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魏劭縱馬距離不過半箭之路了,魏儼才驅馬上前迎去,放聲道:“二弟,巧了,我剛行獵歸來,竟在此相遇!”
魏劭早看到了魏儼一行人,緩緩停馬於馳道中間,兩匹大馬錯頭,臉上也露出笑容:“今日獲獵如何?”
“二弟自己看!”
魏儼轉頭,指著身後隨從那些掛在馬匹身側晃晃蕩盪著的獵物。
魏劭看了一眼,讚道:“果然收穫頗豐!”
魏儼笑道:“二弟若得空,再來我家,咱們兄弟上次喝酒喝的盡興,這回拿野味下酒,想必更助酒興!”
魏劭道:“正合我意!”一邊說著話,兩道目光已經掠往魏儼身後的喬慈。
喬慈起先還愣愣地坐在馬上,聽了魏儼和這年輕男子的幾句對話,他再呆,也猜出來人應該就是燕侯魏劭,自己的那個姐夫了。見他兩道目光掃向自己,臉上雖還帶著與魏儼說話時的笑容,投來的目光卻覺不出半分的笑意,急忙翻身下馬,站在了地上。
魏儼順著魏劭目光扭頭,隨即笑道:“他就是弟妹之弟,兗州喬家公子,二弟你的小舅子。昨兩日你恰好出城,我便奉外祖母之言,帶著喬公子略盡地主之誼。剛從漁山行獵歸來,恰好這裡遇到。”
魏儼說話時,喬慈見魏劭目光一直看著自己,有些冷淡,不禁想起昨天阿姐對自己再三叮囑過的那番話,說姐夫老成持重,性格孤僻,現在一見,果然沒錯,神情也就變得拘謹起來,遲疑了下,往前走了兩步,衝魏劭見了個禮,叫他一聲“姐夫”,接著就沒話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魏劭四歲開始跟隨父親拉弓習箭,箭法精絕,練就目力也如鷹隼過人,方才其實他遠遠就看到和魏儼並排而來的這個少年。見面容和眉目輪廓與小喬肖似,立刻就猜到應該是自己的妻弟喬慈到了。
就魏劭的想法,對於兗州派來的使者的這趟北上之行,他非但沒半點期待,反而帶了點淡淡厭煩。
在他的潛意識裡,是半點也不想與除小喬外的任何喬家人再有什麼來往瓜葛的。
但這也只是想想而已。畢竟當初,不管是出於祖母之命還是利用兗州地理的目的,他已經娶了喬女,當日婚禮更沒人拿刀劍架他脖子,才過去這麼些時候,至少目前,他不可能完全做的到與喬家徹底劃清界限的。
所以數日前,在兗州一行人快要到漁陽時,涿郡忽然傳來消息,出了點意外,需要他親自盡快過去處理。他便理所當然,並且毫無任何心理壓力地離開,去做他覺得更重要的事。
離開前的那晚,在書房裡,他告訴小喬這個消息時,其實也不是沒覺察到她那雙明眸裡一掠而過的失望之色。
當時確實也躊躇了下的。想是不是跟她解釋一聲。但這躊躇不過一閃就過去了。
他不屑,並且也覺得完全沒必要為這種巧合去向她解釋什麼。
隨後他就去了涿郡。第一天白天一切正常,到了晚上,不知道為什麼,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總浮現出昨晚她望著自己的帶了失望之色的那雙眼睛,還有最後她沖自己微笑的樣子。心裡好像有點空的,並且孤枕難眠。
第二個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最難眠的時候,他起身出來,獨自去外面騎了一圈的馬,回來時是半夜了。推門而入,看見床上多了一個美人。原來是新被提拔上來才幾個月的涿郡郡守頗為“識趣”,在他出房後親自往他房里送來的。
魏劭從前綽號“小霸王”,除了行事暴戾,舍我其誰外,翻臉比翻書快也是一個引,進來後盯著躺自己床上的美人,也不知道被戳中了哪根肺管子,當場勃然大怒,拔出佩劍,一劍下去就砍斷了床柱,床頂呼啦啦地榻了一半下來,嚇的美人連聲尖叫,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屋。
今天一大早,魏劭撤了那個馬屁拍到馬腳的郡守,匆匆了結了事,立刻動身往回趕。直到傍晚這時候才抵達。沒想到這裡就遇到了妻弟。剛才看他和魏儼遠遠並排騎馬而來,十分的親密,和他說說笑笑的,等見了自己,就變得生疏,肺管子莫名像又被戳了一下,臉色也就好不起來了,也沒下馬,只朝喬慈微微點了點頭,問道:“何時來的?”
