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府風雲(3)
第3章 水府風雲(3)
“我等老夫人喝完藥,給老夫人磕個頭再走。”水玲珑露出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應有的純真的笑。
翡翠不再多言,她明明可以邀請水玲珑在暖和的偏間等候,但她只笑了笑,轉身進入了屋子。
眼下正值入夜時分,月牙兒爬上枝頭,寒風吹在身上有種冰刀子割的淩厲感,水玲珑稍微緊了緊繡碎梅花斜襟短襖,腳趾頭也上下動了動,以緩解寒氣帶來的麻木感。前世打仗的時候,她在雪地裏一趴就是一夜,眼前這點困難,根本不算是困難。
兩刻鍾後,門被推開,出來的是王媽媽,下午大小姐說會來探望老夫人,她只當是一句客套話呢,畢竟老夫人這病,除了老爺,府裏可沒幾個人真心想探望她。剛剛老夫人故意讓大小姐在外面站那麽久,未嘗不是一種試探。王媽媽給了水玲珑一個贊許的眼神,道:“老夫人喝完藥了,大小姐戴上布巾随奴婢進去吧。”
肺痨的傳染性其實沒那麽大,不接觸對方咳出的痰液不會被傳染。水玲珑笑着道:“不用了,我長這麽大,祖母還沒見過我呢。”
王媽媽眼底的笑意更甚:“大小姐,請。”
水玲珑進屋,嘴角迅速揚起一抹溫暖的淺笑,她緩緩地走到老夫人牀邊跪下,磕了三個頭,道:“玲珑見過祖母,祖母萬福金安。”
紅木雕花大牀上,花素绫帳幔被金帳構挂起,老夫人背靠四喜錦厚枕,亮褐色棉被蓋至腰腹,她垂老的容顔便又添了幾分蒼白。在牀的右側,是一個鎏金銀竹節銅熏爐,熏着淡雅的甘松香,遮了不少屋子裏的藥味兒。
老夫人随意看了一眼,沙啞着嗓子道:“嗯,是長得挺水靈的,咳咳咳…”
剛說了一句話,就牽動了肺部好一陣劇烈的咳嗽。
水玲珑兀自起身,來到老夫人身旁,五指并攏,手心彎曲,用空心掌輕輕拍着老夫人的背。
王媽媽忙遞過痰盂,老夫人咳出了一口濃痰,這才好了些。老夫人喘着氣,表情不那麽漠然了,不知想到什麽,她眼神一閃,道:“翡翠,把定遠侯夫人今天送來的錦緞給大小姐送一匹過去。”
“是!”翡翠恭敬地應下。
水玲珑微笑:“多謝祖母。”
老夫人拍了拍她肩膀:“是個可心的孩子,去吧,我這兒你也不用多來,免得過了病氣給你。”
水玲珑回到玲香院時,老夫人送的錦緞也到了。
這是一匹深褐色碎花雲錦,做工質地是沒得挑了,卻根本不适合她這個年齡穿戴,瞧老夫人屋子裏的陳設,足見老夫人眼光極好,那麽,老夫人爲什麽會送她一匹根本不合适的料子呢?
難道是…
定遠侯夫人此次上門是奔着她來的?
看來,老夫人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毫不理會宅子裏的事,起碼她足不出院也能知曉定遠侯夫人此行的目的,只不過病入膏肓,有心無力罷了。
水玲珑問向翡翠:“我祖母除了肺痨,可還有其他病症?”
翡翠搖頭:“沒,老爺定期請宮裏的禦醫給老夫人診脈,太醫說老夫人的肺痨若能斷根,一定能活上百歲呢。”
水玲珑點點頭,命花紅送了翡翠出去。
秦芳儀嫁給水航歌屬于低嫁,多年來一直高傲得像只孔雀,對老夫人也多是表面敷衍,直到水航歌的妹妹進宮做了寵妃,老夫人得封正一品诰命夫人,這才在身份上真正壓住了秦芳儀。
如果,老夫人兩個月後沒死于肺痨呢?那麽,秦芳儀的一言堂大抵從此結束了吧!
