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7章

發佈時間: 2024-08-09 11: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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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壽堂

朱氏一愣。

時人婚嫁,男子初婚年紀多為十四五到十八,九,女子則十三四到十六七,像鄭楚玉這樣十八,九還未出嫁的,除非另有原因,或體疾貌陋,或家貧置辦不起妝奩,否則極是少見。

朱氏早年失了丈夫長子,膝下只剩魏劭一個兒子,難免將重心全都移到了這個獨子身上。原本一心想讓兒子娶外甥女的,奈何鄭女出身不夠,知道徐夫人斷不會允許,退而求次之,希望兒子納她為妾,如此不但親上加親,她也能將外甥女長留在身邊。偏鄭女年歲漸長,事卻遲遲不得進展,這一兩年裡,她焦急起來,難免催逼魏劭更緊。不想他半分也不讓步,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就弄出了那樣的事,令她在下人跟前顏面掃地。

她倒不怪兒子掃自己的臉,把怨怒全都遷到了喬女身上。這幾天本來就生悶氣,今早又見兒子和新婦遲遲不到,心想兒子定是被那喬女以色迷竅這才貪歡晚起,心裡更是悶懣,就在片刻前,還在想著這個,忽然聽徐夫人留下自己原來是要說這個,心裡咯噔一跳,臉上便露出為難之色。

“怎不說話?你是尋不到合適的人家,還是備置不了妝奩?若你不方便,我來尋人,妝奩也由我這裡出。”

朱氏說不出話時,聽徐夫人不緊不慢地又說了這麼一句,抬起眼,正對上她的目光。見婆婆那隻獨目盯著自己,心里便發虛,勉強笑道:“怎會是這個緣由!婆母應也知道的,這兩年裡,便是家中下人,也一直視楚玉為仲麟的房里人了,這會兒若將她嫁人,恐怕有些不妥……”

徐夫人道:“下人無知,你身為魏家主母,不去管教便罷,怎也被下人所牽引?我們這樣的人家,男子便是納妾,也要過禮。一無禮儀,二無名分,鄭女何時就成仲麟房裡的人了?”

朱氏不敢直視徐夫人,只辯解道:“婆母有所不知,這事我已跟仲麟說過的,仲麟也沒說不可,只是之前他一直在外,如今剛回家,新娶了妻,立馬提這個也是不妥。原本我是想,等再過些時候,就把事情給辦了的。”

徐夫人哼了聲:“我怎麼聽說,仲麟回來的頭天晚上,就有個婆子去西屋聽牆角根兒,惹的仲麟發怒,把門都給砍壞了?什麼婆子敢這麼犯上?我年紀大了,人也懶 ,把這邊家裡的事都交給你,你就是這麼管教下人的?”

朱氏羞慚滿面,沒想到徐夫人也知道了這事,再不敢出聲,低下了頭去。

“我知你這些年,也是不容易,我都看在眼裡的。”

徐夫人的聲音緩和了下來,“你留鄭女在家,也是出於疼愛之心。只是疼愛歸疼愛,再這樣糊塗下去,只會耽誤女孩兒的終身,早上留你說話,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提醒你一句。”

朱氏叩頭下去,眼中含淚道:“媳婦知道婆母善意。回去後就照婆母吩咐,替楚玉尋個合適人家,再不敢耽誤下去了。”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點頭道:“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也無別事,你且去吧。 ”

朱氏拿帕子拭去淚,恭恭敬敬告退,回到東屋那邊,屏退了下人,對鄭楚玉說了剛才自己被徐夫人留下敘話的事。

鄭楚玉愣住,慢慢地,眼眶泛紅,哭著俯身在榻上,下拜道:“姨母對楚玉一片摯愛,楚玉無以為報,還是讓我早些走了的為好,免得再這樣留下去,讓姨母夾在中間徒增煩擾!”

朱氏本就疼愛外甥女,留在身邊陪伴多年,視若親女,何況她又篤信巫祝所言,認定鄭女是自己的吉人,見鄭女哭泣,極是心疼,急忙扶她胳膊安慰道:“莫傷心。方才在老夫人那裡,我也不過虛應下來而已。我心裡早將你視為仲麟的人了,怎會再安排你另外出嫁?”

鄭楚玉哽咽道:“楚玉無用,這樣留在魏家,地位尷尬,蹉跎歲月,這些都是無妨,便是一輩子沒人要,我也甘心樂意服侍在姨母身邊。只是如今老夫人卻容不下我了,我怎好再讓姨母為難?還是嫁人為好,販夫走卒,我也不挑……”

“胡說!姨母怎捨得!”

