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南方航校位於江南古城的郊外,周圍綠樹掩映,古木參天,東部為軍事區,包括機場、機修廠、飛機製造廠以及配套的彈油庫,西部為教學生活區。
晚上十一點,按照軍事制度實施嚴格管理的航校已經進入了滅燈時間。除了東區瞭望塔頂端的巨大探照燈放射著雪一樣的光芒,還在一秒也不停息地迴旋掃射之外,其餘地方都陷入了黑漆漆一片。
西南角一座四層樓的水泥樓房此刻也被籠罩在了夜的暗色裡,窗戶不見燈光。只是每隔幾分鐘,來自遠處東區那盞探照燈強烈燈柱的散射餘光會迅速掠過牆面,帶來一晃眼間的光亮,又迅速再次陷入了黑暗。
“叮鈴鈴——”
位於頂樓的一個房間裡,桌上的那架電話突然出其不意地響了起來。
鈴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躺在房間裡一張軍用鐵牀上的男人驀地睜開了眼睛。
顧長鈞半個小時前剛從東區彈油庫回來,現在躺下去還沒有入睡。扭頭看一眼那架電話的方向,翻身下地,來到桌前接起了電話。
“顧長官,北平貴府宅邸來電!”
接線員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了過來。
這麼晚了,會是什麼事?
“接過來吧。”
顧長鈞道。
很快,電話接通了。
“四哥!是你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女孩聲音。
顧長鈞略微錯愕。
“詩華?這麼晚了,你還打來電話幹什麼?出什麼事了?”他立刻問。
“四哥……”
顧詩華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沮喪。
“我心裡很難過,根本就睡不著覺……你還不知道吧,爸已經同意你和四嫂離婚了!”
顧長鈞的雙眸迅速掠過一絲陰影,與周圍的黑暗融成了一體。
“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很平靜。
“你還問怎麼回事?”顧詩華在電話嚷了起來,語氣裡滿滿全都是埋怨。
“全怪你啊四哥!這麼對我四嫂!你一直想離婚是嗎?現在好了,稱心如意了吧?都是你,你害我沒了四嫂!”
顧長鈞沉默了下來,沒有接話。
“你裝啞巴不說話?你心裡是不是高興的很啊?我告訴你啊四哥,你別得意,我四嫂又不是沒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就憑她的才華和美貌,只要一離婚,追求她的男人多的是!離了也好,四嫂以後完全有可能獲得從四哥你這裡不可能得到的幸福!我應該祝福她才對!”
顧長鈞皺了皺眉,“你打電話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當然不是!我打電話來是為了罵你!我太生氣太傷心了!知道這個消息我連覺都睡不著了!我非得好好罵你一聲不可!壞四哥!壞四哥!我討厭你!”
顧詩華在那頭嚷完,啪的一聲重重掛了電話。
顧長鈞耳膜被震了一下,聽筒裡隨之傳來一陣刺耳的電流干擾聲。
他將話筒慢慢放了回去,立於原地片刻後,慢慢踱到窗前,對著窗外站立,背影一動不動。
……
次日一早,顧長鈞打了個電話,讓接線員接通北平□□的司法總長處,與父親顧彥宗接通後,顧長鈞向他問了聲好。
“長鈞啊,最近你那邊怎麼樣?”
“一切順利。”顧長鈞的聲音四平八穩,不疾也不徐,“爸,我想問一聲,聽說您有意讓我和德音離婚,是這樣的嗎?”
顧彥宗微微一頓。“你知道了?”
“是。”顧長鈞說道,“昨晚五妹與我通了一個電話。”
顧彥宗歎息一聲:“照我的想法,我是不願意看到我的兒子和兒媳婦離婚的,尤其是現在,你與德音二人之間也不像從前那樣有外來第三者的存在。但是既然你們雙方都有這樣的意念,德音來找我,言辭懇切,我亦無法反駁,也就只能遂了你們心意了。你什麼時候辦完事回家,我便知照蕭家,把事情瞭解了吧。”
“她都跟您說了什麼?”
