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姜猛循著領人雕莫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個面罩冥蘺的女子在身旁數人的持護之下朝那牙人走了過去。
……
西部漢羌積怨一向深重。
但與匈奴矛盾有所不同,除了存在雙方爭奪空間的客觀原因,也有漢室統治失當的歷史緣由。
方才一幕,小喬雖看不過眼去,但考慮到既然一向都是如此,自己初來乍到,雖有魏劭為靠,也不好輕易觸動這些當地豪強的既得利益,所以遲疑過後,終還是決定離開。
卻沒想到又出了這樣的一樁事。聽到那個少年叫著“阿姐”,為了那個羌女遭如此的毒打,還依然不肯服軟,不知為何,便想起了自己的阿弟喬慈,如何還能忍的下,轉身便回來快步走了過去。
管事見女君不聽己勸,看起來是要插手了,無奈只好跟了上去。
少年已經被打的眼眶青腫,嘴裡流血,那中年牙人還是不解氣,一腳踢開在邊上苦苦哭求的羌女,還要再毆打,忽聽身後一道女子聲音傳了過來:“住手!”
牙人回頭,見說話的是個面戴冥蘺的女子,一愣。
西部多風沙,婦人外出常以布巾覆頭遮擋風沙,也是常見。便端詳了一眼。
隔層薄絹,雖看不清容顏,但隱隱能窺到大致的五官輪廓,直覺婦人貌美,又聽她聲音,清泠泠的,極是好聽,年歲也不會大。
再打量了下她衣裳,雖質料上好,卻無出眾之處。
最後再看她身邊隨從。一個留了羊須的中年男子,一個僕婦。便猜想是普通大戶人家出來的年輕婦人。
這牙人姓胡,有後台,平日根本也不把這晉陽城裡的普通大戶放在眼裡。本又是色胚,心里便起了邪念,極想撩開那層面紗窺個究竟。果真依她話停了下來,笑嘻嘻地道:“你是哪家婦人,不好好在家拈針走線,到這裡來做什麼?”
管事大怒,厲聲呵斥:“放肆!你可知——”
小喬阻攔了管事,看了一眼地上被捆著的幾十個羌人,冷冷道:“你的這些人,多少錢,我全買了!”
管事一愣。
牙人和旁邊看熱鬧的也是愣了。反應了過來,遲疑了下,道:“你全要買?”
小喬道:“我的話,你是沒聽懂?”
牙人這才信了,思忖了下,報了個略高的數,本以為她要還價一番,不想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便聽她道:“把人全都給我送去城北衙署!送到後人錢兩訖!”
牙人真正地吃驚了。
去年并州易主,燕侯魏劭取代了陳翔,成為并州之主。當地豪戶都在等著魏劭前來攀拉交情。踮著腳尖一直等到了不久前,才傳出消息,燕侯抵了晉陽,落腳於城北的衙署裡。剛起頭幾天,晉陽豪戶聞風而動,競相上門拜見,送美人的,送金帛的,差點沒把門檻踩斷。
魏劭就住城北的衙署裡。牙人自然知道。
這婦人一開口,說把人都送到那裡去……
牙人猶疑了下,試探道:“夫人莫非是在開我玩笑?衙署裡怎好隨意亂送東西進去?”
他已經改口,稱她“夫人”了。
小喬冷冷道:“我叫你送,你給我送去便是,哪裡來的那麼多囉嗦?”