朱氏急忙阻止她,將鄭楚玉摟在懷里安慰,說道:“你且放心,老夫人那邊,我自會以尋合適人家為由,暫且拖延下去,料她也不至於立刻為難。仲麟這邊,姨母代你想想法子,盡快把事情給辦了。絕不會將你就這麼嫁出去的。”

……

鄭楚玉出身不高,十來歲淪為孤女,父族中並無人可靠,幸好有朱氏這個身為魏家主母的姨母庇護,被接到魏家後,錦衣玉食,出入婢僕呼擁,過的是人上人的生活,由儉入奢易,由奢入簡難,魏劭又年少英豪,姿容瀟灑,她一顆心早就寄到了他身上,怎捨得中途離開?朱氏有意將她配給兒子,正合她的心意。

其實一開始,她本也不是沒動過嫁魏劭做正妻的念頭。自知身份不夠,為了加持分量,見朱氏篤信巫祝,對漁山大巫言聽計從,便暗中備了重金賄送,懇求大巫在朱氏面前為自己說話。大巫收了錢,自然替她辦事,她便成了朱氏的吉人,自此朱氏對她更是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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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朱氏在魏家,終歸不是說了算的人。上頭不但有徐夫人壓著,連魏劭對他的母親,也非言聽計從。鄭楚玉知嫁給魏劭為妻,恐怕是件渺茫不可得的事,隨後只能退而求其次,委身為妾也未嘗不可。一晃這麼些年過去,她已經蹉跎到十八歲了,別說成事,魏劭這兩年回來,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曾。她心中也是惶惑不安,好在魏劭一直沒有娶妻,身邊也沒別的女人,她也就一日日地懷著慰藉等了下去。等到去年底,得知消息,說魏劭在信都娶了兗州喬女為妻,徐夫人還派她身邊的鐘媼過去執事。

當時乍聽這消息,鄭楚玉實在心如貓抓,隨後再一想,魏喬兩家有仇,魏劭娶喬女應是別有用意,喬女即便嫁過來了,日後日子也不會好過,魏劭更不會真心以妻禮相待,且他遲早必定會娶妻的,自己本就沒指望做他的正妻,他娶這樣一房的妻室,於她其實反而是件好事。

之前朱氏雖對她疼愛有加,但一出朱氏東屋,魏家餘下之人也沒誰會拿她當正式主人看待。連僕下,偶也敢在背後議論她攀君侯不成蹉跎成了老姑娘的事。她心裡不是不怨。想到這個喬女過來,往後必定要受冷待,比較起來,自己反而不是什麼笑話了。這樣一想,心裡不但變得舒服了,且隱隱有些盼著她早些過來才好。

那日得知魏劭與喬女歸家,她隨朱氏從漁山回家,心知自己這個姨母斷不會給喬女好臉色的,本是抱著看笑話的念頭回來的,怎麼也沒想到,喬女竟然貌若天人,質若仙蘭。鄭楚玉本也自負美貌,和她相比,黯淡渾然無光,又見她和魏劭並肩而站,向朱氏行禮時,宛如一對天成璧人,當時大遭打擊,至晚,魏劭並沒照朱氏要求的那樣讓自己入房,反而,那個被姨母使去窺探究竟的僕婦卻被魏劭發現,當時雖受驚不小,但據她回來描述,魏劭與那個喬女應該是同床共枕了。鄭楚玉大失所望,這幾天煩惱不已,一直暗中留意著西屋動靜,盼著那邊傳出魏劭慢待喬女的消息,偏今早他兩人還姍姍來遲,似有曖昧,對自己一直淡淡的徐夫人看起來對喬女也頗多容忍,鄭楚玉又妒又恨,心亂如麻,剛才朱氏回來又這麼一說,哭的傷心,倒也不是在作假。好在姨母態度堅決,鄭楚玉靠在她懷裡得她安慰,心才稍稍定了下來,落淚道:“事已至此,姨母難道還有什麼法子留我?”

