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屹六歲那年發過一場高燒,後來右邊的耳朵就聽不見了。父母帶著他四處求醫,然而結果不盡人意。
孫美華一直自責自己沒有照顧好江屹,反倒是江屹每次安慰媽媽,他一只耳朵也沒有影響正常生活。
唯一幸運的是,江屹左耳聽力優於普通人。
他在單聲道世界裡逐漸學會讀唇,看上去與正常人無異。除了有時候反應慢,會聽不見別人的話,讓人誤以為他沒有禮貌,這也導致江屹不喜歡說話。
他很少和人主動說起自己的耳朵,他怕別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或憐憫,或驚訝,每每接受到這類信號,江屹心裡都很不好受。
可梁蓁是他的朋友,天知道他那次在診所聽見梁蓁的聲音有多開心,江屹喜歡梁蓁和他聊天。朋友之間要真誠,江屹還是選擇如實相告。
梁蓁愣住,有數秒沒說話。
江屹等待著她的反應,會不會也投來異樣目光,說一些輕飄飄撫慰的話。
他揪住自己衣角,雖然有些習慣這種“被可憐”的感受,但不代表他喜歡。
尤其,對面的人是梁蓁。
像凌遲,像審判,分分秒秒於江屹都是折磨。
他在梁蓁的沉默裡黯然神傷。
終於,梁蓁開口了。
她把耳機摘下塞到江屹左耳,歡快的樂曲正好唱到高潮。
她說:“啊,那我們換一下就好了。”
–
九月開學,江屹轉到了梁蓁的班級。兩人一起上下學有照應,梁蓁爸媽便不再每日接送她。
江屹在新班級融得不錯,他不擅長交際,而梁蓁因為“小賣部之女”的身份有很多好朋友。她介紹江屹給朋友們,江屹認識了梁蓁口中說過不下一百次的“小櫻”,是個短頭髮女生。
兩人每天同進同出,小櫻發現了這點,問梁蓁:“你怎麽和江屹這麽熟啊?”
梁蓁回答:“他是我鄰居。”
小櫻悄悄說:“他好奇怪啊,我好幾次和他打招呼,他都沒理我。”
梁蓁想了想說:“你得站他左邊說話。”
“為什麽?”
梁蓁笑呵呵咧出大白牙,造謠道:“因為他覺得自己左臉好看,你站他左邊他就高興了。”
上廁所回來的江屹打了個噴嚏。
班主任知道江屹的情況,便把梁蓁和江屹排成同桌。
江屹不喜歡嘈雜的環境,說話的人一多他就會一臉茫然。性格安靜的他不習慣求助別人,怕別人覺得他煩,但只有坐在梁蓁旁邊,江屹才會多說一點。
兩人常有的對話是——
“蓁蓁,他剛剛說了什麽?”
“他說門口的炸串很好吃,江屹我們放學也去吃吧。”
“蓁……”
“她說你長得好看,誒,我也這麽覺得。”
“……”
演變到現在——
江屹一個困惑的眼神。
梁蓁:“他說……”
梁蓁一點不嫌煩,她把江屹想象成古裝電視劇裡落難的白衣公子,她則是紅衣正義女俠。
她帶著他仗劍走天涯。
梁蓁樂此不疲當傳話筒,江屹心安理得接受她的偏愛。
–
薑少梅嫌早餐店不衛生,每天會做早餐給梁蓁吃。而江屹則每天有固定的早餐錢,可以去外面像皇帝一樣自選早餐,這讓梁蓁羨慕壞了。
江屹偶爾會被薑少梅邀請一起吃早餐,他會笑眯眯搖頭婉拒。放梁蓁梁蓁也拒絕,她的早餐在綠豆粥、小米粥、黑米粥中來回切換,還必須配上一顆雞蛋,哪裡比得上江屹的豆漿油條燒麥。
梁蓁討厭吃水煮蛋,感覺蛋黃有一股屎臭,每次吃都是沒嚼幾下直接吞咽。後來她學聰明了,說怕江屹等太久,雞蛋揣在兜裡路上吃,等到了路上就塞給江屹。
梁蓁好想和江屹一樣在外面吃早餐,軟磨硬泡許久,薑少梅終於同意。
這天秋高氣爽,江屹買了包子豆漿邊走邊啃,問梁蓁:“蓁蓁,你不買嗎?”
梁蓁的目標不是早餐店,而是學校附近街上的小攤。
“包子有啥好吃的。”她擠在小攤前的學生堆裡,轉頭問人群外的江屹,“江屹,要不要給你買一碗?”
江屹眼尖,看見小攤老板滿不在乎地用湯杓撇出粉湯裡的小蚊子,他皺著臉搖頭:“蓁蓁,你別吃這個了……”
梁蓁饞這碗米粉已久,每次經過眼睛快長在別人碗裡。白花花的米粉,QQ彈彈,配上帶一點肉末的鹹湯,裝在塑料碗裡邊走邊吃,吹吹小風,曬曬太陽,那才是早餐的真諦啊!
梁蓁沒聽江屹的話,買了份大碗米粉,擠上一圈辣醬,用兩根小竹簽扒著吃。
人間美味。
梁蓁喝得一滴湯都不剩。
江屹眉心的褶皺就沒分開過,瞅見她嘴角旁的梨渦,想了想還是說:“蓁蓁,下次不要吃這個了……”
梁蓁:“哎呀,我就吃這麽一次嘛,你別告訴我媽媽。”
薑少梅只勉強同意她去早餐店吃,這種三無小攤是她的黑名單。
江屹沒說話,和梁蓁並排迎著朝陽走進學校。
兩道影子在淡淡的金色光芒裡逐漸變長,左邊低,右邊高。
一個課間,梁蓁折起紙飛機。
她和後桌有場曠日持久的紙飛機較量,從上學期比到這學期。
小櫻點評她寫滿字的紙飛機:“你就不能用張新的紙嗎?”