牙人立刻聽出了那種只有上位人才會不自覺帶出的不容辯駁的語氣,頓時不敢肆妄,忙換了副臉色,畢恭畢敬,連聲答應,又轉頭大聲斥地上那些被捆成了連繩的羌人,命都站起來。
這些羌人如那少年所說的那樣,確實並非戰俘,乃從湟水一帶的各族羌人中無辜被擄而來的。這一撥裡,原本一同被發送過來有將近百人,從湟水一路輾轉流離到此,病的病死的死,最後就只剩下了這幾十人。當中大多不會說漢話,也聽不懂。只知道是這個面覆冥蘺的年輕婦人買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此去會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被驅趕著往前而去。
小喬來到那個少年身邊,見他彷彿奄奄一息了,便命管事將他一同帶上馬車。
管事見少年骯髒,又一身的血,遲疑了下,沒想到這少年卻異常的頑強,竟自己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小喬深深鞠躬道:“恩主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身上髒污,不敢污了恩主的車,我自己還能走。”
小喬見他面容雖骯髒狼狽,一雙眼睛卻很清亮,說話也彬彬有禮,像是受過教育似的,對他更添好感,便微笑點了點頭。
椿娘心慈,早在一旁看的難過不已,忙親自過去,將那羌女手上的繩索也解了。羌女向小喬連著磕了七八個頭,連滾帶爬地到了少年身邊,嘴裡冒出一長串小喬聽不懂的話,應是在問他傷情。少年搖頭,彷彿撫慰了她幾句,便轉身跟上了那群羌人,蹣跚前行。羌女忙扶他,神情恭恭敬敬。倒令小喬覺得這兩人不像是姐弟了。
念頭一閃而過,小喬也沒再多想,在身旁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離了集市,登上馬車回往衙署。
看熱鬧的人開始議論這神秘小婦人的來歷,議論了一陣,漸漸便也散去了。最後剩下那幾個人還站在了原地。
姜猛道:“那婦人是何來歷?竟也住晉陽衙署!莫非和那燕侯有關聯?”
雕莫不語,只目送坐了那小婦人的馬車漸漸遠去,直到看不到了,方收回了目光。
“頭人,方才我一錯眼間,看到那個少年臂上彷彿帶了卑禾族的文身。”
另一個隨從忽然說道。
姜猛一愣,隨即面露不屑之色:“竟是卑禾人!甘仰漢人鼻息而生,被掠遭到如此羞辱,也是該當!”
卑禾人是隴西羌人中除了燒當之外的另一支大族。如今的老族長名叫原旺,執族長之杖已逾四十多年,頗具智慧,引領族人農耕建屋,漸漸改游牧為定居,人口一度也得到很大的繁衍,在湟水一帶的羌人之中很有名望。只是後來,卑禾人也如同隴西的其餘羌人一樣,遭陳翔以及涼州刺史馮招的擠壓,被迫遠遷。
上月雕莫籌謀攻打上郡,曾邀卑禾族加入共同作戰,卻被原旺老族長婉拒。卑禾人按兵不動。失利後,姜猛提及未協同作戰的卑禾族,自然感到不滿。
雕莫道:“人各有志。卑禾族長德高望,不出兵也是有他的考慮。我向來敬重他。你休再胡言!”
姜猛見他如此說,才閉了口。
雕莫沉銀,眼前浮現出方才那個少年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遲疑了下,吩咐一個隨從跟上去察看一下究竟。隨後帶了人,先出城而去。
……
小喬一下買了這二三十人的羌奴回來,管事是看不懂了。
只是夫人喜歡,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問半句。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命這些羌奴都去洗頭淋身,乾淨後換上漢人的衣物,每人給發了一雙鞋。隨後帶去吃飯。每人發兩個餅,粥不限。
等羌奴們吃完了飯,管事就去問小喬,預備讓這些羌奴做什麼。