朱氏遲疑了下,道: “且尋個空,姨母去漁山尋大巫問個占卜,再作計較。”

……

三天后,徐夫人的壽日到了。

以魏家在北方今日的地位,徐夫人之大壽,不但幽州諸多達貴以接邀貼登門賀壽為榮,幽州之外,附近渤海、任丘、樂陵等地太守也不辭路遙,親自趕到漁陽賀壽,其餘不能親自來者,差人齎禮代為轉呈表意更不計其數。因徐夫人本出自中山國,如今的中山王劉端,算起來還是她的遠房侄兒,人雖沒到,也派了使者前來代為賀壽。當天又有許多民眾自發來到魏家門前,隔門向徐夫人跪拜敬壽。徐夫人得知,深是感動,帶了魏劭魏儼親自來到大門外向民眾回禮。諸多排場喜慶,不必贅述。

小喬奉為壽禮的那冊手抄帛縑無量壽經,看起來頗得徐夫人的喜歡。

時紙張已出現,但質地粗陋,不經久用,正式的書籍,載體仍以簡書、帛書為主。簡書笨重,抄一冊無量壽經,要牛拉一車才能攜帶,帛書輕便,但卻貴重,除材質不說,抄時更不能有一筆疏忽,錯了一字,整張帛縑只能作廢,極費功夫。

小喬呈上的這卷無量壽經,裝幀雅美,字體殊秀,經書又投了徐夫人的心,得知是她自己親筆抄成,特意轉給近旁之人觀閱。客人中有渤海高恆,時下著名的一位書畫大家,隨渤海太守一道來漁陽為徐夫人賀壽,見帛書字,大是欣賞,稱讚遒媚秀逸,結體嚴整,隱有大家風範。

高恆為書法大家,工書繪,擅金石,通律呂,有“渤海冠冕”的美稱。他都這麼稱許了,剩下其餘人自然更是不吝讚美。徐夫人很高興,收回後親自交給鐘媼,命她好生收起。

當天中午,魏家在前堂設筵席,賓客如雲。正好魏家的族人裡,魏劭有一位族叔,十年前跟隨魏經攻打李肅時,為了殺出血路救護幼主,自己身中數刀,回來傷重不治而死,身後留下了孤兒寡母,受到徐夫人的厚待。如今那孩子已經成人,與魏劭同歲,成家立業,一年前剛生了個兒子,說來也巧,生辰與徐夫人同日,今天恰好滿周歲了。

徐夫人出於愛護之心,也是為了給那孩子長臉,前兩天叫了那孩子的祖母張氏過來,商議辦滿周歲的大禮,最後讓抱過來同慶,更添喜慶熱鬧。

徐夫人雖說是為了增添喜慶,那孩子的祖母卻也是明白人,知道這是徐夫人在榮厚相待,豈有不願之理?歡歡喜喜,回家去做了周全的準備。到了這天中午時辰,賓客滿堂,那孩子也被打扮的花團錦簇地由生母抱了出來,放坐到榻上。

等抓完週,上壽麵,壽筵也就開席了。

抓周是後世的叫法,這會兒被稱“試兒”,起初只在江南一帶流行,如今漸漸也興起在了北方。名字雖不同,但大體相似,其中包含著的長輩對後輩的期待也是如出一轍。

那孩子長的虎頭虎腦,小胖墩一個,穿一身新衣,被母親放坐到了榻上,邊上乳母相陪。榻上靠他最近的地方,放置了書簡、弓箭、符印、其次是珠貝、象牙、犀角,再遠,他夠不到的地方,就是些吃食玩具等物了。放下孩子後,乳母便逗弄,引他去抓身邊的東西。

今日客人眾多,非富即貴,為保萬無一失,那孩子的家人在來之前,早已經將孩子餵飽,又反复教他抓書簡弓箭,在家時,練的十分順利,不想突然置身於華堂,四面全是不認識的人,那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驚嚇還是吃飽了犯困,坐那裡不動,任憑乳母怎麼逗弄,也不去抓身前之物。孩子母親見狀,急忙自己也上去逗引。孩子卻就是不抓,看起來呆呆的,一動也不動。

徐夫人原本也是出於善意,想到生辰與自己同日,難得這樣的緣分,想給孩子添光,不想孩子怯場,一開始倒沒料到,況且,滿堂的賓客都在等著,要這孩子抓完東西,壽筵才開。

場面這就微微尷尬了。

徐夫人見孩子母親面露焦色,受邀前來觀禮的賓客也漸漸停了說笑,紛紛看著呆坐在榻上的那孩子,心裡倒有點後悔,自己起頭不該提這樣建議,原本出於好意,倒是讓人掃了興。見那孩子母親因為著急聲色漸厲,孩子反而嚇呆,隱隱有哭泣之態,便看向站自己一旁的鐘媼,正想示意她尋個藉口將孩子抱下去,忽聽自己身後一個帶著笑意的女子聲音說道:“目中無物心有百川。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這孩子長大,必定眼界開闊,非庸碌之輩。”