“昨日正午。”
喬慈應。心想阿姐說的確實沒錯。這個姐夫確實高高在上,倨傲不近人情,和魏表哥完全不同。幸好得過阿姐事先的叮囑,否則自己不知道的話,此刻恐怕已經惹人嫌了。
又想阿姐每日要和這樣一個男子過日子,想必很不容易。
他畢竟年紀還小,臉上裝不住心裡的想法,瞅著魏劭,表情就愈發的疏閡。
姐夫小舅子兩人沒話了。魏劭頓了一頓,轉臉對魏儼道:“天不早了,這就一道回吧?晚上設宴替他接個風,兄長也一道來。”
魏儼笑著應。魏劭瞥了喬慈一眼,提了提馬韁,馭馬便繼續前行,魏儼跟上了,一眾隨從紛紛從地上起來上馬追隨,喬慈見狀,急忙也翻身上馬,一行人馬,呼啦啦聲勢浩大,直入城門往魏府而去。
……
魏劭進門吩咐設宴待客,隨後徑直入西屋。
他的腳步起先顯的匆匆,等入了內院,又恢復了慣常的步伐,最後推門而入,跨進門檻,抬眼望向前方,卻沒見到小喬像往常那樣地迎出來,自己又走了幾步進去,撩開帳幔,床上也不見她的人。
魏劭回頭,見僕婦已經跟了進來,問:“女君怎不在?”
僕婦躬身道:“金龍寺今日法會,老夫人一早帶夫人和女君去了,還沒回。”
魏劭頓了一頓。
……
天將將黑,魏府的側堂裡已經燈火通明,四角燃著熊熊火杖,堂中鋪設了一張長方的筵席。傍晚從涿郡回來的君侯魏劭款待遠道而來的妻弟喬慈和使者楊奉。陪客除了魏儼,還有李典、魏樑等一干人。魏劭端坐於主位,左側手邊是喬慈,下去楊奉。魏儼列位於魏劭右下手,與喬慈相對,其餘李典魏樑等陪客按照序列長幼也各自入座,賓主齊聚一堂,坐滿了長長的一張筵案。案上菜饌豐盛,牛、羊、彘、鹿應有盡有,貌美侍女捧著美酒不斷為客人加斟。為助酒興,對面還有赤著精壯上身的武士踩著蓬蓬鼓點作鬼面舞蹈。庭不可不謂明華,宴不可不謂饕餮。
只是這桌饕餮盛宴的氣氛卻有些沉悶。
兗州使者楊奉開宴之時,雙手高奉酒樽,畢恭畢敬地轉達著喬越對魏劭的謝辭,稱前次引兵助力,猶如救倒懸之難,解火燎之困,拜雲天之德,感結草之恩。諸如此類,滔滔不絕。
其實就事論事而言,魏劭此次聯楊信攻徐州解了兗州之圍,稱救了倒懸之難、火燎之困,倒也不算誇大。但被楊奉用這樣的口吻說出來,聽起來卻像是在頌德,奉承氣息更是撲面而來。
喬慈聽的面紅耳赤。見對面魏劭的那一眾臣將全都望著自己和楊奉,四下鴉雀無聲,只剩楊奉的聲音在耳畔響個不停。自己的位置又在魏劭的手邊,留意到楊奉剛開始說這些話時,魏劭的目中分明就流露出了厭惡之色,等楊奉長篇大論說個不停,看他就是在強行忍耐,才沒有出聲打斷掉似的,不禁想起昨天和阿姐見面時,她對自己說的那一番求人不如靠己的話,羞慚更甚,面前雖擺滿珍饈美酒,卻哪裡還有心情宴飲?
