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同居
魏家這座宅第,既有北方世家大族宅宇慣有的宏闊,又秉承列侯建制。大門三間一啟,上覆歇山頂,下為巨石基座,樑枋上飾以夔龍彩繪,門前左右各列一對半人身高的青銅怒獅。前堂宏大,後宅各處居所也以院牆井然分隔,中間連以庭院,整體佈局明朗而開闊。
魏家地位最高的人,無疑是這會兒還在無終居住著的徐夫人。徐夫人的居於正中北,如今空著。魏劭母親朱氏居於東,小喬被安置在了相對的西屋。
西屋名為“屋”,實則是個不小的獨立院舍,過兩道門,經過重庭和左右廂房,最後才到了最私密的寢屋,耳房天井,無不齊備。
西屋裡有婢僕十來人,齊齊到門外跪迎小喬,口裡呼她女君。
雖然這次回來並沒事先知照,但屋里屋外無不干乾淨淨,寢屋內更是纖塵不染。
往後,小喬就要長居在這裡了。
春娘和侍女歸置行裝時,小喬留意到房裡留有男人的幾套衣物以及一些日常用具。
看起來魏劭從前在家,平常也是住在這房裡的。
在信都時,當著鐘媼的面,魏劭就和自己公然分居,沒有半點想要遮掩的意思,可見他根本不在意家人如何看待兩人的夫婦關係。再加上他對自己一貫的輕慢,小喬推斷接下來,他應該也不會勉強和自己同居一室的。
這對於她這個新婚才不久的“女君”來說,自然是一種羞辱,等到明天,魏家上下奴僕想必就會在背後拿她當議論話題了。
樹有樹皮,人有臉皮。樹沒了皮活不成,人沒了這張皮,雖然死不了,未免就難看了。
小喬也是俗人一個。初來乍到的,谁愿意過一晚上就成別人眼裡的笑話。要是自己能裝一張出來,辛苦點她也樂意。
但偏這種事,不是自己一個人能解決的。估計魏劭對自己是恨不得像拍蒼蠅一樣地拍死,眼前才算乾淨,那她也就只能盡量想開了。
幸好,心眼兒夠大,不會自己給自己牛角尖鑽,這大概就是小喬除了這副皮囊之外的最大優點了。
所以她特意吩咐了聲春娘,讓她把魏劭之前留下的東西都給整理出來歸置在一旁,等著他派人過來取走。
……
魏劭一句話把她丟給了管事,整個白天,人就不見了。
魏家的主人,對喬女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好感。僕下應當也是如此。但不包括所有的僕下。
錢就算買不了人心,但買人開口說話,還是不難的。
當初在信都,信宮裡那些下人大多都來自當地,並不知道漁陽魏家之事。幾個跟隨鐘媼來的,因為畏懼鐘媼,說話也是吞吞吐吐,並不肯多吐露什麼。到了這里安頓好後,春娘憑著自己在喬家練出來的看下人的本事,很快就從西屋一個名叫丙女的僕婦那裡問到了許多關於魏家和朱夫人的詳盡事情。
時下聯姻盛行,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尤其世家大族更看重這一點。所以相比較於魏家,朱夫人的娘家出身低了些,父親當初只是涿郡的一個都郵,後投軍,因功升至郎將,為魏劭祖父所器重,一次作戰中,替魏劭祖父擋了一發冷箭,正中要害,不治而死。魏劭祖父愧疚加上感激,見朱家有一女,年貌與長子魏經相當,遂聘娶入門為婦。
朱氏入魏家後,生了兩個兒子。長子魏保,字伯功,次子魏劭,字仲麟,十年前不幸同時歿了丈夫和長子,朱氏傷痛,遲遲不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後來不知怎的就和巫祝走近,很是篤信。
徐夫人對朱氏的態度,一直不冷也不熱。朱氏對這個來自中山國的翁主婆婆也有些畏懼。婆媳二人並不親近。這幾年,隨著魏劭完全掌軍,徐夫人不大管事了,一年里大半多的時間,自己都在無終住著,剩朱氏自己留在漁陽大宅里。
朱氏的身邊,養了個十八歲還未出嫁的女孩,名叫鄭楚玉,是朱氏的外甥女。鄭父曾是司農,不幸早亡,淪為孤女投奔姨母。幾年前巫祝佔撲,說鄭楚玉是朱氏的命里吉人,有她在,朱氏可避凶趨吉,恰好當時朱氏生了場病,鄭楚玉日夜照顧,朱氏得以康復,痊癒後便深信不疑,對她愈發喜愛。因鄭楚玉出身不夠,便讓兒子納她為妾。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魏劭遲遲沒有納成,朱氏這兩年一直將鄭楚玉養在身邊,做派待遇就與魏劭姬妾無二,家人都喚她鄭姝。
“女君,你道魏侯為何年過弱冠還遲遲沒有娶妻?除去這鄭姝,從前其實還有一個……”
春娘湊到了小喬的耳畔,正要接著說下去,那個名叫丙女的僕婦匆匆過來傳話,說朱夫人已從漁山回府,男君也回了,請女君一道去拜見長輩。
春娘停了下來。
小喬穿戴早已經妥當,也不用換衣裳了,略照了照鏡,帶了春娘早給她預備好的一副做的極好的針線活,開門便走了出去。
魏劭正站在通往東屋的甬道岔路口,應該是在等她。
他平日除了戰袍,便服彷彿只著青色。在信都時,好幾次小喬偶遇到他,見他總是一身青色深衣。幸好那張臉還能看,所以倒也不老氣。此刻他也是一身青色深衣,但和小喬身上的相比,樣式十分寬鬆,腰間束了一條鑲白玉的寬腰帶,襯的他窄腰寬背,背影筆直,正有風從他身側襲過,捲起了一側衣袂袍角,少了平常著戰袍時的剛戾,看去倒有幾分蕭颯風流的意思了。
其實小喬從聽到丙女傳話到這裡,最多也沒超過半刻鐘,庭院的路不算短,走走也要費些時間的。他卻彷彿已經等的很不耐煩了。雙手背在身後。聽到腳步聲近,扭頭見她來了,轉身便往東屋方向走去。
他步子邁的快,加上腿長,很快就拉下了小喬一段路。小喬起先還加快步伐,見實在追不上了,沖他背影道:“夫君,你行慢些可好?”