小喬也不知道需要他們幹什麼。起先在集市裡買回來,純屬衝動型的消費。見管事問完了話,等著自己吩咐的樣子,就說,先問問他們自己,想走的就讓走,不許強留。
管事傻眼了。
原來夫人沒事花錢買了這麼多的羌奴,就是為了放著玩兒的。
也不敢問什麼,轉個身,叫了個會說羌語的,真去問了。
哪些羌奴起先不敢相信自己交上瞭如此好運。先被順利買走,不但穿上了衣服鞋子,還吃上了一頓飽飯。本以為已經夠好了,沒想到現在,那個年輕夫人竟然還放自己走了。
一開始沒人相信。都面面相覷。後來確定是真的,走了十幾個人,最後還剩下一半,不肯走了,說是回去也沒有家人了,而且路途迢迢,未必就能活著回到湟水一帶,只想留下來服侍夫人。男子十二個,女子兩名。都很年輕。
管事見人趕也趕不走,再轉個身,又去禀了小喬。
小喬想了下,讓男的暫充雜役,女的干漿洗。實在沒事兒就閒著好了,等她想起來再用。
然後又吩咐了一聲,讓都安排在外院,不許入內院。
這也是出於安全考慮。畢竟,雖然她對這些羌人沒什麼惡意,但保不齊別人會如何打算。
最後剩下那對姐弟。小喬吩咐管事,讓給安排一個單間住,再請郎中過來給少年治傷。
管事一一應下。
……
幾天之後,羌人少年的傷已經好了不少。
他自稱單名爰,再次來向致謝。望著小喬的時候,雙目亮晶晶的,充滿了感激之色。
那天他臟乎乎的,小喬只留意到他有一雙生的清亮的眼睛。沒想到洗乾淨了,換上整齊衣衫,模樣竟十分齊整。
羌人男子為紀念祖先,習慣披髮,於額頭橫一抹額。
這個名叫爰的少年,黑髮披肩,皮膚雪白,站那裡如一桿修竹,若非額頭眼角還帶青腫痕跡,竟然有點阿弟喬慈十二三時候的樣子。
小喬更覺親切和喜歡。
只是越看,越覺得他和這個羌女不像是親姐弟。
若非親姐弟,那麼一起被掠賣,則必有隱情。
但她也不方便追問。
何況,當日買下他也只是一時衝動,她並不想多打聽別人的隱情。便笑道:“你沒事了就好。當日那些和你一起來的人,有些已經走了。等你養好了傷,你若想走,自管離去便是,我不會阻攔。”
……
這天晚上,椿娘在房裡做著針線,陪著小喬閒話。
這已經是小喬來到晉陽的第十個晚上了。
魏劭還是沒有回,管事那邊也沒有新的消息。
不止椿娘,其實小喬心裡也慢慢覺得有些不對了。
椿娘看了眼趴在桌案上專心致志給自己描著繡花花樣的小喬,忍不住道:“女君都來這麼多天了,也不知道男君到底何日才能回。”
小喬沒接她的話。
椿娘又道:“許是男君還不知道女君來了?女君反正無事,何不給男君去封信?”
小喬眼睛依舊落在花樣上,終於信口般地笑道: “那麼椿娘你說,我給他的信裡說什麼好?”
椿娘忙道:“便說女君思念……”
忽然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管事的聲音隨之而起:“西河郡來了給女君的信!”
小喬驀地抬起眼睛,停了筆。
椿娘急忙起身去接信,回來高興地遞給小喬:“也是巧了!方才婢還說讓女君給男君寫信,這會兒男君就給女君來了信!”
小喬接過那封以火漆打印的封入竹筒的信,取出來,展開,看了一眼,眼睫毛微微一顫,眼神便定住了。
椿娘原本笑容滿面,等著小喬說信上的內容。忽然見她神情有異,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安地問:“出了何事?”
……
信是與魏劭同在西河郡的公孫羊寫來的。
三天之前,魏劭原本決定回晉陽了,留公孫羊在西河郡防禦涼州馮招。走之前卻又臨時起意,只帶了小隊的人馬,和公孫羊同去勘察地形,不想遭遇一場突然襲擊。
當時魏劭保護公孫羊成功出圍,自己的一側臂膀卻不慎被一支□□所傷。
本以為只是皮肉輕傷,魏劭本人當時也不以為意。
但那支箭弩,是餵過□□的。幸而救治及時,也只擦破了皮膚,性命無礙。
但君侯體內餘毒尚未拔盡,身體還很是虛弱,如今正在養傷。