好不容易等楊奉終於說完了謝辭,魏劭不過虛虛舉杯,淡淡應了一下而已。場面頓時尷尬了起來。幸好坐對面的魏儼出聲打了圓場,筵席這才得以繼續。
喬慈從頭到尾,除了應幾聲必要的問答,餘下一句話也無。
魏劭的神色也始終自持,話並不多。
姐夫小舅子不約而同地做了對悶嘴的葫蘆,餘下陪客自然意興寥寥。全靠魏儼在旁高談闊論,李典魏樑等人隨聲附和,筵席才不至於冷場下去。
但也早早地就散了。
……
魏劭再次回到西屋。房裡的燭火早被下人點亮,祖母卻還沒帶小喬回來。
魏劭改去書房,坐於案前,將自己動身去涿郡前的那晚上還沒來得及看完的那卷書簡握在了掌心裡,專心地瀏覽。
片刻後,他忽然轉頭看了眼窗外。“啪嗒”一聲,放下書簡,起身就快步而去。
反正也是無事,天又晚了,他決定還是親自去接祖母回來為好。
魏劭才邁出書房門檻,聽到前方道通往臥房的走廊的盡頭,傳來了隱隱几聲婦人的說話聲,其中夾雜了春娘的聲音。
魏劭便退了回來。再次入座,終於翻完了手中的那卷書簡,重新整整齊齊地捲了起來,擱回到原位,這才起身,回了臥房。
……
小喬一早跟隨徐夫人來到了城北的金龍寺。
生逢亂世,佛、道乃至巫、仙反而空前興旺。金龍寺的法會從早持續到晚,善男信女虔誠聽講。一天下來,就在中午時略小憩了下,到了這會兒,別說朱氏心不在此,就是小喬也覺得吃力了。
她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徐夫人。發現她竟然還專心致志,至少,神色裡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疲態。
終於等到法會結束,徐夫人奉了香油,被禪師恭送出來,這才動身回了魏府。
在外停了一天,小喬剛換掉外裳,坐於梳妝台淨面卸妝,拆著鬟髻時,身後的門被推開,扭頭,見魏劭進來了。
她也沒露出什麼別的表情。因鬟髻剛拆到一半,沒起身,只朝他略笑了笑,用平常那種口吻道:“夫君回了?稍等我便服侍夫君更衣。”
魏劭走了進來,停在她身後幾步的地方,目光落在她於銅鏡中映出的一張面龐,拂了拂手。邊上原本圍著小喬的幾個侍女便紛紛起來,朝魏劭躬身,隨後出了房門。
魏劭來到了小喬的身後,跪坐,抬手抽出了插在她髮髻裡的一枚金鉤釵。
滿頭青絲立刻如瀑布般跌落,魏劭另隻手掌攤開接住,將一束涼滑的青絲捏在了手掌心裡,慢慢揉了幾下。
魏劭身軀高大雄偉,二人這樣前後同坐,他也高出了她大半個頭。
小喬沒有轉身,也沒有動,只抬起眼睛,望著銅鏡裡照出的坐於自己身後的魏劭。
銅鏡鏡面打磨的平滑若水,清楚地照出了一前一後兩張臉龐。連他眉峰上的根根眉向,也看的清清楚楚。
魏劭將掌中的那把青絲送到鼻端下,深深嗅了一口,唇隨即附到她耳畔,低語:“我傍晚才回來的。設了家宴,替你阿弟接風了。”
小喬垂下了眼睛。輕輕嗯了一聲:“我回來就知道了。”
魏劭雙手便握住了她腰肢兩側,將她整個人像娃娃一樣地抱著轉了個方向,讓她面對著自己,低頭下來,唇碰了碰她如月光般皎潔的額頭,慢慢地下移。
他的唇略幹,碰她剛用水潤過的柔潤面頰,帶來一種沙沙的略微粗糙的感覺。
他將她兩隻胳膊拿了過來,搭在自己兩側肩膀上,注視著她的眼睛,命令她,抱緊他的脖頸。
小喬睫毛微微抖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身子一輕,被他凌空地抱了起來。
……
其實分開也不過兩個夜晚而已。
但小喬感覺到了他的急切。彷彿已經很久沒碰過她一樣。
和之前他習慣的那種大開大合的方式有點不同的是,他今晚彷彿帶了點討好的意思。雖然能感覺到他的急切,但一開始也沒強行就和她結合,等她慢慢地被他撩的也面帶紅潮,呼吸有了嬌喘之意,這才要了她。
整個過程裡,小喬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睛,感覺腦袋有點昏昏呼呼的,但四肢百骸很是舒適,到了最後,彷彿被一陣暖流沖刷而過,整個人微微打了哆嗦,腳趾都緊緊地蜷了起來。
甚至可以說,這是和他有了夫妻之實後,她感覺最好的一次。
51、
“方才可快活?”
雲雨甫定,魏劭還抱著小喬咬耳朵,在枕上耳鬢廝磨。
小喬身上懶洋洋的,不大想動彈,就閉著眼睛沒有理他。忽然感到臀肉一疼,魏劭大掌重重捏了她那裡一把。
她睜開了眼睛,見他盯著自己,咬了咬唇,只好含含糊糊“嗯嗯”了兩聲。魏劭便笑了,露出些微得意的神色,摟她在懷裡。片刻後,說道:“你的阿弟,似對我有成見。”語氣淡然。
小喬一怔,觀察了下他的神色。
他的表情平靜,彷彿只在突然想了起來對她陳述這麼一句話而已,看不出有什麼別的情緒。而且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確實令她有點琢磨不定他突然提及的用意,便問:“可是我阿弟禮數不周,冒犯了夫君?”