徐夫人心裡一鬆。轉頭,見說話的是隨伺在自己身後的小喬。沒想到她竟及時替自己解了圍,且這個圍,解的還巧妙,不動聲色之間,頓時將尷尬都化解了過去。

賓客們起先也都一怔,反應了過來,紛紛附和點頭稱是,那孩子的母親也終於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急忙抱起孩子,將他送到了徐夫人近前,抱著向她叩首賀壽。

徐夫人笑容滿面,叫鐘媼將那孩子抱過來坐到了自己的膝上,見他長的白白胖胖,剛才應該確實是被嚇到了而已,十分喜愛,命外堂開宴,隨後獨目望向小喬,朝她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只是一個點頭,但小喬卻從徐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絲嘉許,這令她心裡立刻感到安定了不少。

從見到魏劭祖母的第一眼起,小喬就覺得,這個只剩一目尚明的老太太,透著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倘若她對自己的態度和朱夫人或者魏劭差不多,也就沒什麼可說了。娶她,為的就是兗州的價值。

但徐夫人卻不一樣。

小喬當然也聽說過徐夫人從前掌家的經歷。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也正是因為如此,才令小喬對她做主讓魏劭娶自己這個仇家女的舉動更加感到費解了。

不過,她想不通也沒關係,只要徐夫人對她好。

徐夫人對她,自然算好,尤其是在見識過魏劭和他媽的做派之後,這個老太太簡直就像活菩薩下凡頭上自帶一圈聖光,小喬簡直受寵若驚。

但那也只是限於長輩對於晚輩的一般正常態度而已,這點自知之明,小喬還是有的。

但就在剛才,事情彷彿有了一點新的變化。

因為她的靈光一動,化解了這個尷尬局面,小喬從徐夫人轉頭看向自己的那帶了嘉許的一瞥裡,看出徐夫人對自己,應該已經多出了點不一樣的感覺。

說不高興?

當然不可能了!

她非常的高興。

說老實話,她到現在還沒想好五年,十年後要怎麼樣。

照前世的軌跡,那個魏劭極有可能會對自己和喬家下狠手。

春娘之前勸她,讓她婉轉侍奉魏劭,說白了就是以色迷他,藉此改變命運。

春娘對她倒是盲目自信,期待滿滿,但說實話,小喬對自己卻沒半點的信心。

她的美貌,或許可以勾住這世上大多數男人的心,偏偏這個魏劭,似乎屬於免疫的那一小眾。

他是真的恨自己,或者說,喬家人。

她沒法想像要是自己在他跟前脫光了衣服□□,他會以怎樣惡毒的言辭來羞辱她。這種極有可能落得自取其辱下場的高難度活兒,哪怕明天就要掉腦袋,她在實施前也需要慎重考慮一番。既然一頭暫時無門,也就只能先把重心放在徐夫人這頭上了。

現在看起來,她的運氣很是不錯,連老天爺都在幫她。

小喬不由地喜歡上了在徐夫人懷裡的這個小胖墩。

簡直就是阿姨的小福星!

小胖墩從那個要他表演給大人看的台子上一被抱下來,就跟解了定身咒似的,立馬精神了,睜著雙圓溜溜的眼睛,東瞧瞧西看看,模樣十分的可愛。壽堂裡的婦人們紛紛靠攏,競相誇獎,又爭著輪抱。

“你也來抱抱。”徐夫人忽然對小喬笑道。

時人有在試兒後輪番抱孩子的風俗,尤其那些亟求子嗣的婦人,有沾喜生子之說。

餘下婦人便都笑嘻嘻,紛紛扭頭看向正在壽堂門口招呼賓客的魏劭。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裡頭的動靜,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兩隻眼睛時不時瞥小喬一眼。

小胖墩的母親親自抱了孩子,送到小喬手邊。

小喬知道魏劭還在,瞥了眼門口,正好撞到他在看自己。

小喬臉上露出新婦該有的嬌羞笑容,從婦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小胖墩,抱穩後,逗弄了幾下。

小胖墩很給她面子,咯咯地笑了起來。邊上人便也都笑了。

“老夫人,明年這時候,老夫人就也能抱上重孫了!”

一個婦人笑嘻嘻地高聲添喜。

小喬含羞不語地樣子,將孩子還了回去。忍不住再次瞥了眼魏劭。

他神色彷彿透出些微微的僵硬,正好門外台階下有人在叫,他頓了一頓,轉身飛快地走了。

27、夜話

入夜,魏府燈火通明。

已經熱鬧了一個白天,徐夫人年紀大了,到了這時辰,難免乏,場合上的面露完,這會兒自己先回北屋歇了,女賓也已陸續散去,剩下都是男人的應酬了。

魏劭迎來送往,從早上起一直忙碌到了現在,將近戌時末了,晚飯也沒顧得上吃,送走幾位遠客,步履匆匆回返,行至垂花門台階下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喚了聲“魏侯留步”,回頭,認出似乎是隨中山王使者而來的一個門下史,便停下了腳步。

那門下史到了魏劭面前,恭敬向他行禮,魏劭虛應,門下史奉承了幾句,見魏劭似有些心不在焉,笑道:“魏侯想是不認得某了。某多年前曾效用於中山國蘇家。玉樓夫人尚在閨閣時,某有幸曾見到過魏侯數面。不知魏侯可還有印象?”

