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紅塵深處
送走了德嫂, 甄朱回到辦公室位置上,低頭繼續敲著打字機,手指卻越來越慢。漸漸地, 停了下來, 目光落在對面卷紙軸的紙上, 出起了神。
分隔出內外的那道玻璃上傳來叩指的聲音, 道森的聲音響起︰“朱麗葉!好了沒?”
“馬上好!”
甄朱回過神兒,手指立刻恢復了速度。
這個上午, 照舊又是在忙碌中渡過, 到了下午,孫小姐的頭又探了進來。
“朱麗葉,外頭有人找!”
“也是個女的!不是今早那個。這個有司機開車送的!”
孫小姐比劃了下。甄朱明白了, 應該是個有身份的人。
早上剛來的是德嫂,下午又來了個女人要找自己。
會是誰?
甄朱實在費解。應了一聲,起身走了出去。
她走出領事館大門, 步下台階,張望了下。
街邊停了輛雪佛蘭,汽車的邊上, 站了一個中年女子,應該就是她找自己了。這女人身材微豐,容貌富美, 穿件紫色的金玉緞寬松旗袍, 外面披了條嵌狐茸黑色開司米披肩, 完全一派富貴大家太太的打扮。
她很確定, 自己此前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她遲疑了下,朝那個女人走了過去,點了點頭,露出禮貌的微笑,問道︰“請問,太太您找我?”
這女人剛看到甄朱的時候,視線就落在了她的臉上,眼楮一眨不眨,表情里,彷彿掠過一絲失神,直到甄朱和她打招呼,她才回過了神,點了點頭。
司機適時開口︰“薛小姐,這位就是督辦府的石夫人。”
甄朱立刻明白了。
原來這個女人就是石經綸的小媽石夫人。
既然知道了對方的身份,那麼她來找自己的目的,甄朱自然也就明了了。
她猜測,應該是石經綸跑了出去,石家找不到人,四處打听。因為之前石經綸經常找她,兩人還一道現身過戲院,以石家的能力,最後得知她的身份,石夫人找到這里,理所當然。
石夫人神態已經如常,開口說道︰“薛小姐,這麼來這里找你,原本是很冒昧的,但是因為事情有些急,所以只能權宜,望薛小姐不要見怪。”
她的聲音十分好听,柔軟,尾音帶著韻。而且,完全沒有甄朱原本預想中的質問或是咄咄逼人,于是也笑道︰“沒關系的。石夫人找我,什麼事?”
石夫人注視著她︰“是這樣的,經綸前些日子,和家里鬧了點不愉快,不聲不響就走了,家里人到處找,都沒有他的下落,我丈夫很是著急。之前他好像認識你,我問了下徐公館的人,得知你現在在這里做事情,所以冒昧就來了,也沒別的事,就是想向你打听下,經綸最近有沒有和你聯系過?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
甄朱略一遲疑,搖了搖頭︰“很抱歉石太太,他最近沒有和我聯系,我也不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我和石公子,只是偶然認識的非常普通的朋友。”
她又補充了一句。
她的第一句話,自然半真半假。前是真,後半句,那是不方便在未經同意的前提下,把石經綸的下落告訴他的家人,盡管甄朱心里也是覺得,石經綸這樣的處置,確實有點不妥。
至于她補的第二句話,那是借機撇清自己和石經綸的關系。畢竟,石經綸這次離家,起因就是婚姻,現在石夫人都找來了,真要對她有什麼誤會,那也是人之常情。
石夫人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眉頭微蹙,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了。謝謝你。要是他哪天和你聯系,麻煩你及時轉告我一聲,我很是擔心,怕他一個人在外頭,萬一有個不方便,家里不知道,也照應不上。”
彷彿是一種直覺,甄朱對眼前這位石太太懷了一種天然般的親近好感,見她擔心,就安慰道︰“石太太不必擔心,他應該會照顧好自己的。您走好。”
石夫人點了點頭。
司機打開車門,請石夫人上去。
她轉身,朝汽車走去,走了幾步,轉頭看向甄朱︰“你姓薛?是被徐先生從川西老家那邊帶來的?”
她問的有點突兀,甄朱微微一怔,但還是點了點頭︰“是的。”
石夫人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太太您還有事?”甄朱問。
她出神片刻,搖了搖頭,朝甄朱笑了一笑,慢慢地上了汽車。
甄朱目送汽車離去,轉身回到辦公室,這事很快也就沒放在了心上。
忙碌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就是月底,這天,甄朱將幾份核對過的文件送進去,等道森簽完名,接回來,轉身出去的時候,听到他叫了自己一聲,轉過了頭。
“後天我要去上海,協助施德利公司和當局處理事故善後,到時你準備好資料文件,和我一起去吧。”
道森說道。
施德利公司是英駐華的一家進出口公司,每年進出口的貨物佔港口總進出口量的將近三分之一,甄朱來後不久,道森把這家洋行的相關往來慢慢都轉給了甄朱。上周,運載了這家公司大量貨物的一艘招商局輪船在靠近滬外海時,發生沉沒事故,不但造成了很大的經濟損失,也導致了相關不少後續合同的變更,甄朱這幾天都在處理,忙的焦頭爛額。
沉船損失和牽涉到的合同問題,她最清楚。
她微微遲疑了下,腦海里浮現出那天德嫂來找她時說的話。
徐致深去了上海。
“怎麼了?有問題?”
