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神情自若,彷彿並不是刻意要試探什麽。
可那雙漆黑的眸子此時定定地看著她,目光深幽,像一只嗅到獵物的狼,聲音裡透著一股逼人的威壓。
林晚卿心中一驚,險些抓不住身上的毯子,只能強裝鎮定地笑著推辭道:“卑職身份卑微,怎能跟大人一同更衣,後面還有一間閣樓,卑職去那邊就好。”
“可是林錄事的鞋都丟了,這麽赤腳走過去,怕也是會受涼。”
蘇陌憶目光如炬,視線停留在她的腳上,鳳眸微眯。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在湖裡掙扎太激烈,不知什麽時候丟了一雙鞋。露出薄毯的雙足白嫩小巧,怎麽看都不像是一雙男子的腳。
她像是被蘇陌憶的眼神燙到,趕緊將腳收回,藏在薄毯之中抱膝而坐。
“這……這怕是會衝撞了大人……”
“本官不在乎。”
蘇陌憶打斷了她的話,聲音裡帶著笑,眼睛裡卻看不到。
他見林晚卿依舊坐著不動,便乾脆走近了幾步,用只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問:“莫非林錄事的衣服底下,藏著什麽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話都說到了這裡,林晚卿心裡自然也明白。
蘇陌憶一定已經懷疑她的身份,如今正好借著落湖更衣這茬,要親自確認。
看來今天沒那麽容易糊弄過去了。
她只得默不作聲地咬了咬牙,起身跟著他走進了那間臨水閣樓。
蘇陌憶沒讓人跟著。
為了方便觀景,那間閣樓的窗戶很多,緊挨著圍了一圈。
侍女們關上了窗戶,竹簾被一扇一扇地挨著放下來,隨著不斷響起的簌簌聲,房間裡的光線一息一息的暗下去。
眾人退去,帶上了臨水閣的門。
林晚卿站著沒動。
蘇陌憶卻好似渾不在意的開始脫下濕袍。
沾了水的錦袍很重,落到地上發出悶悶的響聲,一件接著一件。在光亮幽暗的空間裡,好似一把逡巡在身體上的利刃,不會一擊致命,但這種心理上的折磨,近乎凌遲。
蘇大人不愧是刑訊好手。
這是在無聲地告訴她,接下來任何的謊言,都只不過是困獸猶鬥。
林晚卿緊張得握緊了拳頭。
“林錄事,”身後響起蘇陌憶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怎麽不換?”
“大,大人……”林晚卿低聲囁嚅,不敢抬頭。
纖細的手指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襟,指節發白。
這一刻,無數種可能在她的腦中出現,再快速交疊,一時間她也混亂的不知要怎麽把話說下去。
蘇陌憶性情古怪,又一向自視甚高。
若是被他知道,那一夜在卷宗室裡的人是她,會不會氣到當場剁了她喂魚?
再加上他那樣冷酷又刻板的性子,要是知道她是個女人,會不會將這件事捅到朝廷上去?
那麽朝廷徹查下來,極有可能會挖出她是當年蕭家一案的漏網之魚。
她死了無所謂,可是不能連累了林伯父一家。
要不……跪下來求他吧。
可是有用麽?
若是有用的話,他手下的死刑犯也不會那麽多了。
林晚卿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絕境。她覺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魚,無論往哪一邊躺,結局都是被宰。
而面前男人此刻卻不急不忙,遊刃有余。
他緩步行過來,臉色陰沉,身上那股由刑獄浸染出來的威嚴和冷肅,在這方幽暗的空間裡,將她逼得無處可逃。
頎長的身形將她籠在陰影裡,林晚卿甚至聞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冷香。
她深吸氣咬了咬呀,再閉眼歎出一口氣,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我……”
話音方起,門外響起一陣急切的敲門聲。
“表哥?”
“表哥!”是衛姝的聲音。
這突如其來的打擾,此刻聽在林晚卿耳朵裡,猶如天籟。
蘇陌憶冷不防被打斷,臉上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暴躁起來。
然而還未等他喝退來人,便聽衛姝繼續拍著門扉道:“太后受了驚嚇,在船上暈了過去。”
木門“嘩啦”一聲被猛然拉開,蘇陌憶問過情況後,對著一旁的侍女簡單吩咐了幾句。回身留給林晚卿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便跟著衛姝走了。
屋內,躲過一劫的林晚卿大大地舒了口氣,趕緊脫下濕透的衣袍,用巾布將自己擦乾。
裹胸布也濕了,沒辦法再用。不過,好在她也只是才過及笄的小姑娘,胸部也不算發育得太豐滿。只要稍微注意一下,應該是看不出來的。
她快速換好衣服,推門準備撩袍子走人。才邁出大門一步,就被葉青給攔住了。
“林錄事,”他看著林晚卿道:“大人命我將林錄事送回大理寺。”
林晚卿:“……”
*
這廂蘇陌憶探望完太后,已經是戌時三刻。
太后受了驚嚇,不過好在身體硬朗,喝了一副安神的湯藥之後就醒了過來。
蘇陌憶心裡惦記著林晚卿的事,便也沒有久留。送太后回宮之後,便快馬加鞭地往大理寺去。
他在大明宮門口遇到了在此等候的葉青。
林晚卿的事目前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為避免生出其他事端,蘇陌憶沒有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今夜和風明月,煙樹迷離,青溶溶的在地上落下一撇月影。
蘇陌憶踏著清明的月色前行,心中卻是紛亂異常。
那件事發生以來,他原是一直置身事外的。
從頭到尾,他都只是擔心有人故意設計,想要防患於未然。但如若真是他失控犯錯,他也不介意補償,甚至可以給對方一個無關痛癢的名分。
可那個人是林晚卿。
知道答案的那一刻,這件事,好像又變得複雜了起來。
蘇陌憶不確定自己對林晚卿到底抱著什麽樣的感情。
也不確定那幾次衝動,到底只是身體上殘留的記憶,還是他心裡的某個位置已經被她佔據。
清譽於一個女子而言是何等重要,林晚卿為什麽要救他?