魏劭頓了一頓:“未曾。”
小喬略鬆了口氣:“既未冒犯,夫君何以說他成見於你?”
魏劭不語。
小喬不大弄得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想了下,解釋道:“我阿弟怎會對夫君有成見?是他素日在家頑劣,又懵懵懂懂,我怕他到這裡舉止失當惹人笑話,起頭特意叮囑他,須處處恪守禮節,更不能像在家那樣口無遮攔妄言妄語,時刻要有大人模樣。他聽了我的叮囑,在你面前想必拘束了幾分,這才惹你誤會吧。”
魏劭聽了,看她一眼,只笑了笑,彷彿放過去了這話題,抬手改而卷弄她的長發繞自己的手指,玩弄了片刻,忽然像又想了起來:“那個高渤海,可走了?”
小喬一側臉頰貼於他的胸膛,閉著眼唔了聲:“上月走的。當時來過府裡辭拜,祖母還見了他。”
魏劭鼻裡哼了一聲:“你可答應了讓他做你嚮導,日後去漢中看摩崖書刻?”
小喬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弄的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想起來由,似乎那天在王母殿裡自己和高恆閒談的 候,高恆說了一句罷了,當時魏劭正好過來,大概是被他也聽到了,過去這麼久,虧他還記得。不禁感到有點好笑,睜開眼睛:“那日不過是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
魏劭手掌慢慢撫摩著她還沒穿回衣裳的絲緞般的光溜身子,湊到她耳畔道:“漢中云門的那塊摩崖書法,成於前朝,確實不凡。可惜如今漢中還在樂正功手中。你若真想欣賞,等日後我拿下了漢中,我把整塊摩崖鑿下來搬回家,讓你看個夠。”
小喬嗤的笑出了聲,伸手狠狠擰了他胳膊一把:“才不要你做這種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事!我要看,日後自己會去看的!”
魏劭稍稍挑眉:“你以為我就一隻知打打殺殺的武夫?我五歲進學,七歲學畫,當時與表兄同拜曾做過二十年太學博士的孟公為師。’北孟擅畫,南張工書’,孟張又豈是高恆之流所能比肩?你當也聽說過北孟之名吧?”
小喬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是我失敬了。原來你深藏不露。早知這樣,王母殿的壁畫該勞煩君侯 自繪就,說不定能夠流芳後世,成就了一段畫名呢。”
魏劭笑道:“你以為我在騙你?我學三兩年,無大興趣,中途停了。表兄倒比我學的久,能繪一手極妙的人物。只是如今少有人知罷了。我書房裡似還存了幾幅我當年習作,你若不信,我拿來給你看。”
小喬不住地推他:“好啊,你去拿來,讓我瞧瞧君侯當年丹青妙手的風采。”
她笑語盈盈,口裡催促個不停。
魏劭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這樣的自然活潑之態,長發散於枕上,眉眼含笑,神色之嬌俏可人,簡直難以用筆墨描繪,被她再抬玉掌一推肩膀,骨頭都彷彿輕了二兩,哪裡還應得住激,立刻從床上翻身,跳下了地,一邊穿衣一邊道:“等著我去拿來給你瞧!非我自誇,孟公當年讚我有靈氣,就是我自己不耐煩學,這才中途輟停了的!如今我雖不執畫筆,但書畫好壞,還是能分辨的出來!”
小喬趴在枕上,雙手握拳支住下巴,笑吟吟地看著他隨意套上件中衣,匆匆出了房門離去。留下小喬一個人在床上,想起魏劭剛才自誇懂書畫的那種神情,愈發感到好笑,翻了個身,拉高被頭蒙住臉,自己吃吃地又笑了起來。
小喬等了片刻,想著魏劭應該取了畫回來了,卻一直不見他回。漸漸疑惑起來,正想自己也過去瞧瞧他究竟在幹什麼,忽然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初以為是魏劭,再一聽,又不是,門接著被推開,見進來了一個僕婦,躬身說,男君請她親去書房。
小喬便穿好了衣裳,自己對著鏡子,用手指略略梳了下披散的頭髮,絲帶繫住鬆鬆垂於腦後,出來便往書房去。到了門前,推開虛掩的門,看到魏劭背對自己站在西牆的那個置物格架前,便笑道:“不是說你取來給我瞧嗎,怎又要我自己… …”
魏劭慢慢回過頭,小喬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她看到魏劭面容冷漠,投來的兩道目光,看不出半分的溫情之色,和片刻前在臥房裡的樣子,判若兩人,突然間換了一張臉似的。
小喬略略遲疑,臉上笑容便也隱去,但還是邁進了書房門檻,朝他走了幾步過去,試探道:“方才夫君喚我來?”
