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紅塵深處
既然成了石家義女, 甄朱在石夫人的堅持下,住進了石府。
石夫人選的舉辦派對的日子,是在十天之後。她十分重視, 和石督辦聯袂署名, 早早就登報公告了喜得義女的消息, 派對當天的一切細節都由自己親自敲定, 忙忙碌碌,喜笑顏開。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逼近, 甄朱卻漸漸有些心神恍惚起來。
她原本以為, 上次北京使館區發生的事件,過些天慢慢就會平息下去,徐致深應該也會如他之前電話里說的那樣, 很快就能回天津。但卻沒有想到,事態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越來越在發酵, 這幾天的報紙頭條,全部都還是當日事件的後續。
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滬各大學的學生聯合響應北京數所大學, 舉行聲勢浩大的援助游行,接下來的幾天,南京、西安等多地, 也相繼發生了同樣的事件, 全國的報紙, 除了那幾家喉舌, 剩余全部都在猛烈地聲討張效年,羅列他上台後操控國會,妹外割權,包庇凶徒,至于當時竟向手無寸鐵的請願學生開槍,更是令人發指的禽獸之舉,辜負了全國之前對他二度出山執掌總理院的殷切厚望。
就在前幾天,天津的幾所高校,也發生了同樣的請願事件,雖然學生很快就被驅散了,但到處都是宣發的傳單,聲討張效年,要求他給出一個交待。
整個中國,彷彿都被卷入了那個事件,而徐致深從那天後,就沒有再聯系過甄朱。
甄朱在忐忑中等待了多天,到了派對這個晚上,開始的前一刻,終于忍不住,打了上次的那個電話號碼。
電話一直在空響,沒有人接。
她的心底里,泛出一種難以言述的失落和擔憂。
門外,石夫人已經在叫她了。
她掛了電話,呼出一口氣,開門的時候,臉上已經露出得體的笑容。
……
外面的紛擾時局,對于普通的平頭百姓來說,最多也不過就是增添幾句飯後談資而已,而對于今晚的石府,更是沒有造成半點的影響。
石督辦有直隸王的稱號,今晚這個為了慶賀喜認義女而舉辦的派對,場面盛大無比,全天津衛的頭面人物,太太小姐,能來的都來齊了。石府里賓客盈門,安排也是中西合璧,老一輩的在東廂的傳統宴場,搭起戲台子唱戲,年輕人則另設一個派對舞場,完全西化,極盡喜慶奢華。
薛紅箋的生母雖然出身低微,但父親曾是前清進士,外務大臣,做事也頗有魄力,卻因牽涉新黨獲罪,最後慘淡收場,這在當年是不可說,但如今說起來,天津衛里的老一輩都還有印象,得知石督辦新認的這個乾女兒就是當年那位薛大人的後人,無不唏噓,石夫人領著她,向眾人行禮認輩時,收紅包收的幾乎手軟。
而眾多的賓客里,最引人注目的,當屬譚青麟了,他也是今晚到場的唯一一位遠客。
他是幾天前,再次抵達天津的。
所謂風水輪流轉,上次張效年二度出山,在天津宅邸過五十大壽風光無限的時候,初次露面的譚青麟只身不請而去,當時場面,眾人依舊歷歷在目。
而今夜,石家的宴場里,幾乎沒人提及張效年了,即便提及,也是寥寥幾句帶過。
據說,迫于壓力,為了平息輿論,那個犯了案的日本武士,現在已經被緝拿,等待送上法庭受審了。但輿論對他的這種遲遲到來的被動反應並不滿意,一波賽過過一波的關于譴責他對學生施加暴行的聲討還在繼續,並且,除此之外,似乎還因對那晚上發生在六國飯店里的暴徒沖擊事件緝拿不力,現在受到來自各國使館的施壓,真可謂內外交困,狼狽不堪。
而譚青麟二次抵達天津,短短幾天的時間里,就拜訪了天津衛的各種人物,風度折人,尤其是石督辦,和他兩次見面,對他似乎十分欣賞。
今晚這個場合,他是坐上貴賓。
酒席過後,東廂那頭傳來胡琴笳板之聲,唱的是熱鬧喜慶的《五子登科》,這邊的西式派對,也進行的熱鬧無比,到場的全是天津衛社交場里的公子千金,甄朱換了身漂亮的小洋裝,自然是舞場焦點。
石經綸直到舞會開始,才終于現了身,打扮的自然是他一貫瀟灑倜儻的模樣,向甄朱邀了今晚的第一支起舞,只有他兩人跳。
他笑容滿面,風度翩翩,帶著甄朱滿場旋轉,吸引了在場無數小姐們的愛慕目光。
甄朱自然瞧出來了,他對自己一眨眼就做了他妹妹的事,很不樂意。
其實石府義女的身份,于她來說,沒有半點意義,但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之下,明知石督辦和夫人的所想,半是厚愛,辦是為了兒子,她若拒絕,即便理由再婉轉,恐怕也會有令石經綸留下一絲念想之嫌。
小廈言情小說
人情是個繞不過去的檻。拒絕反而刻意。
跳舞的時候,自然是沒有機會開口說話,等到一曲終了,他送甄朱下場的時候,甄朱朝他微微一笑,低聲道︰“謝謝大哥。”
石經綸嘴角歪了歪,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也沒說什麼,撇下了甄朱,去請邊上另位小姐跳舞。
譚青麟出現了,請甄朱跳了第二支舞,言笑晏晏,風度迷人。
這個晚上,譚青麟後來一直就停在了甄朱的邊上,舞會將近尾聲,她坐在那里,有些魂不守舍,應著他的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時,忽然听他隨口說道︰“薛小姐——”甄朱只是被認做石家義女,並不改姓,“上次滬上一別,我也好些時候沒見到徐兄了。他是張效年最得力的親信,又是準女婿,看最近的輿論和形勢,他想必也不好做,不知他近況到底如何了。”
頂著新鮮出爐的石府義女身份,今夜燈璨酒醇,身邊追求愛慕者環繞,歡快的舞曲一直在耳畔響個不停,所謂快意享受人生,大抵也不過只是如此了。甄朱幾乎一直不停地在跳舞,但心情卻始終飄忽,人彷彿一直游離于這個歡樂場外。
今夜她心里最期待見到的那個人,他並沒有來。
此刻听到譚青麟忽然提及他的名字,她的情緒立刻就低落了下去,面上卻並無多餘表露,並沒作答,只是慢慢喝完杯中的那口雞尾酒,將杯子放了下去,朝他一笑,起身道︰“譚先生先請自便,我有點事,先出去下。”
她出了舞場,回到房間,反鎖了門,定了定神,再次撥打了那個號碼。
那個是徐致深在北京住所的號碼。現在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
她忽然很想听他的聲音。非常想。
但是電話接通後,和先前一樣,一直空響。
甄朱重復撥打,依然沒人接听。
她慢慢地掛了電話,坐在邊上,出神片刻,整理了下心情,開門而出,去往舞場,經過客廳走廊的時候,身畔忽然傳來一道聲音︰“薛小姐!”