況且她一個女子,女扮男裝進入官場的目的又是什麽?
蘇陌憶越想越煩,最後只能化作幽幽一歎。他停下腳步,抬頭看向那間燭火搖曳的小窗。
好在這人一時半會兒跑不了,他有的是時間慢慢問。
思忖之間,他快速平複了心緒,伸手推開那扇半掩著的門。
昏燈羅帳下,屋內一個身穿淡粉色齊胸襦裙的女子應聲而起,看著他笑銀銀地叫了聲“大人”。
蘇陌憶眉峰一凜,登時感覺肺都要炸了。
這間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全景。
然而目之所及處,除了這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姬,他再也沒有看到其他人。
“林晚卿……”
“哢嚓!!!”
蘇陌憶冷笑,手裡抓著的一方桌角,應聲而裂。
*
亥時一刻,清雅居。
梁未平的院門,第二次被暴力踹開了。
他嘴裡叼著的那個燒餅才咬了一口,還沒來得及嚼。那扇年久失修的門就被人一腳踢飛了。
筆尖上的墨點“啪嗒”一聲,沾上他好不容易才謄寫完的卷宗。
一抹頎長的青灰身影走了進來。
然後整個院子,就被大理寺的衙役包圍了。
嘴裡的燒餅因為下頜止不住地抖動落地,梁未平木訥地喊出一聲,“蘇,蘇大人……”
蘇陌憶的臉色沉的能滴出水來。
葉青從屋裡搬來一張太師椅,蘇陌憶袍裾一撩,面對梁未平坐了下去。
他身量本就比梁未平高,饒是坐著看他,眼神也帶著俯視,像毫無憐憫地看著一塊即將被剁碎的肉。
蘇陌憶什麽也沒說。一雙黑如深湖的眸子直直盯著梁未平,雖然面無表情,但眸中已然是驚濤駭浪。
“大,大人半夜到訪,這是要……”
梁未平話還沒說完,一個半人高的黑影忽然從一旁竄出,力量之大,拉得葉青手中的鐵鏈哐啷亂響。
腳下傳來幾聲狂妄的犬吠,獠牙森白,舌頭猩紅,一旦被咬上,不扯下一塊肉是不會松口的。
梁未平已經被嚇得快要跪下了,剛想逃跑,便覺雙肩一緊,又被人一左一右地摁回了椅子上。
小廈言情小說
“你有事瞞著本官。”
明明是問訊,蘇陌憶卻把這話說成了陳述句。
梁未平渾身一抖,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個時辰以前,林晚卿才來過。跟他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還說自己要回老家一趟。
梁未平以為她只是回家看看,但眼下這情景,想必是她女扮男裝的事情已經東窗事發。
可單就那一件事,蘇陌憶不至於這麽喪心病狂。
梁未平一噎,一個猜測讓他兩股戰戰。
腳下再次響起獵犬的低吠,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泣著道:“她走了,她方才來與卑職道別之後就走了。”
蘇陌憶當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誰,忍不住前傾了身體,壓住胸中怒火問到:“走了多久?”
“已經,已經一個時辰了……”
意料之中。
蘇陌憶冷笑,嘴角掛著凜冽的弧度。他起身走向梁未平的書案,雲靴踩在地上那個只啃了一口的燒餅,一碾就是粉碎。
他雙臂撐著書案兩角,放低了身體,也放緩了聲音,俯視著梁未平問到,“去哪裡了?”
梁未平顫巍巍地抹著眼淚道:“卑,卑職不知道啊……”
話音方落,蘇陌憶危險地眯起了眼。他依舊直視著梁未平,身上那股威壓幾乎將他溺斃。
葉青從身後搬上來一套刑具,黥斬刖刺笞,應有盡有。
蘇陌憶看著他,面無表情道:“本官不問第二遍。”
語畢,身後的人便將刑具落地,在梁未平面前一字排開。
只一眼,他就差被嚇得暈過去。
“大人!”有人從梁未平的書房裡出來,遞給蘇陌憶一封還未拆封的信。
是林晚卿的字跡。
蘇陌憶借著眼前的燭火,快速將那封信從頭掃到尾,然後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冷哼。
“你是何時知道的?”
梁未平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蘇陌憶問的是“知道林晚卿是個女子”的事,便哆哆嗦嗦道:“一,一個月前……她受了鞭刑之後……”
蘇陌憶一怔,原本緩和了一些的面色霎時又低沉了幾分。
他想起葉青說過,林晚卿受了鞭刑之後,是梁未平給她上的藥。
一股說不清是什麽的滋味從胸口蔓延,攪得他五髒六腑都跟著燃起來。
這女人竟然告訴梁未平她的秘密,還不介意一個男子替她做這樣的事情。然而面對與她真正有著肌膚之親的自己,居然防備心這麽重。
蘇陌憶咬了咬後槽牙,強忍住想要施刑的衝動,繼續問到:“她可有告訴過你,當日為何要救本官?”
梁未平那雙淚眼迷蒙的桃花眼閃了閃,囁嚅道:“她……她說……她說她貪圖大人的美色,又不想負責。”
蘇陌憶:“????”
——————
梁sir:So,你們兩口子談戀愛,關我一個路人什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