魏劭望了她片刻,冷冷道:“你動過我的這個匣子?”
小喬看了眼屜格。
他所指的,就是數日前他去涿郡,忘了帶一份簡牘,差人回來取,她來書房時,忍不住曾拿出來看過幾眼的那個匣子。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照原樣放回去了,沒想到這樣都被他看出動過的痕跡。心裡忽然十分後悔,後悔自己那天不該無視他當初的警告,結果這會兒給自己找了個沒趣兒。
小喬垂下眼睛,低聲道:“實在是我的錯。就那日你差人回來取簡牘,我過來時,無意看到,一時好奇,就拿了一下……”
她實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慚,臉微微地漲熱了。
“但是你放心,我並未打開過盒子……”她吸了一口氣,又道。
“恐怕是你打不開吧?”
魏劭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
小喬一怔,抬眼看他。見他目光冰冷,隱隱地,似乎還有一絲厭惡之色在裡頭。
她已經有些時候,沒見到他對自己露出過這樣的眼神了。何況就在片刻前,兩人還你儂我儂的,他忽然變成從前的那副樣子,沒半點的心理準備,一愣,定定地看著他,片刻後反應了過來,視線投向那個匣子。看到九宮格鎖上竟然多了幾道明顯的划痕,似乎被人用類似於刀具的工具給強行破開過。只是打不開,這才作罷了似的。
小喬吃了一驚,立刻道:“我承認我當時是動了下這個匣子,但很快就放了回去,我絕對沒有動過這九宮格鎖,更不曾想要破鎖!”
魏劭冷冷地道:“我這書房裡,除了你還有誰隨意進出?我記得你來我家第一日,我便對你說過,叫你不要碰這東西的!你為何還動?看來我是待你太寬了!”
小喬臉色變得微微蒼白,道:“是我不好,不該無視你的告誡動了匣子。我知錯了。但我還是那句話,當時我拿了一下,很快便放了回去。至於鎖被誰劃成這樣,我不知曉。”
魏劭盯著她,眉頭緊皺,忽然從她身旁走了過去,推開了門,頭也沒回地出了書房。
等他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了耳畔,小喬慢慢地回過了頭,看到書房兩扇門大開著,外面夜色昏闃,門口空蕩蕩的,地上只有一片燭火投出去的黯淡影子。
小喬的心跳的有點快,背後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兩腿漸漸彷彿也發軟了起來,站著有些吃力,最後扶著格架,慢慢地坐到了近旁的一張榻上,獨自出起了神。
過了一會兒,一陣腳步聲,有人跨過門檻飛快進來。
小喬抬起眼睛,見春娘來了。
她徑直來到小喬面前,蹲了下去,扶住她的兩邊胳膊,面露擔憂之色:“出何事了?原本好好的,方才男君回房,婢見他神色不好,穿了衣裳也沒說半句話便往外去了。女君又一人坐這裡!到底出了何事?”
她握住了小喬的手,驚呼:“你的手怎如此的涼?快些隨婢回房。”
小喬漸漸已經穩下了心神,抽出自己的手,站了起來,神色如常地道:“並沒什麼大事。只是出了點誤會罷了。”
春娘是自己的心腹之人,小喬也不瞞她,把剛才觸怒了魏劭的原因提了一遍。
春娘大驚,焦急地道:“女君說未開鎖,自然就未開鎖!男君不信,這才惱怒而去?這可如何是好?”