“長鈞,她說的有道理,”顧彥宗道,“你與她婚姻既不諧,我若再強行將她困于我顧家為媳,于她也是不公。不如照她自己所想,放她追求今後之嶄新生活吧!”
“我明白了。”
顧長鈞沉默片刻,道。
顧彥宗在電話另頭微微頷首,“你什麼時候回北平?”
“等這裡事情完畢。”
顧長鈞說道,語調低沉而平靜。
掛了電話,他的眸光裡掠過一絲陰鷙。
……
從獲得顧彥宗准許離婚的那天起,蕭夢鴻就開始等著顧長鈞回北平。
照他原本的說法,一個月後就能回來。
但現在,一個月早就過去了。非但如此,日子一天天流淌,轉眼已經兩個月了。
顧長鈞卻一直沒有回北平。
期間蕭夢鴻曾向顧詩華問來顧長鈞的聯繫方式,試著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但每次接通接線員後,總是無法聯繫到顧長鈞。他不是外出,就是有事。
蕭夢鴻感到十分的鬱悶。
她倒不是急著要和他離婚撇清關係好再找第二椿,只是既然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而且也得到了他父親的許可,按照她的性格,當然是快刀斬亂麻,早點把事情給了斷了為好,省得這樣一直拖泥帶水地懸著。
對於顧長鈞的遲遲不歸,顧家裡除了蕭夢鴻,顧太太也很是關心。期間有一次,忍不住聯繫了兒子詢問情況,顧長鈞告訴自己母親,航校向美國新訂購了一批最新型號的飛機作教練用機,但在運輸過程中出了點問題,遲遲未到香港。這件事是他經手的,所以現在還在處理。
等處理完畢,他就會回北平。
顧太太自然相信。蕭夢鴻也接受這樣的答覆。否則,她實在想不出來顧長鈞為什麼會遲遲不回北平。畢竟,之前倘若不是他父親反對的緣故,他也早就要和自己離婚了。
不是嗎?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
顧長鈞依舊沒有回來。答覆一直都是忙、忙、忙。
時令已經進入暑夏,而此時,距離他原本預定的歸期,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蕭夢鴻終於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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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顧長鈞一直不回來,離婚是不是只能這樣跟著一直拖延下去,遙遙無期?
……
京華大學工地的進展情況十分順利。施工方按照蕭夢鴻的要求,將所有需要予以保留的古木仔細保護起來,其餘地方破土動工。
剛開始的一段時間,作為總的設計負責人,蕭夢鴻幾乎天天去工地,解決隨時可能會遇到的情況。等施工進入正軌,加上那位名叫林良寧的助理態度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從一開始的疑慮到現在對她佩服的五體投地,許多事情也能夠代她處理,最近這幾天,蕭夢鴻終於漸漸有些空閒下來,不必自己時常去盯著了。
一空下來,她就不可避免地開始揣度顧長鈞遲遲不歸的目的。
他真的這麼忙?而且,為什麼每次自己給他打電話,沒有一次是接通的?
如果這是湊巧,未免也太過巧了。
蕭夢鴻心裡的疑慮越來越大,甚至令她開始寢食難安。
蕭夢鴻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顧長鈞不回來,那就由她去找他,當面問個清楚,然後把事情解決掉。
這樣拖著,彷彿被人捏在手裡決定命運的感覺,實在是在太糟糕了。
……
蕭夢鴻從外面回顧家時,快傍晚了,門房老王告訴她,她的母親蕭太太和嫂子金玉鳳來家裡做客,現在還沒走,太太正在招待。
蕭夢鴻微微一怔。
從她去年來到這裡成為蕭德音,除了第一天時遇到了那個來找自己的兄長蕭成麟,接下來一直到現在,大半年的時間裡,除了去年年底她還在承德時,顧詩華曾提過一句她的母親蕭太太,蕭家人就一直沒露面,彷彿就沒有她這個女兒一樣。
現在蕭太太和金玉鳳突然登門,是想幹什麼?