君侯不欲讓女君知曉,嚴令不得傳信。
公孫羊卻感到愧責萬分,知道女君在晉陽,不敢隱瞞,特意具信來報。
101、
西河郡與上郡、湟水、涼州的交界一帶,涼州刺史馮招、燒當羌、卑禾羌等羌人勢力犬牙交錯,往北可交通匈奴,形勢複雜,時有混戰。
從去年奪并州開始,魏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陳兵於西河之野,建設寨柵,交通二十里地,又留張儉李崇魏樑三人鎮守,可見他對平定此處的決心何等之大。
原本形勢已經得到控制,去年中至年底,這一帶各方相安無事。不想今年年首,燒當羌率先發難,騎兵襲擊上郡。因一直戒備,當時很快被阻退,也未造成大的損失。但疑背後牽涉涼州馮招,是以魏劭從幽州親自趕來坐鎮局面。
前幾天,他在西河布防事畢,想先回一趟晉陽。臨走因記掛,只帶了一小隊親隨,又去靖邊的長城一帶勘察地勢,意外遭遇數百的馮招人馬,一時箭矢駢集如雨。
魏劭恐同行的公孫羊有失,護他撤退為先,自己卻不慎被毒弩傷了臂膀。回來後就躺了下去。
這一躺,七八天就過去了。
入夜,西河兩岸原野漆黑,營柵裡肅殺無聲。只有巡邏士兵行走在護牆上踏過腳下木板而發出的單調的腳步之聲。
魏劭的營帳中,燭火通明。
前來探視的張儉李崇魏樑等將已經離去。魏劭臉色比起平常,要略顯蒼白,但精神很好。也沒躺著,此刻端坐於案後,依舊在與公孫羊秉燭而談。
他面前的案上,鋪開了一張三尺見方的羊皮精繪地圖。
魏劭的目光落於地圖之上,隨著公孫羊的侃侃而談,眼前再次浮現出了一副可期的關於這塊地方的明日地圖。
滅掉向來為幸遜爪牙的馮招,平河西,如此,西可以通玉門,打通和西域的往來之道。
最重要的是,往北,能夠隔絕羌戎與匈奴的交通聯繫。
從軍事意義來說,這才是重點。
只有消除了後方的隱患,他才能無所顧忌地往南用兵。
“……涼州兵馬何以悍勇?當中有兩萬便是被誘惑充徵的羌胡兵。”
公孫羊侃侃而談。
“三十年前,李公為護羌校尉之時,燒當等諸多羌種之人,慕規李公之威信,相勸而降者多達數十萬。隴西也得平安數十載。可惜李公後被奸佞中傷,冤死於朝廷牢獄之中。史也有言,’羌貴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財貨,為所患苦,及奐正身絜,威化大行’,可見羌胡本慕忠勇,敬廉官,然而內徙之後,習俗既異,言語亦是不通,與漢人格格不入,本就相互各有防備,朝廷所派的護羌校尉,自李公之後,也空有護羌之名,非但無人能履持節領護之責,反而挑唆離間,貪殘無厭,這才致衝突劇烈,時起反叛,乃至聯合起來寇掠郡縣。”
魏劭一直凝神細聽。
“主公當務之急,便是平定邊境。羌人若可招撫,當以招撫為上,歸心方為正本。只要羌人歸心,馮招不足為懼。去了馮招,沒有涼州兵可藉用,幸遜如去一邊爪牙,何足懼哉!”
公孫羊又道:“羌胡如今以燒當、卑禾二族為大。燒當兵強,卑禾族長卻德高望重,湟水一帶的羌人,無不知悉敬其名。上月襲擊上郡者,乃燒當,卑禾並未參與。主公可從卑禾入手。若主公信我,我願擇機代主公去一趟卑禾,傳達主公懷柔之意。只要卑禾首先歸附,其餘婼、參狼、鐘等羌族必定群起而效仿。剩下燒當,即便不降,如何能擋得住主公之兵鋒?”
魏劭立刻搖頭:“先生此計甚好。只是先生不必親去涉險。我另派使者便可。”
公孫羊道:“主公為羊之賤軀,竟至捨身,幸而主公吉人天相,否則公孫羊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不過是代主公走一趟湟水,費幾句口 罷了,有何涉險可言?旁人去,我不放心。主公大計為上,還請應允。”
魏劭遲疑著的時候,公孫羊又笑道:“日後若收服了羌胡,主公可委信靠之人擔當護羌校尉,持節行領護之責,理怨結,問疾苦,則西境何愁不定?西境平,則圖謀大事,乃至日後張國臂掖,主公威信,遠達西域,也非不可期!”