“這幾天我們西屋裡,可有外人進出? ”
“前幾日婢都在,並未見有外人出入。就只今日,婢隨女君陪同老夫人去了金龍寺。”春娘皺眉,“女君先回房,不必擔憂。婢這就去盤問。女君等我消息。”
春娘要扶她起來。
小喬點了點頭,道了句我無事,自己起身,徑直回了臥房。
……
魏劭出了西屋往外而去,隨後命人牽馬,翻身上去徑直去往衙署。
夜風迎面吹來,他原本有些發熱的額頭漸漸地降下了溫度。他的眼前不斷浮現出片刻前書房裡,喬女對著自己解釋時的樣子。
她通常和自己說話時,總愛垂下眼睛,教他有些看不清她的目光裡到底藏了什麼。剛就在剛才,她為她自己辯解時,一雙眼睛卻是從頭到尾地在和自己對視,沒有半點遲疑、躲閃或者掩飾的不安。
或者說,是他看不出來她的眼神裡有遲疑、躲閃、或掩飾的意味。
那麼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她善於謊言,以致於連自己也無法捉得住來自她眼神裡的半點紕漏。第二,是她真的沒有撬壞過九宮鎖。
倘若第一種,喬女太過深沉,心機可怕。
但倘若時第二種可能……
魏劭的心情忽然有些紛亂,感到無比的鬱躁。
快到衙署門前了,他忽然停下了馬,調轉馬頭回了魏府。進門後往里而去,到了那個岔道口,他停了下來,眺望了一眼東屋的方向,轉過身大步走了過去。
52、
朱氏背朝外地側臥於榻上,姜媼為她捶著后腰,另個侍女跪在旁,揉捏著腿腳。
“夫人可覺鬆快了些?”姜媼輕聲細語地問。
朱氏閉眼埋怨道:“她供佛,帶著她那個好孫媳去供便是了,何苦定要我也同去。前回去中山國,怎又不見她叫我?我料那喬女在她面前,定沒少說我的不是。”
姜媼看了眼側旁的侍女,示意她下去。等房裡只剩自己和朱氏了,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
朱氏一下子坐了起來:“真的?”
姜媼點頭:“就是照之前鄭姝吩咐的那樣,婢叫人趁著今日這難得的機會,在上面動了點手腳。只要男君看到,必定會質問。到時看那喬女如何推脫!”
朱氏呼出一口氣:“我記得二郎保管這紅木匣多年,很是看重,平日西屋裡的下人灑掃除塵,也不讓輕易挪。連我也不知道裡頭裝了什麼。我記著幾年前,有回我去他屋裡,看見了順口問了一聲,他也不告訴我,跟什麼稀世寶貝似的。”
姜媼道:“還有什麼。想必就是從前蘇女給男君的信物唄!說起來,男君也真是長情。這麼多年了,還保管的好好的。”
一聽到蘇女兩個字,朱氏便皺眉: “當真是她的東西?”
姜媼道:“否則還會是何物,能讓男君多年細心收藏?”
朱氏臉上露出厭惡之色,出神了片刻,問道:“你事情做的可穩妥?”
姜媼道:“東屋那邊院裡的粗 下人裡頭,有個姓孫的,平日暗中得我不少好處,說那匣子如今擱在了男君書房裡。從前男君書房除了灑掃之人,不許擅入,最近喬女卻頻繁自行進出。今日東屋里人空,我便讓孫媼趁人不備悄悄進書房,故意在那匣子的鎖上留下動過手腳的痕跡。男君一旦發現,必定遷怒喬女。喬女就算不認,男君也不會相信。男君堂堂諸侯,這十年非但不娶,身邊連個姬妾也無,不是念著蘇女是為了何?如今雖娶了喬女,就算暫時被她美色所惑,心中必定也沒拿她和蘇女相提並論。喬女又企圖破鎖偷窺,以男君脾性,豈會輕饒了她?叫那個喬女在老夫人面前詆毀夫人!”
朱氏遲疑地道: “萬一二郎被那喬女所迷,聽信了她辯解,該當如何?”
姜媼道:“夫人放心。據那孫媼所言,數日前她曾與門外窺到喬女搬過那只匣子,隨後放了回去。喬女嫁來魏家半年多 ,可見想必知道了蘇女從前與男君的情分,也猜到匣子裡是何物,這才內心不安,偷窺男君私物,則企圖開鎖也是順理成章,有何說不通的?”
朱氏點了點頭,眉開眼笑:“天助我也!原來那喬女自己先動過的,那就怨不得我們了!那個孫媼,可萬無一失?”
姜媼道:“孫媼從前曾竊東屋財物,如今把柄還在我手上。此事問起來,她自會出面指證喬女曾獨自進了書房,動過那個匣子。有人證,男君的心頭病又被觸動,焉能不信?”
朱氏道:“甚好。辛苦你了。楚玉走了後,我邊上也就只剩你這麼一個知心人肯為我打算了。前次為了我的事,還叫你吃了大苦頭,躺了許久腿腳才算能立。”
姜媼十分感激,誠惶誠恐:“婢從前蒙難之時,若非得過夫人恩情將我收留於身邊,如今早成了一孤墳野鬼,何來存活於世?只要夫人順心,婢甘願以死相報!”