甄朱轉頭,見譚青麟朝自己快步走來,自然地陪在她的身邊,和她一道慢慢朝前走去。
“要是我沒看錯,薛小姐今晚好像有心事?”他的語調十分溫柔。
甄朱搖頭︰“沒。譚先生你多心了。”
他聳了聳肩,笑道︰“那就好。上次滬上一別,我始終記著臨走前和薛小姐的那通電話,這次過來,今晚能夠再次見到薛小姐,很是高興。”
甄朱笑了笑,加快了些腳步︰“再次見到譚先生,我也很高興。”
譚青麟停在原地,注視著甄朱的背影,忽然叫了她一聲,快步來到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薛小姐,借著今晚這個機會,我有幾句話,不知道能不能和薛小姐說。”
甄朱被他攔住去路,略微錯愕,抬臉看著他。
“薛小姐,其實在滬上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就有點看了出來,你和徐兄的關系,似乎非同一般。我後來去查了下……”
他頓了一下,注視著她,目光坦然。
“很抱歉我這麼做,我知道這對你是種冒犯,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查了下,得知原來最早你是她從川西老家帶出來的,你剛來天津的時候,還在徐公館住過一段日子。這就明白了。徐兄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子,薛小姐你更不用說,我可以毫不掩飾地告訴你,我也已經被你的魅力完全折服,何況你和徐兄有那樣一層淵源……”
他沉銀,踱了幾步,停下來。
“這話原本不該我說的,畢竟我沒有任何的立場。但我想,我們至少是朋友,對吧,所以,無論是出于對朋友的關心也好,或者,我也不否認,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我想告訴你,徐兄他是張效年的準女婿,即便沒有這一層關系,他們有師生之誼,提拔之恩,關系盤根錯節,不可能輕易分割清楚的。說實話,如果我預感沒錯,這一次張遇到了這麼大的麻煩,徐兄是絕不可能將自己撇清干系的。”
他望向甄朱。
“我向來不齒落井下石之事,但是你這次,不一樣。徐兄已有婚約在身,卻依舊和你牽連不清。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和你說的,但薛小姐,以你的條件和智慧——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認為你不是那種甘願屈小的人,所以,我怕你是為情所困,蒙蔽了雙眼,到最後越陷越深,受傷害的,只是你自己。”
對于譚青麟這種出乎意料的坦白和直接,甄朱起先自然是驚訝的,沉默了片刻,說道︰“謝謝譚先生的提醒,我心中有數。”
她朝他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薛小姐!”
譚青麟再次叫住了她,迎著她的目光說道︰“徐兄固然很有魅力,但我譚青麟自問條件也並不比他差。我對薛小姐你是一見傾心,至滬上見面之後,回去即便是用魂牽夢縈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不瞞你說,我這次來津,除了為公,很大原因也是出于你。我沒有妻室,身上更無婚約,倘若有幸能夠得到薛小姐的垂青,將是我譚某人畢生之幸!”
甄朱想都沒想,下意識地立刻搖頭︰“不不,請譚先生不要誤會,我更擔不起譚先生你這樣的看待……”
譚青麟目光中露出一絲失望之色。
“薛小姐,我並不是要你現在就答應……”
“呵呵,譚公子還真是有心人啊,她剛成了我妹妹,你這麼快就求愛了?”
前頭忽然傳來一個不無譏嘲的聲音。
甄朱抬眼,見石經綸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了,一手插兜,嘴里叼了根牙簽,斜眼看著這邊,一臉的譏笑。
譚青麟打住,轉身,對石經綸笑了笑︰“讓石公子見笑了。恐怕你不知道,我對薛小姐的傾慕,由來已久。”
石經綸扯了扯嘴,不置可否的表情,一口吐掉嘴里叼著折斷了的牙簽,上來拉住甄朱的手,甩了甩下巴︰“走吧,我帶你送客去。”
說完拉著甄朱,從譚青麟面前走過。
因為電話一直打不通,甄朱牽掛著那邊,心情本就紛亂,被譚青麟關于徐致深和張效年關系的那段話給說的更加不安,再是譚青麟猝不及防的求愛,最後又來了個針鋒相對的石經綸,心里更是煩惱,被拉著,朝看著自己的譚青麟略略點了點頭,也就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