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長安戲院今晚上演京劇名角葛慶鳳的一出拿手戲目。
這位葛老闆因為功夫到家,極受大眾的追捧,鐵杆觀眾裡甚至有不少北平軍政要人。因為之前不慎在舞臺受傷停演了半年,今晚是傷癒複出後的第一場演出,消息傳出去,可謂一票難求。
陳東瑜夫婦本就是京劇迷,更是葛老闆的鐵杆粉絲,今晚自然是要來捧場的,也就請了顧長鈞和蕭夢鴻夫婦一道來看戲。
顧蕭二人到達戲院時,距離開場還有十分鐘。除了前排已經被要人預定走的雅座區還空了幾桌外,剩餘已經座無虛席。戲還沒開場,倒茶水的、賣香煙、販糖果的在場子裡到處遊走,裡頭十分嘈雜。
陳東瑜夫婦訂的位置是前排中間最好的一張圓桌。夫婦兩位早早到場,見顧長鈞與蕭夢鴻來了,將兩人迎了入座。早有一旁的茶水博士上來倒茶,手法極其熟練,起壺、落壺,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連半點茶水也不會外溢。上茶後,陳太太對蕭夢鴻笑道:“這裡吵吵鬧鬧,恐怕你會不慣。只我家老陳就喜歡鑽這種老戲院看戲,說味道足。俄國毛子經營的新式戲院他反倒不樂意去,嫌少了看戲的味兒。”
蕭夢鴻自然說不會。和陳太太又聊了一會兒,邊上兩個男人也自己在聊天。
北平權貴圈裡也就這麼些人,大部分彼此都是認識的,只是關係或深或淺而已。前排的十幾張雅座坐的差不多都是熟人,遇到了,相互寒暄兩句,打聲招呼,也就各自落座了。
離戲目快開場,唯獨邊上的那張桌還空著。陳東瑜瞥了一眼,笑道:“不知誰定了這張桌,戲都要開場了,人還沒到。長鈞,不如我們來打個賭,猜到底是誰。倘若猜中的,輸了的明晚瀛台樓請吃飯……”
他話音還未落,只見來了一對夫婦,一邊往空桌位置走,一邊和身旁經過的那些認識自己起身寒暄的人不斷打著招呼,笑容滿面。
陳東瑜一怔,隨即失笑道:“原來是他。我早就該想到的。他也算是葛慶鳳的鐵杆戲迷了。”
蕭夢鴻自然也認了出來。來的這對便是唐紫翔夫婦。
唐紫翔和太太一路與人打完招呼入了座,忽然看到側旁圍桌而坐的四人,微微一怔,隨即面露笑容,轉身熱情寒暄。三個女人也坐一塊兒低聲說說笑笑。直到臺上響起了靜場鑼,戲目開場,這才各自歸了座位。
葛老闆出身武行,不但戲唱的好,一身舞臺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剛開場沒多久,戲臺上就乒乒乓乓很是熱鬧,戲院裡的喝彩聲此起彼伏。連第一次看這種京劇的蕭夢鴻也被吸引住了注意力,目光一直落在戲臺上。
唐紫翔與陳東瑜是資深票友,兩人更是心無旁騖看的不轉睛,時不時地發出一兩聲喝彩,第一折結束後,兩人就坐到了一起,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剛才的戲。唐太太和陳太太同去洗手,這邊桌就剩下了蕭夢鴻。
一個二十出頭的臉生茶水博士提了個銅柄茶壺,朝著唐紫翔那桌的方向走了過去。
顧長鈞不似唐陳兩人對葛老闆的戲癡迷,邊上人看的如癡如醉之時,他有些心不在焉,靠在椅上,看一會兒的戲臺,視線就在側旁的蕭夢鴻身上停留一會兒。中間這功夫,見唐太太和陳太太走了,蕭夢鴻面前那個茶盞裡的茶水快見底了,順手就端起桌上的一只小茶壺給她添水,發覺空了,扭頭見茶水博士正在往一旁唐的那張桌走去,便朝對方揮了揮手,示意添水,那人卻視而不見,兩只眼睛只死死地盯在唐紫翔的背影上,一手慢慢伸向被長衫遮住的腰襟。
顧長鈞的視線定在茶博士那只手上,臉色突地一變。
“當心!”