朱 氏聽了頗是感動,命她不必再替自己捶腰,早些下去歇息了。這時侍女來報,君侯來了。
姜媼立刻面露惶色。朱氏知她吃了前次的苦頭,如今心有餘悸,遠遠看到自己兒子就避,也怕她此刻在跟前再觸怒兒子,忙讓她下去。
姜媼匆忙爬了起來,才到門口,抬頭就見魏劭身影大步而來,橐橐步伐聲裡,一個錯眼間,他人已經到了門外,躲也躲不開了,慌忙接連後退了幾步,朝魏劭躬了躬身,隨後急忙要走,聽到魏侯喝了一聲“你留下”,打了個哆嗦,不得已停了下來,慢慢地挨著牆邊站了過去。
魏劭走到朱氏面前,望著已經起身坐於榻上的自己的母親,神情嚴肅,一語不發。
朱氏見他神情彷彿不善,被看的有些心虛,勉強笑道:“我兒忽然來此,可是有事?天也不早,我正想歇下去了。”
魏劭緩緩跪於朱氏面前,道:“兒子過來,是有件事,想要問一問母親。”
“何事?”
“我書房裡有一匣子,下人都知不得擅動。今日發現鎖上留有划痕,可見有人試圖開鎖。我想問母親,可知道此事?”
朱氏裝出訝色,怒道:“何人敢如此大膽!若叫我知道,定不輕饒!”她頓了一下,“你可去問那喬女。你那屋裡,下人定是不敢動的,何況還留划痕?她是西屋主母,出如此之事,她心中應最清楚了。”
魏劭凝視朱氏: “母親言下之意,是她強行破鎖?”
朱氏乾咳了一聲,道:“並非我不信她。只這實在難講。她仗著你先前給了她幾分顏色,難免心生驕縱,不把你的話放在心上,更是企圖刺探你的私密之事。世上女子淺薄,大多 此。”
魏劭笑了笑:“母親有所不知,那只匣子原本裝了些我的舊物,後來我將裡頭東西移出,便空了出來。前些時候,她見匣子的九宮格鎖有趣,管我討要。母親也知我頗寵她,她要,我自然送她,順道也告知了她解鎖之法。她玩了幾天解鎖之法,沒了起頭新鮮,隨手往匣裡放了些首飾金銀便留於我書房了。今日發現鎖被人強行撬過。”
魏劭面上笑容漸漸消失,聲音也變冷了:“我想來想去,若非有誰別有用心,便是我西屋裡的下人手腳不干淨。便是匣內並無財物,只空匣一只,也絕容不下下人如此犯上,膽敢窺伺主人隱秘。母親當家多年,當知道出這種事的應對之法吧?兒子過來,便是想請教此事處置之法!”
魏劭方才說自己曾將匣子送給小喬,並告知她解鎖之法時,朱氏臉色便變了一變,頻頻看向站在牆邊的薑媼,姜媼也是變了面色。等魏劭說完話,朱氏已經如坐針氈,勉強定下神,搪塞著應:“此事我知曉了,你且先回去,我明日就處置……”
魏劭注視著自己的母親,眼中掠過一絲難以言明的含了些失望的複雜之色,緩緩道:“如此兒子就把事情交給母親了,望母親盡快給出一個交代。若母親無計,我便轉到鐘媼面前,叫她幫一幫母親。”
鐘媼的手段,闔府下人無人不知,也無人不帶敬畏。
魏劭兩道刀一樣的目光掃向一旁聽到鐘媼之名便臉色大變的薑媼,從地上起來,轉身走了出去。
……
魏劭離去後,小喬在房里托腮對著燭火獨坐,陷入了沉思。半晌椿娘入內,說是盤問過白天留下的幾個平日向心於女君的僕婦,連那林媼在內,都說沒見到有外人進來過。
“女君,應是西屋裡出了內間。定有下人受人指使行離間之計,意欲挑撥女君與君侯的關係。西屋里共有僕婦侍女三十二名,嫌疑最大便是能出入男君書房的灑掃僕婦。只我又聽林媼言,今天白天,她恍惚看到有人在男君書房門前的走廊上晃了一晃。當時也未多留意,如今仔細回想,說那背影看著仿似院中輪值的孫媼。方才我問孫媼,她卻矢口否認。我已叫人將她看了起來。女君,此事可大可小。以我之見,不如明日去禀了老夫人,請老夫人明斷。”
小喬微微蹙眉,沉銀片刻,道:“你說的是,此事可大可小。老夫人那邊先不用驚動。你去書房,幫我把那個匣子拿來。”
椿娘一愣:“女君這是何意?”