魏劭雙眸之中,隱約若有精光閃動,笑道:“如此,則勞煩軍師了!”
公孫羊道:“本就是我佐責所在,何來勞煩之說!”
魏劭心情有些起伏,雙手按於案面,霍然而起,說道:“若招撫能成,我記軍師一個大功!”
他話音未落,忽然感到微微暈眩,身體晃了一下,雖動作極小,很快也就穩住了,繼續談笑風生,卻早已落入公孫羊眼中,慌忙起身相扶,說道:“也是不早了。主公病體尚未痊癒,宜早些安歇為好。我先告退了。”
魏劭推開他伸過來要扶 自己的手,笑道:“我又不是女人,吹個風都能倒,不過受了點些微的皮肉傷罷了,何況也養了多日,先生何至於如此!我早就好了,只是你們總愛大驚小怪,不許我做這個,不許我做那個……”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說道:“這裡既然暫時無事了,我明日還是動身回晉陽吧!若有急事,流星快馬來報便是。”
見公孫羊仿似又要開口,擺手打斷道:“軍師不必再勸了。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知道。何況這裡到晉陽,路上也是方便。明日一早我便動身。”
……
君侯那日中了毒箭回來,起頭躺了三天,從能下地走路開始,就惦記要回晉陽。
公孫羊自然拼了老命地加以阻止。
他也略通醫道。知以君侯如今體況,最大忌諱便是長途奔走,苦勸他靜養為宜。
好容易將他安撫了下來。見此刻又提要回晉陽,已經按捺不住似的,忍不住在心裡暗嘆了口氣,說道:“有件事,我說了,主公莫怪。”
魏劭望向他:“何事要怪? ”
公孫羊道:“主公負傷養傷,身邊宜有細心之人照料,如此方能盡快痊癒。營房裡並無合適照顧之人。我知女君如今應當已經到了晉陽,便自作主張,幾日前派人往晉陽送去了一封信,告知女君君侯近況,請女君前來侍病。倘若女君收信之後動身,我料一兩天內,應當也就能到了。君侯還是不必回去了,耐心等等。免得女君到了,又與君侯相互錯過。”
魏劭一愣,遲疑了半晌,說道:“這……這……恐怕有些不妥吧……軍規有十七條五十四斬,中有一條,便是營中不得藏女……我雖為帥,也不好從我這裡,破了這個規矩……”
公孫羊正色道:“君侯何來此一說?女君豈是平常女子可比?何況君侯也非無故接女 入營,乃中毒負傷,正需女君細心照料,方能早日痊癒,如何算是破了規矩?張將軍李將軍魏將軍也都盼著女君能早些過來照顧君侯之傷。”
魏劭心裡已經控制不住開始雀躍,面上卻露出更加嚴肅的神色,為難了片刻,最後才勉為其難道:“我雖還是覺得不妥,但軍師瞞著我,將信都送了出去,我也是… …”
他忽然想了起來:“路上不會有危險吧?”
公孫羊忙道:“主公放心!我除了發信給女君,也另送信給了賈虎賁。有賈虎賁護送,路上必定無虞!”
魏劭終於徹底放心了下來,一本正經點頭道:“我知曉了。先生白日辛苦,也早些回營帳歇了吧。”
……
公孫羊走了後,魏劭怎有心思睡覺。躺在營房那張行軍床上,翻來覆去,越睡精神越好。最后索性起來,坐到案後讀著兵書。
他的眼睛盯著簡片上面的字,一縷英魂卻又不自覺地慢慢漂浮了出來。
他知道她早就已經到了晉陽。
一開始,沒受傷之前,之所以遲遲沒回去,除了這邊事務纏身,心裡也有點底氣不足。
畢竟,當初她死活不願意來,是自己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家裡,強行將她弄了過來的。
現在好了,雖然意外受了點傷,他躺了幾天,還頭暈目眩的,但還是有意外收穫,她自己要來了。
魏劭第一次覺得,公孫羊實在是他不可或缺的肱骨心腹。那天為了救他中了一箭,實在是值。
魏劭便想,等她來了之後,他在她面前該如何表現。
是告訴她,自己已經無大礙了,讓她不必再為他擔心,還是再做做樣子,博她的憐惜?
