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騎馬出了屯營,沿著城牆外的野道朝城北的方向疾馳而去,冒著風雪,一口氣趕到渭河之畔。
今夜,渭河之水平緩東流,寬廣的水面之上,飄落著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他下馬,狂奔著,衝到了他曾數次到來過的那片祭祀的岸。
此地並不見人,卻多了一只祭龕。龕中整齊地擺著香爐和祭果祭酒,幾炷清香正在爐中靜靜燃著,散升起嫋嫋的幾縷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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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已是燃過半了。
那種本不可能、卻陡然變作是真的感覺,霎時愈發強烈。
裴蕭元的心咚咚地跳。
可是人呢。人到底在哪裡。
他在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大雪夜幕之下極力睜目,正要尋望周圍,忽然,身影遲疑了一下,在停了幾息之後,他突然回過頭。
就在他身後,不遠之外,一片水邊的陂岸地上,一道身影抱膝,正靜靜坐在一塊青石之上,望著對面的靜流渭水。
她從頭到腳,被披裹在一襲厚厚的緣鑲白裘紅色連帽披風裡。
那紅,是五月間石榴怒放的紅,即便在如此濃重的夜色裡,亦是焮赩耀目。一陣大風裹著雪片朝她撲去,卷得披風角舞,望去,如一團灼灼跳躍的火,映亮了她足下白皚皚的雪地,再一路燒來,霎時燒紅了定立在水邊的年輕郎君的一雙眼目。
裴蕭元忘了一切。他什麽都做不了,唯一能做,便是雙眸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他看見她轉過來那一張被護在了雪帽下的嬌美面顏。在和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她又彷彿朝著他淺淺一笑,接著,起身上了岸,在紛紛灑灑的大雪之中,向著自己走了過來。
“你來了?”絮雨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含笑點頭致意。
他不答。
她繼續道:“明日你便北上。說起來,我為裴家婦,也有段時日了,卻一次也不曾祭過舅姑大人。我聽青頭說,你會來此祭大將軍和崔娘子,今夜我便也效仿,貿然前來。倘若有所冒犯,或是為你所不喜,還望見諒。我實是誠心一片。”
裴蕭元終於驚覺過來,倉促搖頭:“公主言重了——”
他聽到一道嘶啞的極是難聽的嗓音自自己喉間發出,停住,穩了穩神,才又開口:“先父先母地下有知感動,只會欣喜,何來冒犯之說。”
絮雨點頭:“如此我便安心了。”
她轉向祭龕,取了祭酒,來到水邊,緩緩酌於水面,又虔誠敬拜了片刻,走了回來,看了眼已積在他肩上的薄薄一層細雪,道:“這裡無遮無擋,你隨我來。”
她說完,從他身旁走過。裴蕭元默默邁步跟隨他前方一道紅影。二人一前一後,沿著岸邊的雪地,走出去幾十步,一縷細細的暗香幽幽沁入肺腑。
岸邊林陂之下,一座殘破離亭,掛著幾盞照明的琉璃宮燈,綻著花萼的梅枝靜靜地探入亭角。
梅枝下,一只暖爐燒得通紅,中央擺著一張小案,兩邊各設一墊。
楊在恩帶著人垂手立在亭外,看到二人來了,行了一禮,領人無聲無息地退開,消失不見。
絮雨率先入亭,振了下披風襟擺,抖去上面沾落的雪,接著,脫帽,轉頭,邀望他一眼。
裴蕭元隨她入了亭,站定。
絮雨端正地跪坐到了其中一張墊上,含笑示意對面,請他入座。待他也坐定,兩人相對,她伸手,從小火爐旁提起一只銀壺,一邊為他斟著不知是何的溫茶,一邊隨口似地問了一句:“你喝酒了?”
裴蕭元下意識地握了握袖下的傷手,待要否認,見她抬眉瞥了過來,一頓,低聲道:“只喝了幾口。”
“手很痛嗎?讓我瞧瞧。”她輕聲說。
他只覺後背暗暗卷過一陣火烤似的漲熱,彷彿在她面前如赤身般無所遁形。帶著幾分暗慚,立刻搖頭:“不痛。”
她也未堅持要看,為他斟茶完畢,替自己也倒了一杯。
“此為花椒茶。”她說道。
接著,她解釋:“從前我跟著阿公住在廬州之時,鄰人每逢歲末,會在山中采集花椒,做歲夕飲用的花椒酒,道是飲了,來年便可祛災辟邪。你明日北上,為國而戰,恰又逢歲末,我無以為表,便以此寄意,以茶代酒,為君送行。”
“願郎君此行,無往不利,早日平安歸來。”
她說完,舉盞朝他致了一禮,接著,自己先飲了下去。
她今夜梳了高髻,無多余裝飾,只在烏黑如若鴉羽的發髻兩邊,各插一只破雲彎月玉梳。亭頂的琉璃風燈輕搖,映著亮堂堂的爐火和她身上的榴紅衣,在她瑩潔亦勝過月的一張面龐上,投下了一層爍動著的珠光和霞影。
裴蕭元凝望著她,舉起茶盞,一飲而盡。
“多謝公主。此去我必竭盡全力。”
當放下茶盞,再次抬眼,他已恢復自己向來的沉穩之態。她卻微垂螓首,雙目落在了面前的茶盞之上,彷彿懷著心事。
“你……傷如何了?”
他等了片刻,終於,當忍不住問出這一句話時,那在他心中已壓墜許久的負疚和隨之而來的懊悔也滿湧而出。
“我聽說……你還傷了自己手腕?”
他究竟是何等狠心之人,在這一刻,竟還能忍著,不去拿她手腕親自察看,他在心裡茫茫然想道。
她沉默著。
風時不時吹進來幾片雪花,沾落在她鬢上,又融化,消失不見。卻有一片分外堅持,始終緊緊貼吻著她的發絲,不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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