他沖著聊的正起勁的陳唐二人吼了一聲,迅速拔出隨身的的槍,扣動扳機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茶博士應聲倒在了地上,血迅速地從胸膛部位湧了出來,但方才探進腰襟裡的那只手卻依舊掙扎著伸了出來,手裡赫然竟多了一枚炸-彈,用牙齒咬掉環繩,朝著唐紫翔的方向奮力投了過去。
這一投無論是力道還是準頭都遠遠不夠,炸-彈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幾圈,接著轟的一聲,爆-炸了。
火光和氣浪裡,顧長鈞猛地朝側旁的蕭夢鴻撲了過來,將她一下撲倒在地,緊緊地壓在了身下。
……
突然而至的一聲槍響,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這突然一幕幾乎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爆炸聲的餘音裡,原本嘈雜的劇院突然間陷入死寂,爆-炸點附近的幾張桌子被掀翻,七八個人隨了氣浪倒地,其餘人像被定住了身,短暫幾秒的凝固死寂之後,戲院裡突然亂成一團,尖叫聲四起,被爆-炸氣浪波及的傷者倒地呼號不停,其餘人離座,紛紛奪路而逃。
這爆-炸發生的太過突然了,蕭夢鴻幾乎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時,人就已經被顧長鈞給撲到了地上。但即便這樣,胸間也依然一陣氣血翻湧,頭暈眼花,片刻後,等將耳膜震的嗡嗡作響的那陣聲浪徹底平息過後,人才漸漸恢復了意識。
她還依舊被顧長鈞壓在身下,但一道溫熱的液體卻慢慢沿著她的肩膀,流到了她的脖頸,帶著淡淡的血腥氣息。
蕭夢鴻摸了一下,看到自己手心沾染了血,抬起頭,這才發現顧長鈞竟然受了傷。血就是從他身上流下來的。
他的肩胛部位被一片隨了爆炸氣浪飛來的狹長黃銅鐵片給撕拉出了一道長約一手掌長的傷口,血正在不住地往外流。
這銅片原本應當是唐紫翔那張桌腿上的護腳,剛才爆-炸發生時,威力巨大,雖然被阻擋了下,但距離最近的這張桌子還是難以倖免,掀翻時炸斷了腿,這塊銅片就飛了出來,猶如一把利刃,竟然正好傷到了他。
蕭夢鴻瞬間心臟緊縮,渾身發冷。
“顧長鈞!顧長鈞!”
她在他耳畔大聲叫他名字。片刻後,聽到他終於發出一聲低低的呻-銀聲,人從她身上翻身下去。
“你沒事吧?”他問了一聲。視線掃過蕭夢鴻的全身,見她毫髮無傷,終於籲了一口氣,跟著,眉頭又微微皺了皺,面上帶出一絲痛苦之色。
“我沒事!”蕭夢鴻從地上爬起來,“但是你受傷了!”她嚷道,聲音顫抖。
顧長鈞扭頭略微費力地看了眼自己後肩部位,抬手按了按,說了聲無妨,命她留在原地不動,自己便從地上爬了起來,朝依舊倒在地上的陳東瑜和唐紫翔快步跑去。
陳東瑜行伍出身,反應原本就比尋常人要快些。方才得到顧長鈞的提醒,扭頭見地上多了個異物,立刻拽著側旁的唐紫翔飛身撲了出去,只是距離過近了些,依舊被氣浪給掀翻在地,短暫暈厥了過去,等顧長鈞過來蹲下去用力拍他臉頰,陳東瑜終於蘇醒了過來,慢慢從地上爬坐了起來,茫然環顧一周,見到處狼藉,行刺者已經被炸死,自己耳鼻出血,邊上唐紫翔傷的更不輕,滿頭的血,人已經昏迷不醒。
陳太太和唐太太方才恰好去了洗手,這才避開了這一場飛來橫禍,被動靜聲吸引了回來,發現各自丈夫竟然受傷倒地,大驚失色,慌忙送去醫院救治不提。