蕭夢鴻略微遲疑了下,進了房子。果然,顧太太和顧簪纓都在樓下陪著客。客廳裡坐著兩個女人。年長的那位梳著傳統老式髮髻,一張臉上帶著略微木訥、又有點討好意味的笑容,邊上的少婦打扮的卻很新潮富貴,坐那裡眼神也飛來飛去的,一眼看到外頭進來的蕭夢鴻,表情一亮,站了起來面上帶笑地迎了上來,笑道:“二妹,媽說許久沒和你婆婆見面,怕感情生疏了,今日無事便過來探望一下,順道也來看看你。你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呀!”說著親親熱熱地將手搭在蕭夢鴻的胳膊上,不停上下打量著她。
蕭太太見女兒回來了,也站了起來。
蕭夢鴻叫了聲嫂子,又看向那位自己前身的母親,朝她點了點頭,叫了聲媽。
蕭太太應了一聲。看得出來,勉強笑容之下,明顯心事重重的樣子。
顧太太雖然已經橫下一條心接受兒子和媳婦離婚了,但現在兒子沒回家,事情還沒說開,親家母突然這時候上門,心裡雖然有點疑慮,但面上自然也和往常一樣,很是客氣。剛才帶著二女兒陪坐著,閉口不談不愉快的事。見蕭夢鴻回了,便道:“德音,你和你母親嫂子應該也許久沒見了吧?想必也有體己話要說。你們敘敘話吧,我去看看今晚菜色。蕭太太,晚上留下一起吃個便飯呀——”
蕭太太忙道:“不用不用。只是過來探望下顧太太,順便看看我女兒。吃飯就不用了。等下就走。”
顧太太也不強留她,含笑點了點頭,看了眼蕭夢鴻,和顧簪纓起身先走了。
……
“德音,你還好吧?”
顧太太一走,蕭太太就上前緊緊抓住蕭夢鴻的手,將她帶著坐到自己身邊,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蕭夢鴻,眼圈也跟著微微有些泛紅了。
蕭夢鴻有點不大適應這種母女相見的場面,但還是任由蕭太太抓住自己手,微笑道:“我挺好的。”
“媽,二妹現在不知道多好,之前照片還上了報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看你這樣子,人家見了,還以為她生活的水深火熱呢——”
金玉鳳瞥了眼站在門廳口候命的顧家傭人,說道。
蕭太太不理會兒媳,依舊抓著蕭夢鴻的手,目光裡流露出愁苦之色,低聲道:“德音,我聽說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顧家兒子真的要和你離婚了?”
金玉鳳也緊緊盯著蕭夢鴻,神情略微緊張。
蕭夢鴻知道自己要打擊到這位做母親的心了。但不能為了安慰而撒謊。何況,離婚也確實勢在必行了。便點了點頭:“在考慮了。應該快了。”
金玉鳳臉色一變。蕭太太更是面色灰敗,怔怔望著蕭夢鴻,眼睛裡淚光開始閃爍。
“二妹!到底怎麼回事?”金玉鳳靠了過來,壓低了聲。
“之前大半年,事情不是已經平息了下去嗎?我們都以為顧家諒解了你,你往後也安安生生過下去了,怎麼突然又要離婚了?是不是顧家人要趕你走了?”
