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蕭夢鴻原本略有些茫然。見他視線落到自己那只傷手上,終於明白了過來,急忙道:“這兩天事情有點多,所以沒及時更換,但已經快好了,不用了……”
“下來!”
顧長鈞面無表情地說道。
蕭夢鴻低頭下了車,跟著他進了醫院,最後被帶到一個叫王澤堂的醫生面前。
王澤堂是留洋歸來的醫生,此前認識顧長鈞夫婦,見兩人忽然來了,急忙起身熱情接待。
“她的手受了傷,縫合過。麻煩你幫她檢查下傷口癒合情況。”顧長鈞微笑道。
王澤堂急忙替蕭夢鴻檢查,解開後,見傷口處還有些紅腫,問了時間,說道:“原本照這時間,傷口癒合應該已經差不多了。但現在還有發炎跡象,顧太太,我等下替你再處理下傷口,再開些消炎藥。現在天氣熱,你回去了要注意休息,按時吃藥,過兩天再來。”
蕭夢鴻見顧長鈞盯了自己一眼,轉頭向王醫生道謝。處置完畢,拿了藥後出來,兩人重新上了車,顧長鈞轉頭冷冷道:“你的傷是因我而起的,我希望你能謹遵醫囑,儘快痊癒,否則於我來說,就是一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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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夢鴻沒說話。
顧長鈞開車也不再說話,徑直回了顧家。蕭夢鴻隨他進去,遇到了顧彥宗和顧太太在樓下,顧彥宗問了幾句蕭夢鴻家裡的事,再次撫慰她一番,最後看了兩人一眼,道:“長鈞,德音,你們隨我到書房來。”
……
顧太太也到了書房,坐在顧彥宗邊上的一張椅上。
蕭夢鴻和顧長鈞站在兩人面前。
顧太太看向丈夫,顧彥宗便道:“長鈞,德音,前些天蕭家有喪事,之前談過的那件事,一直便沒提。德音此前找我談過,說是希望能獲准離婚。現在趁著你們倆都在,我想再問一下你們的意思。你們現在到底是怎麼想的?”
顧長鈞沒有回答。
蕭夢鴻也沉默著。
“我還是原來的想法,”顧彥宗道,“倘若還有一絲挽救可能,輕易不要談離婚。”
顧太太在椅子上動了動身體。
顧長鈞還是沉默著。
蕭夢鴻見顧彥宗和顧太太的目光都聚到了自己的身上,心口忽然跳的厲害,忍不住看向側旁的顧長鈞。
倘若這個時候,他能向她傳遞出一絲絲的類似於令她暫時不要開口的意願表示,她想她應該也會照了他的意思辦的。
但是他好像沒有絲毫這樣的表示。
他的目光正落在他父親書桌的一方青銅鎮紙上,神情冷漠依舊。
蕭夢鴻收回了目光,沉思片刻,長長呼吸了一口氣,最後抬起頭說道:“爸,媽,實在是對不起,其實我們前些天就已經協議離婚了。”
顧彥宗和顧太太都是大吃一驚。
顧長鈞的下顎肌肉微微收緊,一張臉龐的線條忽然變得有些僵硬。
“你說什麼?”顧彥宗突然提高了音量,目光倏地落到兒子的身上。
“長鈞,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顧長鈞的神情愈發冷漠了,轉頭看了蕭夢鴻一眼,終於開口,冷冷地對著自己父親說道:“她不是都說了嗎?您還要我說什麼?何況,這不正是您許可的結果嗎?”
“你在說什麼?”
顧彥宗倏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
顧長鈞再次緊緊地抿了上唇,神情裡露出一絲固執之色。
顧太太急忙跟著站了起來。
“你別那麼急!”勸了句丈夫,她改而看向兒子和蕭夢鴻,“你們什麼時候自己協議好離婚的?怎麼一聲也不吭?”
“對不起,是我先去找長鈞要求的。”
最難開頭的那句話既然已經說了出來,蕭夢鴻忽然覺得這些天來緊緊壓制著她,令她連呼吸也感到困難無比的那副重擔突然就像被釋放了一樣。
就這樣吧。
開了弓,是沒有回頭箭的。她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著,口中繼續道,“就是那天我說我去研究一些古建築,其實我是去航校找了長鈞。我找到他,經過友好協商,我很感謝長鈞,同意了和平解除我們之間的婚姻關係,雙方都在協議書上簽了字。回來後,我原本想立刻告知你們的,但是沒想到……”
“蕭德音,你他媽的就給我閉上嘴吧!”
顧長鈞忽然轉過身,毫無預警地沖著她咆哮了起來。
“什麼友好協商和平解除!我用不著你給我臉上貼金!我做過的事我就認!爸,媽,你們不是想知道怎麼回事嗎?我酒後對她施暴不成翻了臉!她手上的傷也是因我而起的!像我這麼一個畜生不如的東西,當初你們是怎麼替我娶了她這麼個天仙的?我早就該放她自由的!現在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你們要是還想知道更多的詳細過程,自己問她。我沒興趣再陪你們在這裡談這個話題了!”
