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花揚一出尋歡樓,就先尋了個地方用了些早食。
昨日她怕誤事,便只吃了七分飽,晚上又被顧荇之一頓折騰,清晨的時候,她實則是被餓醒的。
花揚惦記著宋毓的酬金,又餓得前胸貼後背,喚了顧荇之幾聲後見他沒反應,便乾脆自己先走了。
她習慣獨來獨往,自是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妥。
只是世子府在金陵,從豐城過去要些時候。如今處境不同往日,她不敢太拋頭露面,所以沒有選腳程快的馬,而是租了輛兩輪兒的馬車。
待到了世子府,已是日上中天的時候。
宋毓似乎已經等了她很久,花揚這邊才從後院翻進去,便被等在此處的管事領著去了見客的廳堂。
盛夏的太陽火辣辣的,像一群蜜蜂在耳邊嗡嗡地飛,連皮膚都是刺癢的感覺。
花揚頭上帶著帷帽,長長的白紗垂下來,倒是擋住了她脖子上的吻痕和胸前的深溝。
可她受不住熱。方才在車裡,她就兀自將衣裳的廣袖都卷了上去,露出一截白藕似的修長手臂。手腕上的那道綁縛痕跡,便這麽明晃晃地暴露在青天白日裡,頗有些招搖過市的意味。
兩人繞過一段九曲回廊,在一間頗為雅靜的書室外停了下來。
管事敲了敲門,伸手延請她入內。
門扉被推開的一刻,花揚卻愣住了。
明亮的室內,一張案幾、三個蒲團。
而宋毓身旁那個自顧飲茶,臉色陰沉的人,不是顧荇之還能是誰?
自己臨走時跟他交代去處的目的便是讓他安心,可怎麽這人還是這般火急火燎地跟來了?
況且,從尋歡樓到世子府,顧侍郎得趕成什麽樣,才能在她之前到達呀……
花揚蹙著眉,難以置信。
不過很快,她便知道顧荇之風塵仆仆的原由了。
大熱的天,他身旁竟然隨身帶了一件女用的兜帽。而顧荇之此刻也正目光灼灼地看她,黑色的瞳眸無聲地落在那對殘留紅痕的皓腕上。
花揚當即就從他那對緊蹙的眉宇間讀出了兩個字:
胡鬧!
於是,她很自覺地將卷上去的袖子放下來,又將方才翻牆時,裙擺上掛出來的劃口欲蓋彌彰地掩了掩。
顧荇之見狀也只是歎氣,兀自拿著兜帽朝她行來。站定的時候微一側身,將宋毓完全擋住了。
之後他才扯開兜帽,將花揚攏了個嚴實。
花揚:“……”
而顧荇之取走她頭上帷帽的時候,還刻意傾身過來,在耳邊低低地斥了句,“穿成這樣就到處亂跑,像什麽樣子?”
“……”剛經歷了悶車和翻牆的花揚,現在真的是要被他捂死了。
於是她拽著被顧荇之捆得嚴絲合縫的襟口,試圖為自己爭取一下。然而甫一開口,她就感受了顧侍郎身上那股不容商榷的威壓。
昨夜,她被眼前這人捆成個粽子的畫面又浮現在腦海。
算了,武力拚不過的時候,得靠智取。她向來都是目光長遠,現在犯不著急著跟這人計較。
思及此,花揚難得的偃旗息鼓,扯著緊到快要勒進她脖子裡的系帶,行到了宋毓面前,一旋身,抬腳勾過顧荇之的蒲團就坐了下去。
這邊,顧荇之默默在席上另一個蒲團上坐下來,安靜地給花揚斟茶。
“來吧,”花揚往宋毓的方向挪了挪,伸手一勾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宋毓嘁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遞給她,哂道:“你的消息最好也是真的。”
花揚驗過銀票,開心起來,將東西往自己懷裡一塞,不自覺又往宋毓那邊挪了挪,故作神秘地壓低嗓子道:“吳汲的骨疾,應該是在腳上。”
“腳?”宋毓挑眉,一副意料之外的樣子,“你看到了?”
“沒有。”花揚搖頭,答得乾脆。
宋毓登時綠了臉,伸手就要從花揚懷裡搶回銀票。
“咳咳!”