道森疑惑。
甄朱忙搖了搖頭。隔日,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跟著上司,登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車。
道森在工作中非常嚴厲,但出了辦公室,卻是個十足的英國紳士,而且為人正派,路上對甄朱十分關照,順利抵達上海後,帶她入住了位于浦江旁的著名的禮查飯店。
飯店毗鄰附近多國使館,是遠東設備最為摩登的豪華飯店之一,全天熱水,客房電話,安裝電梯,內有彈子房、撲克房、舞廳,樓下還有歌舞戲劇表演的大廳,每晚有聘來的各國舞女在這里表演歌舞。大凡中外名人要人或是有錢人,抵達上海,為享受,也是彰顯身份,下榻的第一選擇必是禮查。
入住後的當天晚上,甄朱給了僕歐一點小費,請他將最近的時報收集送來。僕歐拿了錢,自然樂意為美麗的年輕小姐服務,很快就將上月的舊報紙都送到了甄朱的房間里。
時報是滬發行量最大的老牌報紙,時政要聞,一覽無遺。甄朱從月初開始,一張張地翻找,翻完,也就知道了徐致深前段時間在上海的日程。
月初他以檢閱使的身份抵達上海,督查江東歸還非法親佔港口的事項,滬督軍親自來車站迎接。因為此事意義重大,社會各界矚目,所以報紙版面用了很大的篇幅來報道。
中間的幾份日報,陸續提及談判的進展。
最後一篇有關他的報道,是一周之前。報紙稱經過三方多次會晤,終于初步達成意向,江東允諾在兩個月內完全撤軍交出港口。報道的語氣歡欣,稱見到南北和平的曙光,字里行間,對大力促成此事的北方來的那位巡閱使,不吝溢美之詞。
甄朱這一晚上,又失眠了。
德嫂那天來叫她回公館,自然是出于徐致深的授意。
他應該喜歡她的,喜歡牀上的她。這一點,在和他那段短暫的甜蜜相處中,即便他自己不說,甄朱也能非常清楚地體會到。
或許就是因為這點皮肉的羈絆,所以在她頂撞了他,惹惱了他,自己抽身離開之後,他還是願意憐憫她,向她大度地做出了那樣一個接受她回頭的姿態。
在德嫂的勸辭中,她感覺出了一種來自于他的憐憫和施舍。
甄朱相信,如果她願意,她隨時就能繼續把這個男人給收回來,甚至讓他對自己神魂顛倒——但不幸的是,她這信心的前提,依然還只限于男歡女愛。
也是因為這場爭執,她才意識到,不管他此前表現出來是有多喜歡她,她想要進入他的心,真正在他心里佔有一席之地,很難,很難,光靠睡覺,睡上一輩子,恐怕也是無濟于事。
現在如果她就這樣回去了,哪怕是在他面前露出一丁半點她從沒有想過真正放棄他的念頭,從此以後,她在他的面前,除了被動地接受,恐怕再也不會有別的可能了。
情難自禁之下,她之前已經搞砸了一次,令事情己陷入現在這樣的境地。
這一次,她不會允許自己再犯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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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甄朱隨道森去往施德利和輪船公司,跑來跑去,一周辛苦工作過後,事情終于得以解決,雙方商定好了大致的賠償框架以及後續的一系列事宜。當晚,和施德利公司的人一道吃了個慶祝晚飯,回來後,甄朱以為可以預備動身回去了,道森告訴她,滬大英使館的新領事剛上任,三天後,使館要召開一個盛大的招待活動,他要出席。
當晚除了邀請滬各界名流政要,平時和公會有往來的諸多大洋行代表也會到場,讓她一起過去,趁這個機會和那些人見個面,方便日後的工作。
“趁這幾天空,你可以去準備一套適合出席晚會的禮服,算入差旅費,算是對你這段時間出色工作的獎勵。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幹,並且沒有半點抱怨。你幫了我不少的忙。”
道森微笑著說。
甄朱向他道謝,去洋場琳瑯的時裝店里選了件禮服,配了雙高跟鞋,回來後,接下來的幾天,她就沒有別的事了,只等使館開招待會的那個晚上到來。
忙忙碌碌了這麼久,忽然間空下來,變得無所事事,甄朱一時倒是有些不習慣了。
這個午後,她獨自逛到了飯店附近外灘的那座鋼橋上,眺望了片刻的江景,回到飯店,等電梯的時候,耳朵里,再次飄入了一陣隱隱的,熱情奔放的音樂之聲。
在她原生的那個現代世界里,後來她雖然以民族舞蹈而著名,但在留學歐洲的時候,對于西方各種舞蹈,她也非常的熟悉。
她的耳朵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那陣音樂的律動,側耳傾听。
電梯降了下來,服務生認得她,恭恭敬敬地給她拉開鐵門,請她入內。
甄朱信口問道︰“這是哪里來的音樂?”
“一樓歌舞場里。最近請了一個波蘭舞團,每晚演出,每天下午這時候,女孩子們就開始排練。”
甄朱想了下,笑著向服務生搖了搖頭,轉身而去,找到歌舞場,悄悄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