水玲珑開始在房裏踱來踱去,努力回想着前世荀楓用來救治那些肺痨患者的法子,不是針灸,不是苦藥,而是一種她曾經認爲很髒的東西–青黴!她當時還笑荀楓:“發了黴的饅頭吃了都能拉肚子,你确定青黴能治病?”荀楓拉過她的手,一臉神秘地道:“要是治好了,我們就洞房花燭怎麽樣?”
她的第一次,就那樣給了荀楓。
現在想想,她之所以愛上荀楓,除去那次救命之恩,荀楓也的确是她見過的最奇特的男子,他會的東西,她聞所未聞。敗給他,倒也不虧。
每個人體質不同,青黴也不是誰都能承受的,萬一對它過敏,那麽便不能使用它。不過好歹,她有一半的把握。只是而今正值嚴冬,要制作它得費些時日,但也絕對不會超過一個月。
翌日,水玲珑起了個大早,換上一件素絨繡花襖,梳了個雙螺髻,用淡粉色發呆固定,确定模樣周整後去了長樂軒。
明廳内,秦芳儀端坐在主位上。她膚色白皙,濃眉大眼,自有一番主母的嚴厲,只是大抵昨晚沒睡好,再多的妝粉也遮不住眼底的鴉青。
任誰損失了幾千兩銀子,又看着丈夫去了小妾的院子,都會寝食難安的吧。但秦芳儀,噩夢才剛剛開始呢!
水玲珑垂眸掩住一閃而過的笑意,走入大廳,行了一禮:“玲珑給母親請安。”
秦芳儀起身走到水玲珑身旁,拉過她的手,邊笑邊說:“一轉眼,大女兒都這麽大了。”
大女兒?我在莊子裏快餓死的時候,你有想起過我這個大女兒?
秦芳儀又道:“詩情,把我給大小姐準備的首飾盒拿來。”
“是。”詩情依言,取出了一個深色梨木錦盒,裏邊是金步搖一對,鑲紅寶石和藍寶石钗各一支、銀簪子三支、白玉花钿若幹。
真是大手筆!秦芳儀是個什麽性子水玲珑再清楚不過了,她給你一厘,勢必讓你吐出一分,這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意味太明顯了。水玲珑雙手接過:“多謝母親。”
領完钗,水玲珑又按照琴房的吩咐前往西暖閣選衣料,剛一走進屋子,便聽到一陣銀鈴般悅耳動聽的笑聲。
“這匹玫紅色妝花緞最襯我的膚色,你們去選别的吧!”說話的少女穿一件淡粉色緊身長襖,細眉大眼,妩妹嬌柔,只唇瓣薄薄略顯刻薄,正是四小姐水玲月。她的生母是水航歌上峰送來的美人周姨娘,周姨娘原是官家庶女,一進府便做了貴妾,貴妾的身份比普通姨娘要高上一些,同爲庶女,水玲月卻是不一樣的。
“可這匹妝花緞明明是三姐姐先看上的。”五小姐水玲清怯生生地回了一句。
水玲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生母不過是大夫人身邊的洗腳丫鬟,這等卑踐出身也配跟她搶東西?
三小姐水玲語拉了拉五妹妹的手,對水玲月和和氣氣道:“既然四妹妹喜歡,便拿去吧,我也覺得這匹緞子唯有四妹妹能穿出它的大氣和端麗。”
水玲珑笑了,那玫紅色緞子分明透着一股青樓的狐妹子氣,到了水玲語的口中竟成了“大氣”和“端麗”。
“這還差不多。”水玲月滿意地咧了咧唇,繼續挑選布料,只是但凡她碰過的,水玲語和水玲清都不敢再碰了。
“幾位妹妹們都在呢。”水玲珑微笑着打了個招呼。
府裏的人都知道大小姐回來了。
水玲語寬和一笑,行了一禮:“是大姐姐吧?大姐姐快請進,我是三妹妹水玲語,今年十三,給大姐姐請安。”
水玲清也跟着行了一禮,含羞帶怯地道:“大姐姐,我是五妹妹水玲清,今年十二。”
水玲珑給二人回了個半禮:“三妹妹好,五妹妹好。”
水玲月淡淡掃了一眼,府裏除了嫡女水玲溪和嫡子水敏玉,她從不跟同輩份的人見禮。
她走過去,也不管水玲珑答不答應,兀自打開了水玲珑手中的錦盒,當她看清那些琳琅滿目的華貴首飾時,目光瞬間染了幾分戾氣,“喲!母親送的吧?母親對你可真好!一個連族譜都沒入的外室生的庶女,用這麽好的钗,也不怕折福短了壽命?”
