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出了宮。兩人依舊同坐一輛馬車, 裴右安也依舊自顧看著手中的書。
嘉芙控制不住自己, 眼前總是浮現出方才裴右安和女冠子停在宮道上說話的情景。
看起來,似乎是他來接自己的途中, 遇到了出去的女冠子。
那麼從時間推測,她過去的時候, 兩人應該已經說了一會兒的話了。
嘉芙很確定, 他看向那個女冠子的時候, 目光溫柔。
雖然一直以來, 他對自己也是客客氣氣的, 但嘉芙想不起來,他什麼時候用這種溫柔的目光看過自己。
對著她的時候,他要麼沒表情, 要麼是在教訓她,要麼就是顯然帶了容忍的微笑。
嘉芙忍不住, 又看了身邊的裴右安一眼。
他睫毛微覆, 視線落在書頁之上,聚精會神。
嘉芙心裡漸漸發酸, 有點難過。
很明顯,他們兩人從前是認識的。她在心裡已經推算了好幾遍了。
遲含真被投為官奴的時候,裴右安當時已離開京城。但遲翰林一直供職翰林院, 是當時的書畫大家,做了很多年的國子監祭酒, 而裴右安素有才名, 少年便考中進士, 和遲翰林必定有往來。
既然有往來,他認得遲含真,也就不奇怪了。
一個是少年進士,一個是世家才女,嘉芙越想,越覺得兩人配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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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難道裴右安上輩子終身不娶,是因為他傾慕這個女冠子,而女冠子感於身世,不願還俗,他才黯然離開京城,遠赴塞外,以致于最後英年早逝,吐血而亡?
嘉芙情不自禁,轉頭再次看向裴右安,盯著他線條雋逸的一張側臉,
裴右安繼續看著書,忽道:“何事?”兩道視線,依舊落在書上。
嘉芙一嚇,張了張小嘴,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搖了搖頭,低低地道了“無事”,怏怏地轉過了臉。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隨即翻了一頁書。
兩人一路再沒說過一句話,回到裴府,裴右安帶著嘉芙去拜了宗祠,又陸續見了些宗族裡的長輩,到了傍晚,兩人到裴老夫人那裡用了飯,終於空閒了下來,一回房,裴右安換了身便服,人就走了,也沒和嘉芙說要去哪裡。
老夫人體諒她今天辛苦,方才用飯的時候,特意說,讓裴右安和她早些休息,不用她再伺候跟前了。
她確實有些累了。昨晚洞房夜一言難盡,根本就沒睡好,今天一天忙忙碌碌,現在好容易能鬆口氣下來……
他卻又自己走了。
嘉芙很是失落。
裴右安剛奉旨成婚,有三天的休沐,何況早上,剛去過宮裡,快天黑了,嘉芙覺得他不可能為了公事而出去。
要麼是會友,要麼……
她有一種直覺,或許是和早上遇到的那個女冠子有關。
嘉芙洗了澡,換了身輕便衣裳,在房裡等他。
天徹底黑了,他一直沒回來。
嘉芙上了牀,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又起身,穿衣去了他的書房。
先前在武定府的時候,嘉芙發現他有一個習慣,有些書,他會預備幾本,放在不同的地方,以便隨時取閱。
她秉燭,在他的書房裡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本《論衡》。
嘉芙取了書,回到屋裡,靠坐在牀頭,開始秉燭夜讀。
翻了幾下,她就想打瞌睡了。
枯燥的一本書。前頭在講大道理,中間在講大道理,後頭也在講大道理。
總之,這就是一本講關於天、地、人的大道理的書。
嘉芙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他既然喜歡讀,那就一定是好的,她也要讀。
夜越來越深,嘉芙也越來越困。捧著書,就這麼睡了過去。
亥時中,裴右安外出歸來,推開虛掩的門,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
嘉芙靠在牀頭,睡了過去,一只胳膊軟軟地垂下,白嫩小手裡,滑著一本書。
裴右安輕輕走近,到了牀前,看了一眼。
是他白天讀過的那本。
她歪著只腦袋,斜斜靠在錦枕上,雲鬢蓬鬆,兩瓣紅唇微嘟,一雙長睫輕輕顫動,也不知夢到什麼,睡夢裡都帶了幾分委屈的模樣。
裴右安站在牀前,默默看了她片刻,俯身下去,伸手去拿書,才碰了一下,她睫毛一動,睜開眼睛,看清牀前的人影。
“大表哥!你回了!”一聲驚喜嬌呼,立刻撩開被子,人就要爬起來。
裴右安拿走了書,隨手放在牀頭案幾上,道:“你睡吧,不用你服侍。”
被他這麼一說,嘉芙就是想服侍也沒那個膽子跟進去了,人跪坐在牀上,看著他身影入了浴房。
他出來後,嘉芙鼓起勇氣,裝作無意地問:“夫君,晚上你去了哪裡?”