魏劭微微一怔,盯了門下史一眼,頓了下,問:“何事?”

門下史看了下左右,見無人,靠近一步,從懷裡取出一個以細緞封口的香袋,雙手奉了上去,低聲道:“魏侯有所不知,某此次隨同使者來漁陽,既為老夫人賀壽,也是受人所託,代傳鴻書。玉樓夫人得悉魏侯大婚之喜,深感欣慰,此次原本是要親自來漁陽,既拜老夫人,也賀魏侯新婚之喜,無奈身在洛陽,俗務纏身不得開脫,知某來漁陽,便叫某代傳此書,以為恭賀。”

魏劭望著門下史手中那只精緻刺繡的紫色緞面香袋,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門下史見他沒接,抬眼悄悄覷了一眼。

門前掛了兩盞燈籠,正有夜風掠著燈籠,飄搖著一片紅光。魏劭面龐也被映的籠上了一層濛濛的不定紅光。

他彷彿在微微出神,目光幽暗,融入在周圍昏闃的夜色裡,有些看不清。

門下史將香袋輕輕放置於台階側,朝魏劭躬身,後退幾步,匆匆轉身要走時,聽到魏劭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代我傳話,劭謝過玉樓夫人的美意,餘者就不必了。”

他的聲音有些沉。說完,從台階上那枚香袋旁跨過,大步離去。

……

魏劭送走最後一個來客,與同送客剛回來的魏儼碰了個頭,將餘下尾事交給家中管事,二人敘了幾句話,道別後各自分開。

魏儼出魏府大門,從跟了自己多年的親隨張嵐手中接過馬鞭,翻身上馬,回到居所,已是半夜。

白日忙碌,沒吃什麼填腹飽物,魏儼入浴房,換了身寬鬆衣裳出來,於窗下自斟自飲,半壺酒下去,眼前不覺又晃出了喬女的模樣。

白日在壽堂裡,她明麗無雙,沒想到不但貌美,竟還聰慧過人,令他有些詫異。晚間送徐夫人回北屋時,她也隨伺在徐夫人身畔,當時廊下燈火不明,她亦遠遠立於一群婦人當中,他卻仍舊一眼便看到了她,藉著夜色迷離,目光始終難以挪開,只是喬女姿若神女般不可褻瀆,從頭到尾,始終並未朝他多看半眼。

魏儼漸漸腹熱,身內彷彿被點起了一股無名之火,酒雖在前,卻口乾燥熱,扭臉見邊上侍奉的寵姬望著自己,目光綿綿多情,笑了一笑,推開酒樽,隨手將她扯了過來坐於大腿之上,閉目低頭下去,深深嗅了一口寵姬衣領後頸內散出的一股幽幽蘭香,腦海裡再次浮現初次在裱紅鋪遇她時背身對著自己時露出的一截玉頸,肌膚新嫩,甚至能看出耳上根根宛若新生兒般的細茸,渾身突然熾燥難當,再不可忍耐,從後一把扯開寵姬的前襟,重重揉捏著內裡的豐滿。

寵姬不知他今晚為何剛上來就這麼凶悍,被他捏的生疼,又不敢反抗,只能裝出*之聲,好討他歡心。

魏儼神情緊繃,將衣衫已褪的寵姬一把放倒在桌邊,撩起衣擺,忽然停了下來,慢慢抬起頭。

窗前多了一個黑影,身材高大,魏儼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的輪廓。

他的目光立刻變得陰沉,剛才的欲,念瞬間消退,若有殺意湧了出來。

寵姬原本閉目等他寵幸,忽然見他停了下來,有些疑惑,睜開眼睛,見他似乎盯著窗外,好奇回頭看了一眼,冷不防看到一個黑影立著,大吃一驚,尖叫了一聲。

“出去。”

魏儼慢慢站直身體,淡淡道。

寵姬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說話,手忙腳亂地拉回衣衫掩住前襟,低頭匆匆小跑著出了屋。

窗外那個黑影翻窗而入,穿的是漢人衣裳,脫帽露出一張中年男子虯髯面孔,朝著魏儼當頭敬拜下去,口中說道:“千騎長呼衍列前來敬問少主人,可無恙?”