她拿起一支金步搖和一支鑲紅寶石钗,“這兩支借我戴戴。”
“這是母親送的,難不成母親希望我被幾件首飾給克死?你是說母親沒你聰明呢?還是說母親心懷不軌呢?”水玲珑淡淡駁斥道。
水玲月一陣心虛:“踐丫頭,我沒這個意思!”
“我若是踐丫頭,生了我的父親又算什麽?”水玲珑反問。
水玲月一噎:“你…”
水玲珑一把搶過她手裏的金步搖和鑲紅寶石钗,“還有,我不借!”
“踐妾生的丫頭就是小氣、上不得台面!兩支钗也不願借,哼!像誰稀罕似的!”
“四妹妹,你在說什麽呀?”
水玲月罵罵咧咧完,一道溫柔得仿若天籁的聲音自門口徐徐響起,水玲珑的血液便在這一瞬寸寸凍結了!這聲音的主人化成灰她也認識!她的清兒,她可憐的清兒就是被這個蛇蠍女人給活活燒成了一團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就因爲水玲溪長得美,所以更容易得到别人的理解和信任嗎?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全都被她迷得團團轉,水玲溪哭一聲,連天地都彷彿爲之悲泣,相比之下,她成了十惡不赦、品行不端的毒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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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老天有眼,讓她重活一世,她總有機會扭轉前世的厄運。
斂起心底的滔天恨意,水玲珑微微一笑,打了個招呼:“我在莊子裏便聽得下人提起過咱們府裏有位神仙般的美人,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二妹妹比傳言中的還美上三分呢。”
她搶了她的太子妃之位,她不生氣的麽?也許如母親所說的那樣,她有自知之明?水玲溪仔細端詳了水玲珑的神情,确定她沒半分不悅,适才溫柔地笑道:“大姐姐過獎了。”
“二姐姐!”水玲月走到水玲溪身邊,挽住水玲溪的胳膊,軟軟含嗔地喚了一句。
水玲溪微微一笑過後,擺出了嫡姐的公正:“我方才聽到你說要借大姐姐的首飾,要知道不經人同意,便不是‘借’,而是‘搶’,古人曰,‘骨肉能幾人,年大自疏隔’,大家姐妹一場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而再過三、兩年我們各自出嫁,再如閨中這般親密無間已是奢望,何況大姐姐本就剛從莊子裏回來。所以四妹妹,你要好生與大姐姐相處。”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洋洋灑灑一席話,可見其才華橫溢、胸襟寬廣,當仁不讓的尚書府嫡親貴女。這便是水玲溪,踩着别人的錯誤往上樹立自己的威望。水玲珑保證,水玲月心裏恨慘了她。
果不其然,水玲月怨毒地瞪向水玲珑,似乎要把她給生吞活剝了一般!二姐姐居然爲水玲珑這個踐丫頭訓斥她,她自是不敢不跟二姐姐對着幹,唯有把火全部灑在水玲珑的頭上了!
水玲語尴尬地笑了笑,和水玲清一起給二小姐水玲溪見了禮,大家開始挑選布料。
水玲溪笑着道:“姐姐妹妹們先選,剩下的我再挑。”
水玲珑睃了她一眼,其實你是根本瞧不上吧!
水玲溪用的料子向來是由丞相府專程送來的,與公主們穿的不相上下,這些時下早已過時的料子,又怎麽入得了她的眼?