“不是。我想離婚,顧家同意了。”蕭夢鴻說道。
蕭太太怔怔望著蕭夢鴻。
金玉鳳盯了她一眼,嘖嘖一聲,臉上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二妹,不是我這個當嫂子的說你,你也別總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顧家要不是礙著我們蕭家的關係,十個你也早就被休掉了!沒想到到了現在,二妹你非但沒有半點悔意,居然還是這德行。你有沒想過,你一個女人,要是被丈夫休了,這事還人盡皆知,你往後怎麼過日子?爹可是發過狠話的,只要你被顧家給休了,他就不認有你這麼一個女兒!照嫂子看,你還是趕緊打消掉這些念頭,往後安安分分當你的少奶奶,有什麼不好的。”
蕭夢鴻沒有說話。
金玉鳳打量了眼她,冷笑:“果然是上過報紙的新時代女性,和我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就是不一樣。罷了,我雖然是你嫂子,從前也沒見你怎麼拿我當嫂子看,如今就更不用說了。我也不多費口舌了,免得自取其辱。”
蕭太太坐著一直不動,表情有些呆滯。
蕭夢鴻看了眼蕭太太,想起之前顧詩華曾轉過的她的話,也帶了不少她托顧詩華收拾給自己的吃食和衣物,知道蕭家裡或許也就只有這個母親是唯一關心自己的人,見她這樣,終究有些不忍,沒理睬金玉鳳,只轉向蕭太太,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媽,你別為我擔心。我已成年,往後能自食其力了。就算離開了顧家,我保證我也會過的很好。你自己保重身體,這就夠了!”
蕭太太聽到女兒的貼心話,眼淚忍不住掉落了下來,哽咽道:“德音,我心裡終究還是不願意看到你落到今天的地步。什麼離婚,不還是被夫家給休了,只不過換了個名目而已……長鈞在哪裡,我許久沒有見他了。你能叫我見見他的面嗎?他對我倒一向還是客氣的。我想和他說兩句話。”
“他不在北平。”蕭夢鴻立刻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媽你不必見他了。他也決意要和我離婚了,不會改的。”
蕭太太沉默了下去。
“親家太太,我們家太太叫我來問一聲,魚是喜歡清蒸還是紅燒?”王媽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問道。
蕭太太急忙背過臉,拭去眼角淚痕,站起來笑道:“謝謝親家母太太了,我們過來就是看望一下親家,家裡還另有些事,這會兒也要走了,不吃飯了。”
王媽又挽留幾句,見蕭太太執意要走,忙過去通知顧太太。顧太太很快出來,又客氣了一番,最後終於送走了蕭太太婆媳。
顧太太和蕭夢鴻一道將蕭太太送到了大門口。等人走了,看了一眼側旁的蕭夢鴻,方才臉上還帶著的笑便消失了,轉身自顧往裡去。
……
第二天,蕭夢鴻動身坐火車南下。
她並沒有告訴顧家人自己去找顧長鈞。只說趁著最近空閒了下來,南下去研究幾座著名的古代建築,需要幾天的時間。
顧太太到了現在,對她早就放任不管了,也沒阻攔,只讓顧榮派個人隨她一起上路,說免得路上萬一出了什麼意外,自己要擔責任。
顧榮派了之前在承德看守過蕭夢鴻的周忠和蕭夢鴻同行。
蕭夢鴻沒有拒絕。和周忠一起上了火車,輾轉一天一夜後,終於在第二天的下午時分,抵達了南方航校。
周忠跟她到了這裡,自然也明白她是來找四少爺的。沒說什麼。
蕭夢鴻讓周忠在古城的一家客棧裡落腳下來,自己找到了航校的大門口,向站崗的士兵報上身份,說是來找丈夫顧長鈞。士兵進去通報。等了沒一會兒,裡頭就跑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的,自稱姓楊,是顧長鈞在航校的副官,應該,對著蕭夢鴻畢恭畢敬地道:“夫人,顧長官現在機場,您隨我來,我帶您去。”
蕭夢鴻向楊副官道謝,跟隨他進去。
航校占地廣闊,從校門到東側軍事區有數裡的路,楊副官開了輛帶鬥式軍用三輪摩托,載著蕭夢鴻往東區而去,經過幾道門禁,最後終於停在了通往機場指揮塔的通道上。
前面就是一片平坦的軍用機場。遠處的跑道上停了幾架飛機,邊上能看到有十來個人。
楊副官扶著蕭夢鴻從車鬥裡下來,說道:“夫人,前面是指揮塔區域,您不方便進入。要不,您在這裡稍等,我去找顧長官?”
機場裡這個通道口風很大,吹的蕭夢鴻頭髮亂舞。蕭夢鴻壓住頭髮,點頭道:“麻煩您了,楊副官,我在這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