魏儼冷冷道:“你來幹什麼?這裡是漁陽,真當城中無人,我亦不會殺你?”

男子道:“日逐王想念少主人,僕奉命冒死前來回請少主人,僥倖避過哨崗,少主人若要殺僕,僕甘心受死。”

魏儼一字字地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話音未落,伴隨著一聲鏘音,白光閃掠間,魏儼拔劍,劍尖筆直地刺入了男子的左胸。

劍一寸寸地進入血肉,很快,烏紅的血從男子胸前的衣襟上湧了出來,慢慢滲開,滴濺到了地上。

男子臉色漸漸發白,單膝跪在地上,一雙眼睛卻筆直地望著魏儼,肩膀也不曾晃動一下。

“我再入一寸,你料你還能活?”魏儼目光森嚴。

“人遲早一死。死於少主人劍下,呼衍列無憾。”男子沉聲說道。

呼衍姓氏是匈奴望族之一,以勇猛凶悍而著稱,家族中人,多在王庭佔據高位。

魏儼微微瞇了瞇眼睛,片刻後,慢慢拔出了劍,取了塊帕,擦拭著劍尖污血,頭也沒抬,只冷冷道:“趁我沒改主意前,立刻滾。往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男子撕下自己一片衣襟,潦草捆住還在不斷往外湧血的傷口,最後以手掌按住,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望著魏儼道:“多謝少主人不殺之恩。僕今日冒死前來,並無別意,王爺知道今日是先王妃之母的大壽,特命僕前來代王爺賀壽,若少主人肯代為轉達,黃金胥紕二十錠,赤綈、綠繒各二十匹,健馬二十匹,都已備好,就在代郡城外。”

魏儼冷笑。

“他的意思,是想叫魏家人知我已知身世,從此疑心不容於我?”

“王爺並無此意。”呼衍列朝他躬身,“少主人若不肯轉達,王爺也只能作罷。僕帶來了一封王爺親筆所書的手信,請少主人過目。”

呼衍列從衣襟裡取出一卷羊皮,放在了桌角,後退幾步。

“僕不敢再擾少主人清靜,先行告退。”

呼衍列朝魏儼再次跪拜。

“少主人的體腔裡,流著我們引弓之族的熱血,王爺對少主人日思夜想,如今單于年邁,左賢王處處忌備王爺,王爺亟待少主人回去助力,且以少主人雄才,也當鷹擊長空,真就甘心一輩子就這樣屈事於人,不得展志?”

呼衍列忽然說道,起身如法從窗口翻身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庭院深處的昏暗之中。

魏儼手中劍尖點地,盯著擱在桌角的那卷羊皮紙,站著出神了半晌。

……

魏劭往西屋方向行去。

從早一直忙碌到此刻,迎來送往,比在外行軍還要費神幾分。

已經很晚了,喧囂熱鬧了一天的魏府,此刻終於在夜色中恢復了寧靜。

魏劭行到那個岔道口,目光落向左手側的西屋,遠遠看到盡頭隱有燈籠光在閃爍,略微加快腳步時,忽然看到東屋姜媼還立在路邊。

姜媼見他來了,急忙趨步上前,躬身道:“君侯事可畢了?夫人命我在此等候君侯,請君侯過去敘話。”

魏劭皺了皺眉,想了下,最後轉身還是往東屋走去,入了內室,在門口看了一眼,見自己的母親朱氏跪坐在榻上,邊上幾個僕婦相陪,鄭姝不在。

“仲麟來了?”

朱氏還是白天見客的裝扮,見魏劭來了,露出歡喜之色,急忙從榻上起身,下地親自來接。

魏劭到了屋內,跪坐下去道:“母親深夜還不休息,叫我何事?”

朱氏望著兒子,目光裡露出一絲惆悵之色:“母親想念兒子,這才將他叫來,不過是想見一面,像小時候那樣說幾句話罷了,兒子大了,卻對母親疏遠起來。仲麟,倘若無事,我便不能喚你來嗎?”