梁蓁:“這叫廢物利用。”
最終這張草稿紙做的紙飛機以1秒的滯空時間慘敗給後桌。
梁蓁懊惱:“一定是字太重了才飛不起來!”
後桌嘎嘎大笑:“我可是中國萊特兄弟,你認識萊特兄弟不?”
就像梁蓁時常幻想自己成為諾貝爾獎年齡最小的獲得者一樣,後桌也經常說一些虛誇的大話。
梁蓁聽不懂什麽來不來特,但不妨礙她下戰書:“這次不算,我換張好點的紙再來跟你比。”
還沒能進行第二輪比試,梁蓁開始鬧肚子,每次一下課就往廁所跑。
幾次之後江屹發現她不對勁,問扶牆出來的梁蓁:“蓁蓁,要不要我和老師說一下。”
梁蓁堅決道:“不……”
又虛弱地說:“江屹,你千萬別告訴我媽我早上吃的什麽。”
要是薑少梅知道梁蓁沒好好吃東西,把自己搞得上腹下泄,必定會狠批她一頓。
江屹很無奈,她都這樣了還不忘叮囑這個。
好在這次拉完後梁蓁便恢復正常,只是一整天都蔫蔫的。
下午放學回到家,薑少梅哼著小曲對梁蓁說:“蓁蓁,今天咱們晚上吃米粉。”
梁蓁慘叫:“媽媽,我想吃飯……”
“咦,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吃米粉了嗎?”
“……”
最後薑少梅還是應了女兒的要求。
–
晚飯過後,江屹來找梁蓁。
“蓁蓁。”
梁蓁應聲回頭,小男生穿著乾淨板正的衣服站在小賣部門口的光影裡,手裡拿了架奇怪的紙飛機。
他朝紙飛機的頭部哈了一口氣,輕輕揮臂。輕盈的紙飛機從他手中飛起,如同銀白色的蝶在空中盤旋翩飛,遲遲沒有落下。
“哇!”梁蓁驚喜出聲,“江屹,這是你折的嗎?”
江屹靦腆地笑,臉蛋紅撲撲的:“嗯。”
梁蓁撿起地上的紙飛機,和她折的樣式完全不同。飛機頭是平的,機翼寬大,兩邊還向上折起,像小翅膀似的。
梁蓁好奇極了:“我能拆了看看嗎?”
江屹點頭,見梁蓁把飛機拆成張滿是折痕的紙複原不回去,提點她道:“這裡要往裡翻……對……”
他說:“這種飛機叫‘空中之王’,能比你折的那種飛得更久,你明天就拿這個和楊俊傑比吧。”
楊俊傑就是那個自稱中國萊特兄弟的後桌。
梁蓁複原成功,親自試飛,昏暗夜色中再次飛起一只銀蝶。
恰好吹來一陣風,紙飛機旋轉幾個彎,繞啊繞,繞過春夏,繞過秋冬,繞到他們頭頂,繞出了時間。
地上的少年少女肩並肩,度過了有對方的第一年。
新的一年中國多災多難,雪災地震暴雨,數不清的人流離失所,“眾志成城”的抗災標語掛了大半年。
薑少梅和梁蓁每每看到電視裡報道的實時災情便忍不住紅起眼圈,無法為他們做什麽,就在組織捐款時盡些綿薄之力。
晚上,梁蓁躺在牀上睡不著。她想到了一件事,江屹和那些人一樣失去了親人,他沒有爸爸。
梁蓁在被窩裡抹眼淚。
江屹那麽好,會替她吃難吃的雞蛋,教她折厲害的紙飛機,遊戲裡永遠衝在她前面,為什麽要帶走他的爸爸。
還有……他的耳朵。
梁蓁有時很遲鈍,遲鈍到過了好久,才替江屹難過起失去爸爸、失去一半聽力這兩件事。
初初得知,梁蓁沒有概念,相處久了才知他的不便。隔壁班有同學說他怎麽不理人的,好高冷,遭到這樣的誤解江屹一般不會解釋,他其實不太想讓別人覺得他有哪裡不一樣。
梁蓁越想越傷心,半夜翻牆去江屹陽台,抽抽搭搭敲門。
江屹睡覺習慣左側臥,這樣可以隔絕所有聲音,睡得更安穩。他在翻身時聽見動靜,嚇了一跳。
陽台門前晃蕩著一個小黑影,江屹觀察了一會兒才開門。
“蓁蓁?”江屹揉揉眼睛。
梁蓁抱著枕頭,哽咽著說:“江屹,我想和你一起睡。”
以前梁蓁晚上睡不著也會來找江屹一起數羊。
“哦。”江屹困死了,關好門,騰了一半的牀給梁蓁。
梁蓁哭夠了,抽噎幾下,小聲說:“江屹,你不要難過哦……你爸爸會在天上看著你的。”
準備閉眼的江屹怔住,原來她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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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一暖,又聽見梁蓁語無倫次地說:“嗚嗚江屹,以後我當你爸爸吧……”
“……”
江屹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