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紅塵深處
路上他車開的很穩, 一句話也沒說,將甄朱帶到了位于英租界的一家教會醫院里。
主治醫生約翰遜是英國人,皇家外科學會的會員, 早年受倫敦會的派遣來到中國, 醫術精湛, 對外科手術尤其擅長, 往來于京津兩地,曾多次為名人政要開刀手術, 名望很高。他會中文, 和徐致深彷彿很熟,稱呼他”徐”,或者“我的孩子”, 並且,與甄朱想象中的古板嚴肅的這個年代的英國醫生形象截然不同,這個年近五十的英國人談吐詼諧, 看起來十分和藹,在听了徐致深關于甄朱的病情報告後,對甄朱做了初步的檢查, 結束後說道︰“從生理上說,這是舌系帶問題造成的,可以通過系帶修整術加以糾正, 但是這個女孩, 她已經過了最佳的手術時間, 而且我要是沒判斷錯, 她不能說話,應該也和她小時候形成的心理問題有關,就算手術成功,能不能完全恢復正常的說話功能,還要看她自己。”
甄朱原本只是擔心無法手術,現在听約翰遜這麼說,頓時鬆了一口氣。
約翰遜又看了她一眼,神情變得嚴肅了︰“並且,有一件事,我必須要提醒,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如果手術,這將是個全麻醉的手術,而且,舌下也是血管豐富區,手術中,可能會出現麻醉或者術中出血的問題。所以做不做,你們要考慮清楚。”
徐致深一直專注地听著約翰遜的話,下意識地開口︰“明白了,我會再考慮……”
甄朱立刻搖頭,阻止了他的話,拿起桌上的筆,在紙上寫下“不用考慮,我決定做,謝謝您”,推到了醫生的面前。
約翰遜展給徐致深看,聳了聳肩,笑道︰“徐,你的女孩心意很堅定啊,看起來,她是非常想要恢復說話的能力。”
徐致深看了眼甄朱,對約翰遜說道︰“請稍等,我和她有話說。”
他抓起了甄朱的一只手,將她強行帶到診室外走廊一個靠窗的角落里,說道︰“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慮一下醫生的話。雖然約翰遜是個很好的醫生,但就像他說的那樣,任何手術都有風險。我可以告訴你,就在幾年前,我有一個同僚,就是死于手術的麻醉事故,而在術前,那個醫生聲稱,那只是一個簡單的手術。”
這是那個晚上過後,這幾天來,他第一次開口和她說話。
甄朱抬起眼楮。
他的神情嚴肅,雙目緊緊地盯著她。
甄朱和他對望了片刻,朝他一笑,轉頭就往里去,身後伸過來一只手,將她的胳膊再次握住了。
甄朱被迫又轉了回來,繼續和他面對著面。
他松開了抓著她的那只手,改而插入一側的褲兜里,微微咳了一聲,壓低了聲︰“我知道你的想法,是想恢復說話的能力,以後能嫁個好人家,我並不是要妨礙你,只是出于道義,提醒你,與嫁人相比,生命才是第一要位的。你完全不必為了抱著嫁人的念頭而執意要做手術……”
他頓了一下。
“我和你雖然已經沒關系了,但你從前畢竟也在我徐家留了幾年,以後如果因為你不能說話嫁不了合適的人家,我也是可以照顧你這一輩子,保證你衣食無憂的。”
他說完,彷彿有點不自在,不再看她,把臉側向一旁的窗戶。
窗戶開著,外面陽光燦爛,飄著醫院消毒水氣味的的空氣里,隱隱傳來小孩在草坪地上打羽毛球發出的笑聲,夾雜著用英語叫嚷的歡樂聲音。
一個護士托著醫療盤從側旁走過,鞋底摩擦著水門汀地面發出的單調聲音,襯的周圍更加安靜了。
徐致深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她朝自己比了個感謝的手勢,接著卻搖了搖頭,然後轉身,毫不猶豫地朝著那間診室走去。
他站在原地,望著她消失在門後的背影,心里忽然涌出一絲夾雜著懊喪的挫敗之感,後悔自己剛才說出來的那最後一番話。
就和那夜她掙脫開他的手,轉頭帶走那一杯水,留他獨個躺在牀上一時反應不過來的那種糟糕感覺,一模一樣。
……
接下來的幾天,甄朱就在徐公館和醫院之間來來回回。
徐致深從那天後,沒再親自送她了,改由王副官陪著。
約翰遜給甄朱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確定她的身體狀況適合手術之後,定下了手術的日子。
那天的手術進行的十分順利,甄朱躺在病牀上,恢復意識,慢慢睜開眼楮的時候,眼前看到的,是一束鮮花和石經綸的笑臉。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打听到今天是她手術的日子,就這麼跑了過來,看見甄朱醒來,他笑容滿面︰“薛小姐,約翰遜醫生說手術十分順利,你很快就能恢復說話功能了!”