魏劭微微一怔,終於正眼看向朱氏。見她容貌雖與從前無大變化,但仔細看,發腳卻已摻雜了幾根白絲,眼尾魚紋也爬了出來,不知不覺,比十年之前,還是老了過去。

他想到自己小時,比起長兄,母親總是更偏袒自己,心慢慢地軟了些下來。

他的神情終於溫和了,說道:“是兒子不孝。母親教訓的是。往後兒子會時常來看母親的。”

朱氏露出笑容,從手邊捧起一套折疊好的中衣,說道:“這是我親手給你縫的衣裳。照你從前留我這裡的舊衣裳比的。你回去後試試,若哪裡不合身,跟我說,我給你改。”

魏劭急忙雙手接過,放在一旁後,朝朱氏跪謝。朱氏扶住兒子,嘆了口氣:“和我還這麼多禮做什麼?你是我的兒子。小時候難道沒少穿我做的衣裳?難道回回要向我跪拜?大了反而生疏了。”

魏劭微笑不語。

“今日事多,我見你就沒停歇過片刻,想必也沒空好好吃飯,肚子應該餓了吧?我方才替你準備好了,也是我親手下廚做的,你小時候最愛吃的甜糯羹,這會兒還熱著。”

朱氏轉頭,叫僕婦去端上吃食。僕婦很快送了上來。朱氏親手打開碗蓋,笑道:“我也許久沒下廚了,不知道東西做的還合不合你胃口,你吃吃看。”

魏劭接了過來,低頭很快吃完。

“好吃嗎?”

魏劭放下碗,對上母親懷了期待的目光,說道:“好吃。”

朱氏鬆了口氣:“好吃就行。我再叫人給你盛一碗來。”

魏劭阻攔了她,笑道:“已經飽了。多謝母親關愛。原本腹中確實有些飢餓。”

朱氏笑了,道:“你愛吃,往後我多做給你。我知道是我的不好。這幾年,為了楚玉的事,總是催逼你,這才教你和我日漸疏遠了起來。”

魏劭道:“母親這麼說,兒子十分慚愧。”

朱氏出神了片刻,望向魏劭,緩緩道:“我知道,我出身低微,這半輩子,雖已竭盡所能奉承你祖母,她卻依舊看不上我。你父親去了後,我處境更是艱難。我也不怨。只怪自己蠢笨,也沒做好本分。如今她做主要你娶兗州喬女。喬家與我魏家血海之仇,你是知道的,故我一開始厭她,那日你帶她回家拜見,我是給了她臉色看。只是等你走後,楚玉勸我,說老夫人 然這麼做主了,想必有她深意,你既娶了,往後就是一家人,勸我好生相待,免得你夾中間為難。我覺著也是道理,木已成舟,我反對也無用,若處好了,日後跟前也能多個陪伴,故次日她來,我本是想善待於她的,不想她……”

朱氏停了一下。

“那日一早她來,向我請安跪拜,舉止雖無失儀,只我看出,她應是為昨日我慢待她而負氣,起來後便要走,我留也開不了口,恰好我那日早起了些,還未用膳,也是姜媼多事,請她下廚為我做一碗羹湯。原本我也不差她這一口的,怕她以為我仍為難於她,正要阻攔,不想她竟當場變色,拿你祖母來壓我,說要回去給她抄經書。她對你祖母一片孝心,我哪裡還敢留她,便讓她走了。”

朱氏望著兒子,面露苦笑,“仲麟,你母親就是這樣一個無用之人,不但婆婆不待見,連新入門的兒媳也目中無我。你道我為何定要你納楚玉?這些年你總是不在家,我身邊無人陪伴,也就只有楚玉,能解我憂愁……”

她的眼睛慢慢紅了,取出帕子,拭了下眼角。

“諸侯一妻八妾。我也沒往你屋裡放那麼多人,不過是要你納一個楚玉而已。楚玉也非洪水猛獸,入了你房,不但能伴我身邊,也為我魏家開枝散葉。難道你連這麼點事,也不肯為我做到?”

魏劭沉默著。

朱氏期待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屏住呼吸等待。

魏劭遲疑了下,終於抬起眼睛,望著朱氏道:“母親的意思,我明白了。請容兒子再考慮。”

朱氏原本擔心他會一口拒絕,聽他答應考慮,大喜,也不敢再催,忙點頭道:“你肯考慮就好。你慢慢考慮,我不逼你了。”

魏劭微微一笑,道:“深夜了,兒子送母親歇了吧。”

朱氏點頭。被魏劭扶起,送到了房門口。

魏劭帶著朱氏給自己做的衣裳告退而出。

“姨母,表哥可應允了?”

魏劭一走,鄭楚玉便從房裡的屏風後出來,問。

朱氏面露笑容,撫著鄭楚玉的胳膊道:“我不逼他,以情動之,果然奏效。仲麟答應回去考慮了。楚玉,你這法子,實在是好,聰明的緊。”

鄭楚玉卻一怔:“姨母你都照我叮囑的說了嗎?”