四小姐水玲月挑了一匹玫紅色妝花緞和一匹鵝黃色團巢連珠對鳥蜀錦,都是鮮豔的花色。
三小姐水玲語挑了兩匹淺綠色軟煙羅,很清秀典雅。
五小姐水玲清選了一匹寶藍色雲紋錦,和一匹暗紅色五福捧壽緞子。
水玲珑意味深長地看了水玲清一眼,原本打算随意挑兩匹素色緞子的她在思量了一番之後,舍了一匹素色緞子,拿了一匹淡紫色雲紋錦。
幾人把布料交給貼身丫鬟,爾後一同前往偏廳陪秦芳儀用膳,原本應當按照齒序出門,但在宅子裏嫡庶之别重于一切,因此誰也不敢越過水玲溪。水玲溪提起華美的紅色裙裾,優雅若一片潔白的雲,緩緩跨過門檻,陽光照在她臉上,勾勒着她精緻絕倫的五官,這人,彷彿從畫裏走出來的一般,美得如夢如幻。廊下的丫鬟們紛紛低下頭,只覺多看一眼都是對這位天仙的亵渎。
水玲珑笑了笑,緊随其後。
水玲月瞪了水玲語一眼,水玲語自動退讓,與水玲清并排而行。水玲月滿意地勾了勾唇角,大踏一步,對準水玲珑的背狠狠一推!
門檻的正對面,不過三兩步便是青石台階,這一摔,不殘也破相!
水玲珑冷冷一笑,抖落了腰間的荷包,她忙側過身子,蹲下去撿。
水玲月大驚失色!想要抽回手已然來不及,她一個趔趄,雙手直直推向了水玲溪。
“啊——”水玲溪一聲慘叫,從台階上滾了下去。
“啊——”水玲清和水玲語也跟着尖叫,水玲溪是尚書府的重點保護對象,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整座尚書府都會變天!她們依稀記得小時候水玲溪不小心被三弟推下水,昏迷了三天三夜,丞相府的人差點兒拆了尚書府,父親爲平息丞相府的怒火,愣是将年僅五歲的三弟狠狠地毒打了一頓,結果,三弟當晚發起了高熱,幾日後便早夭了。
這件事水玲珑也有耳聞,如果方才她沒躲開,實打實地挨了水玲月一推,結局就會變成是她撞倒水玲溪,她摔不摔無所謂,重要的是水玲溪受了傷,那樣秦芳儀絕對不會輕饒她。一石二鳥,想法是不錯的,可惜,水玲月算計錯了人!
不過,水玲溪摔了個嘴啃泥,她還是蠻開心的!
水玲珑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跑下台階,把痛得冷汗直冒的水玲溪抱在懷裏,爾後看向臉色慘白的水玲月,斥責道:“四妹妹!你爲什麽要二妹妹?”
“我…不是…我不是…”水玲月想說她沒推,但水玲溪定是有感覺的,她狡辯不了。怎麽會這樣?那個踐丫頭怎麽會那麽巧地躲避開了?她要是沒躲開,自己可以說,我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誰知道她突然沖出去撞了二姐姐?别人或許不清楚,但她知道水玲溪搶了水玲珑的太子妃之位,大夫人一定會認爲水玲珑是懷恨在心,伺機報複呢!可現在…
“玲溪–”當秦芳儀聞訊趕來時,就看見水玲溪有氣無力地靠在水玲珑的懷裏,右手還蹭破了皮,流了一些鮮血,她的心霎時像吊了一塊頑石,沉甸甸的,還隐隐作痛!女兒她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從不舍得動女兒一根頭發,現在,女兒摔成了這副慘狀,真真是氣煞她也!
“母親。”水玲溪的鼻子一酸,淚珠子吧嗒吧嗒掉了下來,疼死她了!
秦芳儀把女兒從水玲珑手中接過來,抱入了自己懷中,一邊摸着她的臉,一邊冷聲問向廊下站着的幾個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誰推的二小姐?”
“是四姐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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