,還是她搶過去的。
自那以後,便從不離身了。
“顧長淵。”
風起,他聽見耳畔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桃夭盛色,美人笑靨如花。
他怔怔地看著,一時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不對,不是現實、也不是夢境,這麽多年,無論醒著睡著,她都從不曾入他的夢來。
他的身子骨,他知道。
大限將近,都說瀕死之人才會見得畢生難以割舍的情景,原來這一刻,他竟是如此的欣喜。
過了這麽多年,自己最放不下的人,還是她呀。
四目相對,周圍忽然很安靜。
風聲、鳥鳴、花開、春景。
她笑得眉眼彎彎,淺眸泛著春陽的淺金。
“長淵想不想我?”
她問,說著話委屈地伸出手去,“這裡,被壞人打的,長淵給吹吹。”
這句話像一縷碎光,倏然打破漫漫長夜的永無止境。
顧荇之忽然意識到,天人永隔、國破家亡,其實自己早已撐不下去了。
只是日子停不下來,步子也停不下來。
可是他一個人,已經走得很累了。
春日傍晚的最後一點霞色,透過交錯的枝葉灑下來,他恍惚好似又看見了兩人初次相逢時的場景。
芙蓉面、點絳唇,背景裡的那些花容啊、樹色啊,被她的白裙翻攪,變成一片斑斕的釉彩。
都是她一手打翻的。
而他如好多年前一樣,笑著地行過去,只是這一次,他將人摟在懷裡,低頭往她根本看不見傷口的手臂上呼氣。
他聽見她笑,張揚又得意。
她轉身摟住他的脖子,嬌嗔地問道:“長淵想不想我?”
顧荇之想說是,然一張嘴,卻見天旋地轉,春日暖陽都化作了鵝毛大雪。
那些雪花混著血水,將他一身白袍染紅。
而他懷裡抱著的那個人,傷痕累累、血流不止。可她還是緊握著手裡的劍,腕子上的銀鈴,在風雪中微顫。
“花揚!”
鋪天蓋地的痛向他襲來,顧荇之猛然驚醒,坐起,喘息震天。
旋即,一只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準確無誤地捂住了他的嘴。
顧荇之聽到帳子上的玉鉤晃了晃,眼前一花,他只覺身上覆來一具香軟的身體。
清冷月色下,花揚一臉驚恐地瞪他,像見了鬼似的。
“你幹什麽?!”她壓低了聲音,好似怕這邊的動靜,會再次引來明日家仆的低語。
“大半夜的突然叫我名字,待會兒福伯又以為我怎麽你了。”
顧荇之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大口地呼吸,只將花揚一把拽進了懷裡。
花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猛虎撲食”箍得快將晚飯都吐出來了,卻因為力量的差距,只能在他起伏的胸膛上絕望地推打。
“你、你放開!”花揚欲哭無淚,“我都快給你悶死了!”
“花揚……”頭頂上傳來男人沙啞的聲音,疲倦而哽咽。
不知道為什麽,花揚被他這一喚霎時心緒翻湧,竟也跟著酸了眼鼻。
她不再掙扎,半晌,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黑夜寂寂,顧荇之就這麽抱著她,小心翼翼地又喚了一聲“花揚”。
“嗯,”她依舊是答他,什麽都不問。
他將手放在她的腰上,來回輕輕地摩挲,珍重且小心,生怕她是個夢似的。
隨即,他移開目光,往牀帳四周探望。
“這是哪兒?”他問,聲音還是顫抖的。
“這是我的腰啊!”花揚摁住他放在腰上的手,一臉“你傻嗎”的表情。
“……”顧荇之被這個答案噎住,方才的驚恐已然去了一半,半晌才繼續道:“我是問我們在哪兒?”
“顧府啊,”花揚眨眼,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嗯……”顧荇之長長地探出一口氣,握住她探過來的手道:“我做夢了。”他說,聲音裡還聽得出泰山崩於前的余悸,“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
花揚伸手環住他的腰,在他的睡袍上蹭乾眼角的濕意,嘟囔道:“你不會夢見我死了吧?”
抱著他的人一怔,花揚頓時有些不開心,“那你有沒有再娶?!”
兩個連環奪命題,問得顧荇之再也沒有閑暇去傷感。而面前的人卻狡黠地笑起來,摸摸他的頭,溫言道:“好了,沒事了,我還在呢。”
顧荇之又將人摟得緊了些,下巴擱在她的發心,沉聲道:“我夢見你死在我懷裡,南祁國滅,我不人不鬼地苟活了好些年。在夢裡,你一直不肯來見我。”
“嗯,”花揚點點頭,有些得意道:“像是我的做派,手起刀落、絕不拖泥帶水呀!!!”
腰上被憤怒的某人掐了一把,顧荇之被她一席話逗得既生氣又想笑。
他扣住懷裡的人,神情肅然道:“答應我,無論如何都照顧好自己。”
“嗯,”花揚對著他的鼻子吹氣,笑道:“是呢,不照顧好自己,你轉頭就另娶了別人怎麽辦?”
“說什麽胡話!”顧荇之板起臉訓斥,被她這跳脫的性子逗得也沒了心思傷懷。長臂一撈,將人牢牢鎖在了身下。
“啊!啊!!!錯了!不說了!”花揚嬉皮笑臉,“我不走,你摸摸,我在呢!”
言訖又拉著顧荇之的手,覆上自己胸前的渾圓。
“……”顧荇之真是被她弄得登時一點脾氣也無。
他由著花揚鬧了一會兒,懷裡的人沉沉睡去前還不忘囑咐,“你方才叫那麽大聲,福伯他們指不定又要誤會了。明早記得告訴他們……”
“別偷偷摸摸往我膳食裡加些坐胎的東西了……”她皺皺鼻子,一臉嫌棄道:“可難吃了……”
顧荇之失笑,夜歸於寂,周遭又安靜下來。
秋夜裡風聲嗚咽,叫得人心裡也是淒淒慘慘。
南祁國滅、花揚身死……
看來這一切,並不是掩蓋就能被平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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