“並無丟下一字一句。”

鄭楚玉微微蹙眉:“姨母你都這麼說了,表哥還說要考慮。我怕他萬一只是敷衍,過兩天又拒絕,該當如何?”

朱氏一愣,隨即道:“放心。他若再推拒,姨母這裡還有從大巫那裡求來的法。生米做成熟飯,到時候,仲麟不納你也不行。”

……

魏劭推門跨進門檻,椿娘跟進來,問他飢飽,說了幾句話,便聽到腳步聲,扭臉,帳幔一動,小喬撩開出來了,身上衣裳雖還整齊,眼睛卻水汪汪帶了點朦朧之意,看著就是剛從瞌睡裡掙扎著醒來的樣子。

“夫君回來了?”小喬站在他跟前,面露笑容。

魏劭眼皮都沒抬一下,轉回頭將衣服交給椿娘,讓她拿去漿洗,道:“方才在東屋那裡吃了宵夜,不餓。備水沐浴吧。”

僕婦急忙準備。很快妥當。魏劭進去浴房,椿娘見小喬眼睛望著自己手上的衣裳,呶了呶嘴,壓低聲道:“說是夫人給做的。”

浴室里水聲嘩嘩,小喬扭頭看了一眼。

“不知道夫人說了什麼……”

椿娘看著有些擔憂。

小喬沒說什麼。換了衣裳,自己揉了揉眼睛,等著。

過了一會兒,魏劭從裡頭出來,僕婦們收拾好出去,房門關閉了,像前些晚上那樣,小喬等他上牀,自己吹了燈,小心地爬上去躺了下來。

白天雖然沒幹什麼體力活,魏家女賓迎來送往的門面事,現在也輪不到她,她就一直陪伺在徐夫人身邊,但就這樣,也累的夠嗆,剛才等著等著,熬不住就打起了瞌睡。這會兒終於可以睡覺了。

小喬閉上眼睛,意識漸漸再次朦朧之時,忽然聽到魏劭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我聽說,你連一碗湯羹也不肯給我母親做?那些抄經的解釋,不過是藉口吧?”

小喬打了個激靈,一下就清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昏暗裡,魏劭翻身下牀,過去重新點了燈。

屋裡亮了起來。小喬見他上了牀,半靠在牀頭躺下,轉臉看著自己。

剛才雖然快睡著了,但也聽了出來,他那句話的語氣裡,帶了點質問。

但這一刻,目光看起來倒挺平靜,辨不出喜怒。

都這麼晚了,他為什麼不睡覺,精神還這麼好!

小喬慢慢地坐了起來,望著他的眼睛。

“是。抄經確實是藉口。但不做羹湯,卻並非我的本意。”她輕聲道。

魏劭盯著她,“什麼意思?”

“新婦侍奉婆母,婆母開口了,就算再惰怠,不過一碗羹湯而已,怎會不肯去做?實在是當時我有些怕……”

“怕什麼?”魏劭眉頭微微一皺。

小喬垂下眼睛:“婆母厭我至深。第一回拜見時,你也看到的,倘若不是你就在我邊上,最後護了我一下,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才好。那天早上你一早就走了,我只能一個人過去,見婆母神情嚴厲,我心裡更加惴惴。姜媼忽然要我下廚去做羹湯。全是我的不好,當初在家中時,因為懶怠,半點也未曾下過廚房,黍米不分,全不知該如何下手。邊上又沒人指點。若真去做了,做出來的東西……”

她咬了咬唇,悄悄抬起眼睛:“當時也是我糊塗了。其實真要說出來,說我不會做,婆母也未必把我怎樣。我卻害怕婆母因此更加厭惡於我,就……就想出了那樣一個藉口……”

她說完,停下來,可憐巴巴地看著魏劭。

她講述著時,魏劭眉頭便皺了起來,等她說完,皺的更是厲害,已經快要夾死蚊子了。看了她半晌,最後抬手,閉著眼睛捏了捏眉心。

“行了,知道了!往後不許再這樣,聽見了沒?”他的聲音還很冷淡。

“知道了!明天起我就勤加練習廚藝,往後一定好好侍奉婆母。”小喬用力地點頭。

魏劭依舊皺眉看著她,片刻後,她聽到他吐出長長一口氣的聲音。

“睡吧。”

他嘴裡吐出了兩個字。

小喬如逢大赦,鬆了口氣,急忙下牀。趿鞋到了燈檯前,正要吹燈,忽然聽到身後魏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母親想讓我納了楚玉,你是知道的吧?方才我答應了。”

小喬一怔,慢慢回過頭,見他姿態鬆鬆半躺半靠在那裡,一雙眼睛投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