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兩字出口,宋毓覺得眼前站著的這個人已經不能稱之為“顧荇之”了,什麽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光風霽月、卑以自牧……
如今在他腦海中剩下的四個字,只有“妒夫可畏”。
那雙本就攝人的深眸逼過來,便是一層薄薄的汗,就連腿腳都有些虛虛地發軟。宋毓凜著背脊,緩緩地往後退了兩步。
“若我說那晚的人不是她,你信麽?”
相顧無言,回答他的只有秦淮河上寂寂的晚風。
顧荇之沉默的將他逼到回廊上的一個拐角,半晌,才冷冷地問了一句,“你沒穿衣服?”
“……”已經準備好一百句解釋的宋毓傻眼了。
千算萬算,他沒算到顧荇之居然問出了這麽個顯而易見,又無法還轉的問題。
誰沐浴會穿衣服啊?
這不是逼著他自己往斷頭台上伸脖子麽?
但常年混跡風月場的經驗告訴他,比起他被看光光,顧侍郎更在意的應該是花揚沒有沒有被他看光光。
以他方才那副斬釘截鐵要劃清界限的態度來看,這麽問,應當是因為死要面子的顧侍郎留著最後一點倔強,問不出“你看到了什麽”,諸如此類。
憑著一股莫名的求生欲,宋毓扶住身後的朱欄,避重就輕道:“你也看到了,那一夜淨室的燭火那麽暗,實則什麽都看不到的。”
繼而一頓,複又強調,“她是從屋頂掉進浴桶的,我沒有用強。”
顧荇之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點,但依舊緊拽著拳頭,似乎在思忖怎麽下手才能殺人滅口、不著痕跡。
於是,在那只骨相優美的手還有半寸便會落到他襟口的當口,宋毓終於嚎道:“太醫院!”
“我上次跟她提過吳汲在北伐期間的病休,所以她接下來可能會去太醫院。”
解鈴還須系鈴人。
顧荇之為誰煩擾,最好的化解法子,自然是提供給他能找到那個人線索。
果然,宋毓只覺自己的衣襟被人輕柔地攏了攏。顧荇之拍拍他被匕首扎破皮的地方,冷冷地道:“看來宋世子知道的,果真是比我想的還多。”
“沒了,”宋毓挑眉,指天發誓道:“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
顧荇之沒說什麽,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微涼的河風拂過,宋毓長長地籲出口氣,雙手撐著膝蓋靠柱坐下歎道:“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這兩人還真是……挺般配的……”
*
秦淮曉月的宮宴在上演了賜婚和落水之後,終是結束了。
花楊又一次跳了秦淮河,好在上岸時遇到幾個在河邊浣洗的大娘,她便順手拿了幾件衣裳應急。
自從叛出百花樓,之前住的地方是不能回去了。不過她向來未雨綢繆,尋了個機會去取了自己提前放在錢莊的銀票,躲躲藏藏地過了幾天紙醉金迷的日子。
月光隱遁,深夜寂寂。
花揚熟練地別回腰間匕首,將手腳上綁縛的系帶都緊了緊,探頭往紅牆碧瓦的太醫院內看去。
今夜這裡似是有些不同尋常,黑漆漆的一片,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回廊和道路上昏昏欲滅的幾盞宮燈,形單影只地飄搖。
許是她潛入的地方並不是太醫院熬藥和院判上職的區域,而是存放病例和典籍的宗案室,所以人煙稀少一點,似乎也說得過去。
花揚蹙了蹙眉,一邊腹誹,一邊又將腰間的內宮布防圖摸出來看了一遍。
確定是這裡沒錯,她便也不再多疑,從高牆上縱身躍了下去,順著牆角的陰影,一路摸到一間上鎖的屋室。
花揚不熟悉這裡的布置,只能一間一間地看過去。
於是她沿著旁邊一棵大樹爬上屋頂,故技重施地從房頂跳了下去。
殿內安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響。
沒有人說話,也聽不見腳步聲和呼吸聲,就連外面的風都停了,整個世界彷彿被沉進了深潭。
一陣風拂過窗牖,陳舊的窗紙被卷動,嗚嗚地響。
花揚習慣性地從腰間摸出一把火折子。
“呲啦——”
火光漸起,周圍變得明朗起來。
林林總總的木架依次排列,一路從門口到後面的屋壁。花揚隨手抽出一卷冊子打開,是記錄徽帝飲食起居,用藥開方的存檔。
看來,這裡真的是存放典籍和檔案的地方。
可是這些冊子看起來似乎已經年歲久遠,花揚抓了一手的灰,嫌棄地將書冊放回去,擱下手裡的火折子,拍了拍手。
“噗——”
突如其來的一聲,像是風聲猛地一撲,火光突然就滅了。
常年的伏擊經驗讓花揚警覺起來。
方才那一聲響動,與其說是風聲,倒不如說是利器揮出的空響。
她趕緊伸手去摸放在身側架子上的那根火折子。
那裡根本沒有燃燒過後的余熱,而且頂頭似乎斷了一截,切口平整、乾淨利落。那截被砍飛的火折子這時也落地了,嗒嗒地響著滾遠了……
真的有人!