甄朱十分高興,這種欣喜,甚至足以抵消因為沒見到那個人出現在這里而給她帶來的失落。她向石經綸含笑致謝,在醫院里休息了片刻後,回了徐公館。
徐致深傷好後,就變得十分忙碌,經常去北京,還一去就是幾天,即便回來,也是早出晚歸,甄朱不大能見得到他,偶爾遇到,他也從沒開口問過一句她的病情。
那天在醫院里,他對她說的那一番話,她相信應該是出于對她的關心。但是她想的,和他的所想,顯然,完全不在一個頻率。
既然她那麼堅決地拒絕了他的“好意”,現在他這樣的態度,甄朱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難過。何況,她現在確實也沒多餘心思去想別的,對于她來說,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恢復說話的能力。
她太渴望了。
手術愈合很好,拆線後,甄朱覺得自己的舌頭恢復了她熟悉的那種靈巧而柔軟。約翰遜醫生推薦了一個語言專家,甄朱每天都去醫院,進行系統的發聲訓練,兩天之後,她就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經能夠說出清晰的“你好”了。
這個進步讓她備受鼓舞。每天從醫院回來,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反復地誦讀唐詩宋詞,念繞口令,朗讀英文原版書,甚至到了夢里,也是這樣反復練習發音的情景。
短短一段時間里,她就已經能說清楚話了,但是還欠自然,所以不管石經綸怎麼央求想听她說話的聲音,她還是不肯開口。
這就像從前她練習舞蹈。一支舞蹈,如果還沒有完全準備好,能夠讓她有信心去面對對面的觀眾,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展示出來的。
等再練習些時日,想必就會越來越好。
這天,甄朱按照和約翰遜醫生的約定,去他那里接受復查。來到他辦公室外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辦公室的門半開著,約翰遜正在和人通著電話。
“……她的情況恢復的很好,就像我前次和你說的那樣,她非常努力,也非常聰明,聰明的出乎我的想象,我相信她應該很快就能恢復正常說話的能力了……你放心吧……”
甄朱屏住呼吸,心跳微微地加快了。
雖然听不到話筒對面的那個人在說什麼,但憑了直覺,甄朱斷定,這個打電話到醫生辦公室里詢問她病情的人,一定就是徐致深了。
他前幾天又去了北京。甄朱原本以為,他已經把自己忘的拋在了後腦勺。沒想到他人不在這里,卻還打電話到醫生這里問她的情況。
而且,听約翰遜的語氣,這似乎並不是他第一次打來了。
心底里,一絲細細密密的甜蜜之感,又固執地,慢慢地爬了出來,壓都壓不下去。
到底,無論他怎麼忙碌,表面怎麼不理睬她,他還是沒有真的把她忘掉。
……
甄朱從醫院回來的次日,徐致深也從北京回來了。
晚上他應該是出去應酬了。甄朱不像平常那樣,早早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捧著書本念念有詞,而是穿了身前次老香錦做好後送來的新衣服。
雖然是家常的衣裳,但上身卻極美,她對鏡仔細地整理好頭髮,來到樓下,陪著德嫂坐在椅子上打毛線。
德嫂並不清楚她練習說話的進度,以為她還是不能開口,依舊像以前一樣,嘮嘮叨叨地自說自話,甄朱就在邊上陪著,听她念叨,中間時不時跑去廚房,看看在那里炖著的一盅燕窩的火候。
已經好些天沒見到他的正臉了。
晚上她竟然有些期待似的,心情就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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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等著和自己鬧了別扭的新婚丈夫回家的小妻子。
九點多,客廳那架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德嫂去接。
“……好,好,知道了,等徐先生回來,我會轉告徐先生的……”
德嫂掛了電話,回到椅子邊上,笑道︰“小金花小姐的消息還真靈通,徐先生今天才剛回,她就打來了電話,說明晚大升戲院上演她的一出新戲目,叫先生過去听呢。每次她有新戲,先生一定是會去捧場的。哎呦,我也真想听哪!”
甄朱雀躍了一晚上的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來,坐在一邊,繼續陪了德嫂片刻,出神著的時候,听到外面傳來汽車和鐵門打開的聲音,心微微一跳。
“徐先生回來了!”
德嫂急忙迎了出去。
甄朱忽然變得緊張,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就落荒而逃,提著裙裾飛快上了樓梯,飛奔似的回了房間。
徐致深邁進客廳,看了眼四周。
“薛小姐人呢?噯,剛才還在呢……”德嫂接過他脫下的外套,嘴里嘟囔了一句。
徐致深目光往二樓掃了一眼,上了樓梯。
“對了徐先生,剛才小金花小姐來了個電話,說明天晚上有她的一出新劇,她給你留了老位子,等你過去听哪!”
……
“知道了。”
片刻後,甄朱听到他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了過來,接著,他的腳步聲快速登上樓梯,踏過走廊,消失在了那道拐角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