……
當天,北平警局就捕獲到了刺殺者的同黨,獲知是一起針對唐紫翔的激進行動。陳東瑜則完全是遭了池魚之殃。兩人心知倘若不是顧長鈞及早察覺出聲提醒,又果斷開-槍出手予以阻止過,恐怕兩人此刻早已喪命,均是感激,陳東瑜便罷,兩人交情放在那裡,唐紫翔送去醫院經搶救終於脫離了生命危險,回想起當時一幕,心有餘悸,對顧長鈞極是感激,知道他也在爆炸裡也受了傷,自己躺著來不了,事發後的第二天,就由唐太太先代表丈夫來致謝了。
……
顧長鈞所幸傷的並不是很重,當時到醫院做了個外科處置手術,第二天被允許出院了。其餘並無大礙,只是因為傷及肩背需要靜養,日常活動有些不便。
顧長鈞的意外受傷令顧家人焦心不已。從昨晚開始,顧太太,大姐、顧簪纓等幾個姐妹和兩個姐夫就相繼聞訊趕到醫院看望陪護,見他無大礙,這才松了口氣。第二天回了顧家,顧太太更是親自照顧起了兒子的飲食起居,直到晚上才回房休息。
許是傷處作痛,睡覺姿勢也不方便,當夜顧長鈞遲遲無法入眠。蕭夢鴻聽他在身側輾轉,更是過意不去。她也心裡明白,當時他是為了護住自己而受的傷,在顧太太面前卻並沒提半句,顧太太還道兒子只是因為唐紫翔而遭的的無辜之殃,心裡很是不滿。唐太太來登門道謝時,態度自然極其客氣的,等人走了,難免抱怨了許久。
蕭夢鴻幾分感激,另加幾分的愧疚,自然更是睡不著。終於翻了個身,朝他那側轉了過去。
“我吵到你了?”顧長鈞忽然道,“要麼我去隔壁睡吧。”他坐起身。
蕭夢鴻立刻道:“不是。你躺下去吧。”
她爬起來開了燈。
顧長鈞被她扶著,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大約不小心碰到了傷處,呲牙嘶了一聲。
“很疼吧?”蕭夢鴻跪坐在邊上,輕聲問道。
顧長鈞默默望著她,忽然朝她伸出手。
蕭夢鴻遲疑了下,就被他握住手,輕輕一拉,人就靠到了他的邊上。
“是有點痛。”他歎了口氣。
“對不起……”蕭夢鴻歉疚地看著他。
“你是我的太太,保護你是我的本分,我並不想聽你向我道歉,或者道謝。”他立刻道。
蕭夢鴻沉默了片刻,抬眼望向他,改口問道:“你肚子餓嗎?要不要吃什麼東西?”
顧長鈞搖了搖頭,視線落到她的唇上,肩膀動了動,身體似乎也朝她微微地靠了些過來。
彷彿前次那種相似的感覺再次襲了過來。蕭夢鴻覺得他彷彿是要親吻自己似的。
她垂下眼睛,帶了點倉促地道:“今天醫院剛回來,你恐怕也累了……要不還是早點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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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鈞頓了一下,慢慢地靠了回去,點頭道:“好。我聽你的。”
蕭夢鴻朝他一笑,過去關了燈,自己慢慢地躺了下去。
“德音。”
片刻後,她聽到他忽然又輕聲叫了句自己,便轉臉看向昏暗裡躺在身側的那個男人。
“嗯……”
她低低地應著時,忽然覺到眼前一團黑影朝自己壓了過來,呼吸一停,還沒來得及有任何的反應,隨了一陣炙熱的氣息,唇上一重,發覺他竟然猝不及防地吻住了自己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