這個決定下的實在艱難。比他行軍打仗排兵布陣還要艱難。
魏劭想了許久,這個兩難還沒想好,忽然腦海裡又冒出了另一個念頭。
事實上,會不會是她心裡還在記恨著自己,所以雖然明知他受傷了,狠下心腸就是不管他的死活?
魏劭接著,就被自己腦海里新冒出的這個念頭給弄的心神不寧了。
她若是真這麼狠的下心,知道他中毒受傷了都不管他的死活,那……
那她也別想自己會對喬家客氣了!哪天等他來了興致,想開刀了,她也別哭哭啼啼地來求自己!
魏劭發了個狠。想年首以來,就因為那天晚上自己喝多了酒,說了一聲讓她和喬家人斷絕往來的話,她就不給自己臉色了,更不用提主動陪他睡覺了。
心裡愈發覺得,公孫羊的信應該是白寫了。
魏劭心裡一開始的那種興奮、驚喜和期待,如潮水過了汐時,慢慢地消退了下去,最後感到有些煩悶,兵書更看不進去了。
真是覺得有些累了。
碰上這個女人,身累,心更是累。
他的帳房外,此刻忽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略微雜亂的腳步聲,中間彷彿還夾雜刻意被壓低了的幾聲話語。
……
小喬收信後的第二天大早,便叫賈偲送自己來西河郡。不顧顛沛,一路疾趕,連夜終於被送到了這裡。
方才馬車停於轅門之外。她身上罩了件斗篷,從車廂裡下來。
負責轅門守衛的百夫長事先得到過公孫羊的叮囑,知女君這兩天不定會到,立刻予以放行,親自帶她入內,往中軍大帳疾行而來。
小喬心裡牽掛,跟著百夫長匆匆入了軍營,行經一個又一個的帳房,最後終於走到那座大帳之前,停了下來。
“禀君侯!女君到了!”
百夫長通報了一聲。
裡頭一時沒聲音。
小喬心裡急,徑直就掀帳進去了。
帳房裡的燭火還亮著。
她一抬眼,看到魏劭躺在一張行軍床上,一動不動的,彷彿是睡了過去。忙疾步走去。到了近前,又放緩腳步,最後輕手輕腳地坐到了他的邊上,屏住呼吸端詳他,見他老老實實地躺在枕上,雙目閉著,臉色有點蒼白,和平常惹人生厭的模樣相去甚遠,頓時一陣心疼,忍不住輕輕地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102、
小喬輕握住了魏劭的一隻手,默默注視著他的面容。
他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看的男子。漆黑劍眉,濃長睫毛,高挺鼻樑,平日因為慣做肅穆表情,所以兩邊唇角總是微微抿著,看起來帶了一絲禁慾的氣質……
小喬忽然看到他的眼睫毛微微抖了下,似是快要醒來了,忙靠到他耳畔,輕輕喚了一聲“夫君”。
魏劭眼皮動了動,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了小喬的視線。
“你怎來這裡了?”
他的目光看起來有些飄,凝視了她片刻,才認了出來似的,低聲地道。
許是身體虛弱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甚是低啞無力。
小喬心裡忽然感到有些堵。
除去他的壞脾氣和對自己家人的那種無法釋懷的敵意,小喬心裡也知,就對自己單單這麼一個人來說,他也算不上有多對不住她。
有時候,甚至是極好的。
耳畔彷彿便響起了那回他遠征上黨送他離開時候,徐夫人曾說,他多次受傷又熬了過來的話。
當時只覺得,照她的前世所知他最後是要登基稱帝的,那麼如今再怎麼危險,也是能化險為夷。所以也沒怎麼往心裡去。何況看他平日彷彿隨時準備上房揭瓦的一副拽樣,也實在叫她難以把他和身置險境的情況聯繫在一起。
直到方才片刻之前,進來之後,真的親眼看到他如此萎靡的樣子,才第一次覺得,他也是個人,會受很重的傷的人。
小喬便緊了緊握住他的自己的手,柔聲地道:“我早到了晉陽,你不在,說來了這裡。前日收到公孫先生的信,我才知你竟然中了毒箭受傷。公孫先生信裡說,你身邊少了個照料起居的人。我在晉陽待著也是無事,便來了。方到沒片刻,方才兵長帶我入的營,在帳外通報過,沒見你回應,我便自己進來了。我吵醒了你吧?”