周遭一片沉寂,伸手不見五指。
花揚一驚,只覺背心都凜凜地出了層汗。
她向來自負其武學造詣,以南祁第一刺客自居,可是劍法能既快又準,達到此等她都反應不過來的程度,來人的武功必定不會在她之下。
所以今日太醫院的反常,是有人知道她會來,提前在這裡埋伏了嗎?
可是不對啊,來人若是為了埋伏,方才她點燃火光的時候,以其劍法的精準和力道,本是可以將她一擊斃命的。
可為什麽他卻選擇斬斷燭火,而不是直接殺掉她?
花揚不解,卻也只敢靜靜地站著,以免發出聲音暴露自己的方位。
身側似乎有什麽讓她不安的東西沉沉地逼了過來。
黑暗中,她甚至能察覺到對方比她高出許多的體溫。
老是這麽站著也不是辦法。
萬一對方還有同黨,到時候一起向她發難,她豈不是更加難以招架。那還不如趁著夜色掩護,渾水摸魚,看看能不能先衝出去再說。
思及此,花揚決定來一招聲東擊西。她不動聲色地將手邊一摞書冊拽住,屏息倒數。
三,二,一!
“唰——”
書冊霎時如雪花般向前飛濺而出,與此同時,她腳尖輕點木架借力,整個人往反方向飛速滑步後移。
然手起腳落,“砰”的一聲,花揚只覺自己似乎撞上了什麽東西。
硬中帶軟,富有彈性,相觸的一瞬間,她甚至感覺到那透過衣衫傳來的,淡淡的溫熱。
是某個人的胸膛!
一瞬間,花揚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行走江湖數十載,她還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悍的對手。不僅伸手矯捷迅猛,對她的了解和判斷更是精準,彷彿是在她還未拋出書冊的時候,對方就已經知道了她會用何種方式脫身!
高手交鋒,容不得片刻的遲疑。就在花揚愣怔的那一瞬,身後之人掌風再起。
她感覺到背後胸膛的起伏,一掌未落,卻瞬間便能覺察到他身上那股緊繃而又壓迫的力量。
花揚心下一凜,伸手探向腰間的匕首。
然那人比她更快,在她還未觸及刀柄的時候便叼住了她的腕,然後腰間一緊,她已被那人攬在了懷裡。
緊實的胸膛、溫熱的身體,耳邊是若有似無的低低一歎,她彷彿感受到那穿透而來的心跳。
雜亂無章、怦然肆動。
他似乎……也很緊張?
淡淡的男子氣息逼來,花揚才驚覺這人比自己高出許多,就連體型也很是精壯,這麽輕輕的一碰,便能感受到他分明的肌肉線條和其中蘊藏的力量。
匕首在她手裡,而她卻在他手下。
握著她的那只手掌溫暖而乾燥,手指修長、骨相優美,與當下這緊張而冰冷的對峙毫不相關,顯得溫潤儒雅。
花揚心中一凜,只覺這樣一只手,自己似乎在哪裡見過……
然思緒方起,便被近距離的耳鬢廝磨和氣息交纏所打斷了。
他似乎低下了頭,濕熱的呼吸撲灑在耳廓,呼呼地輕動。熱氣氤氳,沾染了亂發,簌簌地癢。
心跳已然惶亂,她握著匕首的那只手卻被他牢牢把控,使不出任何力量。
而那只不安分的大掌好似也起了玩味的心思,掌心一番,指尖溫柔地摩挲過她的手背和前腕,近乎品味地將她的手輕撫一遍,繼而用力一摁。
那力道雖渾厚強勢,卻絲毫不見殺機。
“啪嗒——”
遠遠地傳來一聲脆響,是她匕首落地的聲音。就這麽輕輕地一下,他便卸了她武器,輕巧如探囊取物。
然而刀飛出去,他的手卻不松開,懷抱收緊,還有將她越摟越緊的架勢。那細膩光滑的掌心放在她的腰際,像砂紙磨過心尖,很快就是一層酥麻的癢意。
饒是經歷過無數近身搏殺,這還是她第一次遇到有人搶了匕首,卻扔出老遠的操作。連她都要懷疑,這人是故意的了。
花揚蹙眉,只覺這哪是在搏命,分明是在佔便宜!
真是太奇怪了……
這世上無論是想抓她、或者是想殺她的人,花揚都能立馬猜出對方是誰,可如今遇到個這樣怪異的高手,一時之間,她的腦中竟然無人能對上。
百花樓可沒有這麽厲害的高手。
朝廷裡的人她雖沒有逐一交手過,可是從百花樓的情報來看,也不會有特別厲害的人。
除非……
電光火石的一刹,她忽然有種福至心靈的通透。這樣的身手和作派,再加上百花樓都不知道的厲害武功……
靜室無聲,呼吸流轉,一切都顯得旖旎而纏綿。
花揚側了側臉,向後靠著那人,仰頭輕輕地喚了句:
“宋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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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醋王.大人:????你叫誰?!!!!!
宋.躺槍.世子:……哦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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