小喬道:“你拿來給我就是。”
椿娘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出去,片刻後,將匣子抱了過來,輕輕放到小喬面前。
小喬盯著匣子,讓她出去。
椿娘猶豫道:“女君,男君不是不讓動這匣子嗎?你這是……”
小喬彷彿沒有聽到,目光落到那道九宮格鎖上,一動不動。
椿娘見她彷彿入神了。
這兩年多來,椿娘漸漸也知道,女君平日遇到小事雖愛在自己面前撒嬌求撫慰,但真有了大事,卻一向極有主張。看她此刻樣子,也不像是傷心所致的貿然舉動,似乎另有所想,便站在一旁陪著,見女君抬起手,輕輕撥了一格九宮格鎖上以天干代表的一個數字格子。
……
夜漸漸深了。
魏劭終於回到了西屋的門前。遠遠看到臥房的那扇窗戶裡,依舊亮著燈火。
他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走了進去。
椿娘和另幾個僕婦還守在一旁那間耳旁的門廳裡,看到他終於現身,紛紛迎了上來。
“女君可在裡頭?”
雖然問的有點困難,但魏劭最後還是問道。
椿娘輕聲道:“女君在內。”
魏劭不語,徑直跨上台階推開了門,進去後,抬頭第一眼,便愣了一愣。
小喬跪坐於對面榻上,身前那張案幾,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個匣子。
正是他那個不准讓她碰觸的匣子。
魏劭的目光在那只匣子上停了一停,隨即轉回到她的臉上,與她四目相對。
他的神情微微凝固,目光裡帶了疑惑。
雖然已經極力保持著平和的心情,但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裡忍不住又新生出了一絲隱隱的新的不滿。
他實在是不明白。
他已經一而再地向她表達了自己不希望她碰觸這匣子的意思。雖然他也有點後悔起今晚剛開始時沖她發了那麼大的火,並且剛才就在進來時,他還在想著,自己起先應當確實嚇到了她,進去後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能讓她盡快消除今晚那段不愉快經歷給她造成的驚嚇。
但此刻進來後,入目的一幕,實在令他忍不住又要控制不住了。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和自己作對,不聽他的話。難道真的是如他的母親朱氏說的那樣,女子一旦得寵多了,難免就會恃寵生驕,不把夫君放在眼裡?
“你這是何意?”
頓了一頓,他問道,朝她走了過去。
小喬抬手,手指熟練地移動著九宮格鎖上的九宮位置,很快,匣子里傳來“啪”的輕微響動,那是彈鎖機關被正確觸發發出聲音。
魏劭露出驚詫之色,彷彿有點不敢相信。
小喬的手卻離開了匣子,交放於自己的膝上,維持成一個標準的坐姿,抬起眼睛望著魏劭道:“夫君,九宮鎖上的天干代表數字,排列數陣,無論縱向、橫向、斜項,三個方向的數字相加,其和數皆等於十五,其中以五居中,又可以變換出八種不同的幻方。這並不難,只要學過籌算便能解開。我當著你的面解鎖,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確實沒有動過鎖。倘若我真控制不住自己想看匣子裡的東西,我早就已經背著你偷偷打開,又何須留下刮痕讓你猜疑到我頭上來?”
魏劭立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也沒有說一句話,但是神情慢慢地難看了起來。
小喬神情卻顯得很淡定:“我既然能解鎖,夫君一定疑心我曾開過、並看過內里之物。我可以對天發誓,方才在你面前,是我第一回開鎖。誠然,我不否認我之前確實好奇匣裡裝的東西。尤其在我隨祖母去往中山國遇到了玉樓夫人之後,我更加好奇。這才有了前日機緣巧合正好看到,於是忍不住拿了出來的舉動。不瞞你說,當時我還晃過幾下,感覺內裡是書信紙張類的東西。隨後我就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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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劭聽到“玉樓夫人”從她口中很是自然地說了出來,眼皮子跳了一跳,神情更加難看了。
“方才我的話,你信或不信,全在於你。我並不強求,也不在意。而我之所以向你澄清我沒試圖撬鎖,也並不是想推脫掉我在這件事上犯下的錯。方才你憤怒而去之後,我確實反省了我自己。我的所作所為和撬這個匣,也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無視你之前警告,未經你的許可動了屬於你的私有之物。確實是我有錯在先。我再次認錯,並且起誓,往後我絕不會再犯相同的錯,更不會再有半點興趣,去想這裡頭裝的是什麼了。”
魏劭一直望著她,神情從剛進來時的緩和變成驚詫,驚詫轉為難看,直到現在,才終於又慢慢地有點恢復了過來。
“那麼你當著我的面解鎖,到底意欲何為?”
“我的錯我會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想被人栽贓冤枉。這就是我方才當著夫君之面開鎖的原因。 ”
小喬回答道,語氣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