魏劭依舊凝視著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小喬道:“你感覺如何了?”說著,她的另隻手伸了過去,在他額頭探了一探。
她袖口的衣料輕柔地拂過魏劭的鼻樑和麵龐,柔軟的手心也輕輕地貼壓在了他的額上。
魏劭的心跳倏然加快,在她手腕之下,閉了閉眼睛。
“怎彷彿還有些燙?”
小喬感到他額頭皮膚微微發熱,又收回手,貼了貼自己的額頭,一作對比,心便懸起來了。
公孫羊信裡說他無大礙了。
但他卻還發著燒?
小廈言情小說
就算低燒,也說明他還沒有徹底脫離危險。
小喬站了起來:“你人還燒著!軍醫在哪裡,是怎麼說的?”
魏劭反手一把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將她拽回到了身邊:“我已經好多了。真的無大礙了。再養個幾天就好。你莫擔心。”
小喬聽他說話聲終於恢復了力氣,目光也不似剛開始睜開時候那麼渙散了,再摸了摸他的額頭,覺得彷彿確實又沒剛才那麼熱了,遲疑了下,才道:“你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及早的說。”
魏劭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乖乖地點頭:“我知道。”
小喬朝他一笑:“我來的匆忙,也沒收拾什麼帶過來。你這會兒也不能亂吃補品。春娘從家裡出來時候,收了些頂好的荔枝果脯在身邊。我便帶了些來。你肚子餓不餓?我去給你煮一碗甜湯做點心。”
魏劭抓著她手不放:“我不餓。”
“那就明天煮給你吃。 ”
“好。”
兩人便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她的的手被他握著,相互對 ,沉默了下來。
如今入春三月了,近四月,天氣漸漸地暖了起來。小喬的手被他握了片刻,便感到他的手心裡汗津津的,於是湊過去,鼻子聞了聞他的衣襟:“你幾天沒擦身了?可要我幫你擦了換身衣服?睡下去也舒服點。”
魏劭行軍打仗,若是不便,十天半月不洗澡也是家常便飯。但這裡的軍營靠著西河駐紮,取水方便,魏劭也不是不能動,昨晚自己已經洗過一次澡了。
但她此刻卻柔情似水說要幫他擦身,豈有拒絕的道理?
“好。”他便說道,“我躺了好些天,已經幾天沒洗了,自己聞著都臭了。”
小喬可愛地皺了皺鼻,表示嫌棄。隨即脫開他的手,起身到帳外,喚人打水過來。
魏劭目光凝視著她的背影,跟著她一直在動。
賈偲方才將她隨身箱籠從馬車裡抬了進來,已經擱在帳外。此刻隨送來的水,一道抬了進來。
箱裡除了她自己的換洗衣物和另些雜物,也有她帶來的魏劭的一些衣物。
小喬扶著魏劭坐了起來,幫他脫衣服。除去內衫的時候,看到他受傷胳膊上沾過毒液的那片皮肉被挖去後留下的痕跡,雖然已經開始消腫結疤,但依然觸目驚心。
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可以想像當時是有多疼。
小喬感到自己彷彿都在肉痛了。
“還疼嗎?”
她擰了自己帶過來的柔軟的面巾,替他擦著這邊胳膊的時候,問道。
“還是有些疼。”
魏劭這麼說,也不是睜眼說瞎話。
要是一個巴掌拍上去,確實還疼。
小喬微微蹙著眉,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幫他擦完了胳膊。也擦過了上身。然後換了一盆清水和麵巾,下水後遞給他,瞄了一眼他下頭,示意他自己動手。
魏劭攤著兩隻手,殘了似地一動不動,眼睛看著她。
“你自己擦。還有一隻手不是好的麼?”
