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蕭元新娶公主,此事誰人不知。驛丞猜新婦應當就是方下嫁駙馬的公主。
即便不是,因年初裴蕭元初到長安投宿於此的那一夜的舊恩,他自也將全力迎奉。雖又心中疑慮,不知裴駙馬怎會在如此一個深夜冒雨攜了樣貌狼狽的公主來此落腳,但怎敢多問,只喜出望外地將人迎入,立刻送到空置著的一間上房裡,隨後,燈炬、熱水、香巾、茶水,熏籠以及備換的從頭到腳的乾淨衣物等,也都迅速送到。
裴蕭元閉門返身。
她仍定坐在一張梨木坐牀上,雨水打濕了的發髻早就散落,烏發凌亂地緊緊貼於面額和頸項上,愈襯得容顏蒼白,眉心間肌膚處的那一點星痕顯眼。她目光凝滯,神思不屬,似幾縷魂魄依舊遊蕩在七竅之外未歸,更不知將身上那件避雨的油衣除下,只任它不停地淌著水滴,身下很快積出了一攤濕漉漉的印痕。
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輕聲喚了聲公主,見她依舊不應,略一遲疑,低聲道了句“得罪”,便自己動手為她脫去油衣。除去,才發現她內裡的衣裳也差不多濕透了。
她出永寧宅時,衣物穿得也不多,只在中衣外加了一件紫色纈繡面的夾衣而已。雙層的絲面衣料,怎經得起雨水浸透,此刻便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一副軀體的起伏曲線,盡隨濕衣勾勒而出,竟是毫無遮掩。
裴蕭元只覺眼眶一熱,逼得他不敢多看,不動聲色轉了目光,隨即略略提高聲音:“公主!”呼喚完,見她終於動了一下,應是被喚醒,雙目猶略殘留了幾分茫茫然,望了過來。
“你身上濕了,這裡也無方便服侍的人,這就自己將衣裳換下,去歇吧。”
他望著她漸轉清明的一雙美眸,柔聲說道,隨即不再多看,把取暖的熏籠搬到她的身畔,再將為她備的羅巾、乾衣等取來,亦放在她的手邊,事畢,自己便行至一張屏風之後,背對著,開始等待。
她那方向在繼續沉寂了片刻後,開始有細碎的響動發出。窸窸窣窣脫衣並穿衣系帶之聲,拭發之聲,隔著蒙覆在屏風木框內的一層半透綺羅,清晰地送入了裴蕭元的耳中。
他始終微垂瞼目,眼觀鼻,鼻觀心,約一炷香後,屏風後的響動漸漸止歇,他再待片刻,方慢慢側過面來,回首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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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身後那一層綺,他隱隱看到她已上榻,臥了下去。
裴蕭元定了定神,這才從屏風後轉出,為她輕輕放下帳簾,再將她脫下的濕衣等物覆在熏籠之上,自己再轉到屏風後,除了其實也已濕得差不多的一身衣裳。所幸蓑衣肩有兩層,傷處未被親濕。他換了驛丞為他備的一套中衣,收拾完,再從屏風後轉出,停在那一面低垂的牀帳前。當想到此間牀上似乎只有一幅被衾,難免又生出些遲疑。立了片刻,終還是登上了驛舍屋內的這唯一的一張榻。
他未掀動被衾,只拿了件乾淨衣裳,隨意壓卷住了腰腹。
窗下的火爐透過孔眼,散放出一圈紅光。裴蕭元的眼力適應了透入帳內的暗光,片刻後,他緩緩睜眼,轉面,望向身畔的她。
她似乎一臥下,便高高地拉起被衾,將她頭臉也完全地蒙住了,不曾發出任何動靜,好似已這般睡了過去。
“公主為何不叫醒我同行?”
他借著帳內微弱的暗光,看了片刻她在被下那起伏的身軀輪廓的模模糊糊的影,心裡忽然隱隱湧出了幾分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如此的天氣,你深夜出城,倘若有個閃失,我將如何面對陛下責罰?”
他說完,方驚覺這話不妥,顯得他似乎在負氣。然而已是出口,無法收回。他也不欲收回。
良久,等不到她的回答。裴蕭元卻知她分明是醒的。他忽然又暗生出幾分沮喪之感,終於,悶悶地閉上了眼。
長樂驛雖離長安城不遠,但周圍村莊稀遠,獨坐落在野林之間,平日入夜風便不小,何況今夜。
他聽著驛外那不絕的颯颯夜雨之聲,心煩意亂,只覺今夜必將又是一個無眠之夜時,忽然,察覺到身畔的幾分異樣,再次睜眼轉向她。
“公主?”
遲疑了下,他再次發聲,試探地輕喚了一聲。
她仍未答。他便探手過去,要將那一幅遮她頭臉的被衾拉下,卻被她阻了,死死地用手指攥纏住被角,不容他動。
倘若說方才他還未敢強行動手的話,此刻反而不再猶豫了,略發力,便將被衾從她手中扯落。然而她又翻身,改趴在了枕上,只肩背抑製不住地微微抽聳。
裴蕭元以指勾開一片覆在枕面上的青絲,露出來她的半面。不過輕輕觸探,便覺濕涼一片。
她竟在默默流淚。只是方才一直忍著,不曾發出任何泣聲而已。
裴蕭元頓時慌了。
“公主你勿哭了。我當真該死!方才竟那樣與你說話!”
然而他不說還好,如此一發話,她整個人似再也繃不住了,肩背抽得愈發厲害,那飲泣聲也終於壓不下去。
“和裴郎君你無關。你勿管我……”她胡亂地搖頭,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壓在枕裡,低聲泣應。
裴蕭元挺身坐起,探手抱她,將她整個人從枕上翻了回來,替她重新蓋好被,待轉身下牀亮燈,再看個究竟,忽然被她從後伸手過來,緊緊揪住了衣袖。
“不要走!”她竟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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