“白鶴觀。”
他信口般地應了一句。
嘉芙心咯噔一跳。
直覺竟然是真的!
她再也沒勇氣問他去白鶴觀做什麼了。眼前已經浮現出他和那個女冠子談詩論畫,惺惺相惜的一幕。
她哦了一聲,沉默了下去。裴右安彷彿也有心事,若有所思的樣子,道:“你先睡吧,我去下書房,遲些回來。”說完便走了。
這一走,直到過了子時,才終於回來。嘉芙還醒著,卻裝作睡了。他輕手輕腳地上牀,躺了下去,和嘉芙中間隔了半邊身子的距離。
新婚的第二個晚上,他沒有碰嘉芙,次日午後,人又出去了。
朱國公夫人,安遠侯夫人,午後來裴家走動。老夫人自然將新進門的孫媳婦喚到跟前陪客。
嘉芙心亂如麻。她的直覺告訴她,裴右安又去了白鶴觀。但是對著老夫人,卻不敢有半點情緒洩露。
她笑起來時,天生的雙目彎彎,便是不笑,紅豔豔小嘴的兩邊唇角也微微上翹。又美,又甜蜜。老夫人說,家中有她這樣一個成日愛笑的,能招來福氣。於是夫人們聚在老夫人跟前敘著閒話,嘉芙陪在末位時,便保持著乖巧笑容,腮幫子漸漸發酸,忽的心口一跳。
幾人說到了近日頗為引人注目的池家孫女遲含真。
朱國公夫人道:“聽聞前日,皇后娘娘憐惜她,將她召入宮中,問她還俗的事。她卻拒了。實是個有心性的女子。”
安遠侯夫人歎息:“可不是嗎?當初那樣的氣節,莫說女子,便是男子裡,又幾個能做的到?不但容貌好,從前就是個才女,命運不濟,逢了逆王作亂。”
裴老夫人點了點頭:“當年右安中進士的那場科舉,她祖父遲翰林就是主考官,是有師生之誼的。可惜那孩子了。白鶴觀的老真人,我從前也認識。過幾日等有了空,我過去瞧瞧。”
夫人們便贊老夫人仁厚,嘉芙漸漸出神,最後送走了客。
裴右安和嘉芙新婚燕爾,自己那院還沒有設小廚房,飯暫時和老夫人同吃。天黑了,裴右安還沒回,嘉芙服侍老夫人吃飯。因跟前沒外人,也不拘規矩,老夫人讓她同吃,問起裴右安。
嘉芙笑道:“他訪友去了。”
裴老夫人道:“我料也是。只是才新婚,回的也是晚了些。等見了他,我會說他的。”
嘉芙裝賢慧,給老夫人打湯,甜蜜蜜地笑道:“無妨。他一個大丈夫,出去應酬是應該的。”
裴老夫人點頭:“好孩子,真的懂事。只是新婚燕爾,也不好總丟下你。還是要說說的。明日你回門,等他回了,晚上早些歇息,養好精神。”
嘉芙應了,吃完飯,被裴老夫人打發了回來,到了戌時中,裴右安才回來。
他彷彿很忙,回來換了衣裳,便又去了書房。
嘉芙忍住紛亂的情緒,親自到老夫人那邊的小廚房,做了個鴿蛋玉蘭奶羹,雪白的奶羹裡,幾枚剖開的鴿蛋,漂了幾片玉蘭瓣,金黃的金黃,乳白的乳白,奶香撲鼻,又好看,又好吃,還有個別名,叫做雪裡臥金。
這甜點的功夫,全在奶羹之上,等著慢慢煨的功夫,嘉芙先回房,匆匆洗了個澡,換上一條月華裙。裙子用料十幅,色澤不一,粉、綠、鵝黃,霞霓,都是清新淡嫩的顏色,每幅淺淺暈染,宛若水墨,收於腰間打襇,行路之時,裙裾隨了步伐拂動,宛如月映池面,光華點點,美不勝收,故得名月華裙。
嘉芙叫檀香替自己梳了一個妖嬈花冠髻,再輕染薄脂,攬鏡自照,豔光動人,這才親自端了吃食,送往書房。
裴右安背對著她,站在書架前,正埋頭翻閱著一本厚厚的書籍,聽到嘉芙聲音,頭也沒回,只道:“放下吧。費心了。”
嘉芙放下,不甘心,站在一旁,又道:“夫君,記得要趁熱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裴右安終於回過頭,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定了一定,隨即很快收了,又轉回頭,唔了一聲:“知道了,等下就吃。你去歇了吧,不必等我,我還有事。”