顧長鈞咆哮完了,臉色鐵青,轉身就大步往門口去,一把拉開了門,隨了一聲震耳欲聾的砰的關門聲,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
他摔門而去了,但那陣咆哮的餘音彷彿還在書房裡繚繞。
蕭夢鴻的心臟跳的差點蹦出喉嚨。
她沒有想到,顧長鈞竟突然會爆發出這樣的脾氣。
和他相處了也有段時間,他給她的感覺就是城府、克制,沒想到現在,當著他父母的面,他竟然失態到了這樣的地步。
她穩了穩心神,看向對面的顧彥宗和顧太太。兩人應該也和她一樣,或者說,比她更震驚。
顧彥宗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神情是詫異而僵硬的,顧太太呆呆地看著那扇被兒子摔上的門,忽然像是反應了過來,急忙追了出去,過了一會兒,臉色蒼白地進來,對著丈夫不安地道:“王媽說長鈞開著汽車出去了!怎麼辦,他會去哪裡?”神情裡的擔憂和緊張呼之欲出。
顧彥宗漸漸終於彷彿緩過了神。
“這麼大的一個人了,你擔心什麼。”
“可是我養他這麼大,我還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氣!”顧太太看了眼蕭夢鴻,“他不是想離婚嗎?現在離了,他幹嘛要衝我們發這麼大的火?”
顧彥宗皺了皺眉,慢慢坐了回去,目光落到蕭夢鴻身上。
蕭夢鴻垂著視線,一直沒說話。
顧彥宗忽然歎了口氣,臉上露出疲乏之色。
“德音,你們離婚看來是無可挽回了。罷了,那就這樣了吧。你們離婚書上有沒提到贍養問題?若是沒,我們顧家應當支付你一筆錢財的。”
“謝謝您爸爸,”蕭夢鴻抬起視線,道,“長鈞也說過這個問題。他十分慷慨。但目前我沒這方面的需要。倘若以後有需要,我一定會向您求助的。”
顧彥宗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人各有所持。你不想要顧家的錢,我也不勉強你。只是記住了,往後你雖然不再是我們顧家的兒媳了,但你要是有困難,需要幫助,儘管來找我們。我這一句並不是客套話,而是真話。”
蕭夢鴻道:“謝謝爸,也謝謝媽。尤其這次我父親喪事,你們出了很大的力氣。我心中原本是非常忐忑的,為我還瞞著我與長鈞離婚,卻利用了你們的事實。但現在我有些釋然了。因我知道即便你們此前已經知道了這事,想來也是會不吝出手相助的。我再次只是再次謝過你們,尤其是二姐,這些天她辛苦了。”
顧彥宗點了點頭。想了下,又問:“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先回我娘家。以後再慢慢計議。”蕭夢鴻恭敬地道,“正好有件事,我還需要徵求爸媽你們的意見。關於我和長鈞解除婚姻關係的事,是儘快登報予以公開為好,還是順其自然?”
時下社會有一種十分盛行之習慣,尤其在社會名流之中,更是習以為常。某某與某某確定戀愛關係,某某與某某解除同居關係或婚姻關係等等諸如此類,都要在報紙廣告欄上予以公告。幾個月前,北大校長兼教育部總長之離異公告就出現在了北平日報上,時人司空見慣。
顧太太看了眼蕭夢鴻,為難地道:“德音,你父親剛去世,倘若這時候就公開離婚,我恐怕會被人議論……”她遲疑了下,“倘若你不是現在就另有它用要宣告獨身,我想還是先緩緩為好。反正我們顧家是不急的。”
顧太太的言下之意,大約就是說除非蕭夢鴻現在急著要重新嫁人了,否則最好緩緩。
蕭夢鴻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點頭道:“我也不急。我和您的想法一樣。那麼就不登報宣告了。過些時候,倘若您覺得有必要了,儘管通知我就是。”
顧太太點頭。望著蕭夢鴻,見她立在那裡,神情平靜坦然,對比起片刻前兒子突然暴怒摔門而去時的一幕,心裡忽然湧出一絲難以言明的滋味。
她不喜歡這個兒媳婦,現在終於徹底擺脫了關係,她此刻原本應當感到釋然才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她心裡卻也輕鬆不起來。
“准許他們兩人就這樣離婚了,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她在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自己也迷惑了。
蕭夢鴻卻分毫不知顧太太此刻心中念頭,道:“我嫁入顧家至今,公婆姑姐無一不是之處,小妹與我更是相處融洽,只是我自己未能謹守本分,以致於有了今日之離。德音在此最後向爸媽致上謝意,感謝你們對我多年照拂。往後我會遙祝二老健康喜樂。”
她朝顧彥宗和顧太太各深深鞠了一個躬,轉身開門快步離去。
顧長鈞剛才怒摔門而去時發出的響動引來了顧家幾乎所有下人,此刻全都遠遠站在門廳口,臉上神情驚疑不定。顧簪纓也被摔門聲給引了出來,看見蕭夢鴻從書房裡出來,正要迎上去問,忽然見她神情似乎有異,遲疑了下,最後還是停下腳步。
蕭夢鴻朝顧簪纓微笑點了點頭,腳步並沒停頓,徑直上了二樓自己的臥室,推門進去後,關上了門,剛才一直忍著的眼淚忽然就滾落了下來。
蕭夢鴻背靠在門後,默默垂了片刻的眼淚,漸漸覺得心裡終於通透了些,擦了淚,來到那面梳粧檯前,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那個女子,明眸皓齒,紅顏動人。
過了今夜,就是新的開始。
明天之後,她將會為自己終於獲得的自由而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