然他的手才拿起來,連花揚的一片衣角都還沒有摸到,對面一直沉默的顧侍郎就突然清了清嗓。
那聲音渾厚有力,內力十足,嚇得從小就打不過他的宋毓,顫巍巍地縮回了手。
“你別急,你聽我說呀。”
花揚倒是沒發覺顧荇之的異樣,將銀票拽得死緊。見他平複下來,這才不急不緩地道:“昨夜我是在尋歡樓的溫泉池遇到吳汲的。可很奇怪的是,他在那兒都一直穿著裹腳的軟襪。”
宋毓愣了愣,似乎沒明白她要說什麽。
花揚白了他一眼,接著道:“在場之人,除了進去送東西的婢女穿鞋外,無論是花娘還是使臣,沒有一個人穿了鞋襪。況且他穿襪不穿鞋,我覺得像是要刻意掩飾什麽。”
這下,滿臉疑問的宋毓總算是聽明白了。
他用扇柄敲了敲自己微蹙的眉心,一面沉思,一面歎息道:“腳上……腳上會有什麽骨疾呢?難道是……”
“蹼指?”
坐在對面的人突然開口,宋毓和花揚都嚇了一跳。兩人齊齊向顧荇之看過來,眨眨眼,不說話。
顧荇之兀自沉思,玉般的指輕輕搭在白瓷茶杯上,倒把那盞杯顯得不夠白淨。嫋嫋熱氣氤氳在他眉間,片刻,一雙黑而深邃的眸透過霧氣看來。
“我記得那本藥錄上關於吳汲的用藥,幾乎都是外用於止痛的。”他頓了頓,長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擊在案幾上,發出噠噠的輕響。
“若你懷疑吳汲的骨疾在腳上,那蹼指便是最常見的一種。”
“哦?”宋毓一聽來了興趣,“這怎麽說?”
顧荇之回頭,卻沒有看宋毓,而是將一旁已經晾得可以入口的茶遞給花揚,繼續道:“也就是民間所稱的並指症。患者會有兩到三根指骨連在一起,若是患處在腳,那麽久站、久行、乃至於過冷或是過熱的天氣,都會引發患處骨骼疼痛。”
“呀!”宋毓聞言,將手中這扇往掌心“啪”的一拍,驚道:“若我沒有記錯,他最開始入仕是從武,後來從樞密院去了兵部,才慢慢身兼其他文職。那他還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毛病,才棄武從文的。”
“可是……”花揚皺著鼻子,拍了拍宋毓的胳膊,“若他真患有並指症,需要隱瞞麽?”
這一問,不僅是宋毓,就連顧荇之都被問住了。
在南祁,並指症並不是什麽會傳染的重症,患者往往是生來便如此。除了不夠美觀、會引起疼痛之外,也沒有什麽邪說與忌諱。
一般人只是不會主動提及,但像吳汲這樣遮掩,就連在外沐浴都穿著軟襪……
那也實在是太奇怪了。
想不出頭緒,氣氛一時又沉寂下去。
宋毓心煩氣躁地扇著扇子,只覺哪裡飄來一道鋒利的目光,扎得他背脊一涼。
他以扇掩面,忐忑地往顧荇之的方向看去,才發現顧侍郎正目光森涼地盯著他放在案幾上手。
而那裡,還搭著一截小而瑩白的腕子。
“……”宋毓抖了抖,趕緊將手抱到自己胸前,動作之迅速,扯得花揚險些失重栽下去。
“咳咳……”迎著花揚不解的目光,宋毓清了清嗓,難得正色道:“既然消息已經帶到,今日就到此吧。”
言訖甚至沒有給花揚機會反應,兀自對著外面喚了一聲,“送客!”
花揚站起來,渾渾噩噩地跟著管事就要往外走,回頭卻見顧荇之依舊盤坐在蒲團上,品茗不語。
他見她望過來,也只是抬眸對她微一展顏,從懷裡摸出一包糖餅給她,語氣溫柔地哄道:“你先去外面等著,我跟宋世子還有些事要聊。”
宋毓一凜,側頭僵硬地看向顧荇之。
花揚倒是不甚在意,她本就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再說了,顧荇之要和宋毓聊的那些事,她也不見得懂。
於是她接過糖餅,乖乖跟著管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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