小喬微微側過了身。
兩人雖然相處已經一年多了。但直到現在,每次還沒被他帶的進入那種狀態之前,小喬其實還是有點羞於在他面前赤身露體,更不好意思平白無故地仔細看他那裡。
不像他,大喇喇地毫不知羞。
魏劭正在期待著,發現她居然和平常一樣,到了關鍵地方就撂挑子要他自己來……
過了一會兒,小喬聽到他嘆了一口氣,懶洋洋地道:“好了。”便轉身伸手去接,不想他把毛巾往水里一丟,也不管潑喇的一聲,濺出一地的水,順勢握住了她的那隻小手,拉了她一下,她便跌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小喬一怔,仰臉望他,一張臉便被他的手捧住。
他親她的嘴,熟練地壓她在了那張有點嫌窄的行軍床上。
小喬有些不帶防備,起先象徵性地在他身下扭了幾下,表示不好,但很快,就乖乖地張嘴讓他親了。
兩人親的濕噠噠的。過了一會兒,他抓了她的一隻手,牽著就往他下頭那裡按。小喬這才醒悟過來,急忙拒絕:“你傷還沒好,不行。”
魏劭情動的厲害,氣喘的咻咻:“我好了。”
“我知道你沒好!”
“我真的好了! ”
“別騙我!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小喬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那隻手。
魏劭停了下來。
小喬見他慢慢地不動了,情緒有些低落似的,想到自己剛才的語氣,彷彿確實重了些,又覺於心不忍,便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唇湊到他的耳畔,柔聲地道:“聽話!我是為了你好。這會兒你身體真的吃不消。你再不聽話,我要生氣了。”
她在哄他了,還叫他聽話,魏劭覺得自己渾身血液激湧,簡直快要不行了,哼哼地磨蹭著懷裡的溫香軟玉:“我都聽你的……只是我好難受……不信你摸摸……你幫我緩一緩,緩下去我就好了……保證不做別的……”
小喬實是為難。
她來是照顧他身體的。不該順著他胡來。可是見他那張英俊面龐露出難受的近乎痛苦的表情,又實是不忍心。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就惹出了他這麼大的消不下去的火。
猶豫了一會兒,有點不大確定:“那說好了,你緩過去了就出來……”
魏劭毫不猶豫地點頭,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我就只緩一下!”
……
魏劭這個大騙子!她以後再也不會相信了他了!
第二天的五更,外面尚只露出淡淡晨曦,小喬就被營帳外軍營裡的第一聲綿長而刺耳的起操犀角號聲給驚醒了,稀里糊塗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魏劭緊緊地擠在身下那張狹窄行軍床的的一側,擠的半邊身子都要掛外面了。
之所以還撐著沒掉下去,是因為他的那條腿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壓的她腰酸背痛,簡直像被車輪碾過了一遍又一遍。
昨晚他根本就緩不下去,非但緩不下去,還以病體無力又沒法中途停止的理由,連哄帶騙,最後半強迫地抱她坐在了他的上面……
這些都罷了,讓小喬想起來覺得心慌氣短的,是她今天該怎麼出去見人?
她發誓她已經很辛苦地忍著了,盡量不發出半點不和諧的聲,還及時地數次摀住魏劭的嘴,阻攔他發出簡直不堪入耳的擾民聲。但想到這頂用牛皮做出來的大帳的 隔音效果,她還是覺得心裡發虛。
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就是昨晚進來時候,大約是出於她留意到中軍大帳的周圍是空出來的,離的最近的估計是幾個將軍睡的幾頂營帳,也隔了十來丈的距離。
但願大家睡的熟,沒人豎著耳朵聽……
小喬咬緊銀牙,要將魏劭那條沉重的腿從自己身上推下去,忽被一條臂膀伸了過來,摟住了她。兩人貼在了一起。
魏劭慢慢地睜開眼睛,和她眸光交織。
朦朧晨曦的一抹微光裡,他的眼睛明亮的像墜入了昨夜的兩點星光。
“你來了,我就好多了。”
他嘆息了一聲,頭朝她湊了過來,用他新冒出了一層粗硬胡茬的下巴輕輕磨蹭她溫暖的額頭,聲音略略沙啞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