他說完,再沒回頭。
嘉芙無奈,只好默默出了書房,回到臥房,脫了衣服,負氣真的不等他了,自己爬上了牀。
他又是深夜才回。像昨晚一樣,嘉芙裝睡,他也沒動她。
嘉芙柔腸絞結,這夜自然沒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來,眼圈微微泛青,怕回門了不好看,撲了幾層的粉,收拾好,跟著裴右安一起上了馬車,回了門。
女兒剛出嫁,孟氏這會兒自然還在京中,一早就在盼著裴右安和嘉芙的到來。裴右安面帶笑容,態度極其恭敬,孟氏看著女兒和所嫁的如意郎君,心滿意足,盛情款待,用了午飯,本該走了,孟氏有些不舍,裴右安笑道:“岳母,阿芙再留些時候吧,正好我也有點事,你們母女說話,我先去去,晚些我回來,再接她回家。”
再過些時候,孟氏便要先回泉州,和女兒見一面是少一面,聞言大喜,對女婿的體貼很是感激,親自送他到了大門外,回來,和嘉芙進了房,便有說不完的話。
嘉芙有些心不在焉,和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到了申時,孟氏起身,說叫廚房燒點心給嘉芙吃。嘉芙哪裡有胃口,也跟著起身道:“娘,早上出門前,祖母她們以為我過午就能回的。祖母要我伺候的,夫君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不如我先自己回去,等夫君回了,你和他說一聲就是。”
孟氏想想也是,道:“伺候老夫人是要緊。你先回也好。我叫張大送你。”
嘉芙含笑應了。孟氏送女兒上了馬車,吩咐張大送她回國公府,到了平常出入的那扇門前,嘉芙被劉嬤嬤扶下馬車,進了門,隨即停下腳步,等張大人一走,又出去,逕自坐上了馬車,吩咐車夫往白鶴觀去。
同行的劉嬤嬤檀香莫名其妙,但見嘉芙口氣不容置疑,只能聽從,馬車行到了城南的白鶴觀,觀門大開,只見三三兩兩女道眾挽著香火袋,不停進進出出。
嘉芙方才憑了一口惡氣,一口氣地趕來了這裡,但人真的到了,卻又不知該如何才好。自己進去尋人,這樣有**份體面的事,自然萬萬不能做的。若叫劉嬤嬤進去探究竟,免不了又要和她說緣由。
這樣的事,嘉芙卻不想叫別人知道。
進又進不了,就這麼回去,又不甘心,坐在馬車裡,發了片刻的呆,便讓車夫將馬車停在路邊,守株待兔,先等裴右安出來再說。
劉嬤嬤和檀香不明所以,問也問不出什麼,只好同坐在馬車裡,大眼瞪小眼地守著嘉芙。
日頭漸漸偏西,女觀大門進出的人變得稀落,嘉芙從望窗一角看出去,眼睛盯的都快花了,還是沒見裴右安出來。又想到這兩個晚上,他都是天黑才回,這會兒恐怕還在裡頭,自己卻等不到天黑再回了,邊上劉嬤嬤又不停地催問,心裡跟貓抓似的。
“我的小娘子噯!你盯那扇道觀門都盯了一個晌午了!花都被你盯出來了!到底盯什麼?天都要黑了,再不走,怕回去了要問的!”
劉嬤嬤很是焦急。
嘉芙欲哭無淚,有氣沒力地道:“回吧。”
劉嬤嬤念了聲佛,趕緊起身,正要催車夫回去,就在這時,聽到馬車外傳來車夫的聲音:“大爺?!”
嘉芙心砰地一跳,還沒來得及坐直身子,便聽到車門被推開的聲音,轉頭,見裴右安出現在車廂口,兩道目光盯著嘉芙。
嘉芙僵住。劉嬤嬤和檀香面面相覷,反應了過來,忙起身叫他。
“你們下去。”
這話自然是對劉嬤嬤和檀香說的,語氣平靜,卻隱含命令之意。
兩人不敢違抗,應了一聲,慌忙爬了下去。
裴右安上來,把車廂門一關,馬車便朝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