魏劭彷彿一愣,停了下來,扭頭瞥了她一眼。
小喬提起裙裾,疾走了幾步追到他身側,微微笑道:“我為拜見長輩,穿的正式了,裙裾略窄,走不快路。夫君你個頭比我高,腿腳也長,若再走快,我便只能跑追了。”
她如今站他邊上,個頭隻及他肩膀,在後世,這樣的高大與嬌小,倒還能賺個所謂的“最萌身高差” ,這裡真落到小喬的頭上,可就沒這麼美了。
魏劭又瞄她一眼。
她說完便抿上了嘴,兩邊唇角自然地微微上翹,雙目晶瑩,若笑地望著他。
魏劭其實並不是很想理會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對著她卻有些拉不下臉。最後勉強嗯了聲,臉上神色更僵冷了,略微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跟上自己,轉身再次朝前走去。
這回他步伐果然緩了下來。小喬很輕鬆地和他同行,步入了東屋。
東屋僕婦不下二十人,全都已經聚在走廊兩側,遠遠看到魏劭領著小喬過來了,都迎出來跪地。小喬在身後一堆或驚艷、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注視下,跟著魏劭進了朱夫人所在的那間大屋裡。
房裡擺設精靡,空氣裡漂浮著濃烈的麝香氣味。魏劭的母親朱夫人回來後,應該已經換過了行頭,端坐在對面那張側圍紫檀矮屏的方榻上。她年紀四十出頭,略胖,華服著身,一頭珠翠,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即便現在,五官也依舊很周正,只是可能由於常年習慣繃著臉的緣故,唇角微微下垂,兩邊布了兩道深刻的法令紋,這令她不但顯了老相,面容也帶了一種倨傲的神色。她的下首跪坐了一個身著淺紫的女子,十七八歲的樣子,衣裳的顏色很好地托出她白皙的膚色,也襯的她容貌更加秀麗。她看到魏劭進來,臉龐微微泛出紅暈,急忙從榻上起身,向他見禮,口中喚他“表兄”,姿態幽嫻,意調溫柔。
魏劭淡淡地應了聲。女子方才刻意修飾了一番,見他並沒怎麼看自己,目光裡露出一絲淡淡的失望,隨即看向小喬,目光便微微一定。
小喬知道這女子應該就是那個鄭姝,魏劭的表妹了。略看一眼,便隨魏劭到了朱夫人的榻前,垂手立在一旁。
朱夫人從小喬進來後,就彷佛沒看到她。只對兒子露出歡喜的親切笑容,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身側,不住地端詳他,撫他胳膊,先嘖嘖地心疼兒子這半年裡又黑瘦了,再問他平日飲食起居,最後問打仗軍情,魏劭略提過幾句,她便嘆道:“我一婦道人家,雖不懂軍情,你也說的順遂,我卻知道凶險。仲麟,你要好生保重自己,萬不可有差池。”
魏劭溫言安撫了朱夫人幾句。
朱夫人點頭:“這世道雖凶險,只我兒吉人天相,有神人護佑,我本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最怕,便是人心凶險……”
她朝小喬投去自她進來後的第一道目光,也是充滿了厭惡和憎恨的目光。
“仲麟,你父當年若不是易信旁人,斷也不會落得那樣的慘狀。我至今想起當年你父兄之死,往往心口梗痛,至今依舊夜不能寐,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肉。你定要牢記前車之鑑,萬萬不可再輕信於人!”
那句“生啖仇人之肉”,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的,目光嵌在小喬的臉上,已經不止是厭惡和憎恨,而是隱帶厲色,彷彿真的要將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來似的。
小喬本是做好了要被朱夫人厭憎的準備,但沒想到,她的厭憎會直白狠厲到這樣的地步,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之前的心理建設還是沒做到位,這會兒忍不住就打了個寒噤,臉色不自覺地微微發白,指尖也涼了起來。
魏劭瞥了小喬一眼,對朱夫人道:“兒子心裡有分寸。母親不必多慮了。”又道,“母親今日山上趕回來,路上想必也累了,兒子帶新婦給您見個禮,完了母親也好早些歇息。”說完起身,立到了預先鋪設在朱夫人榻前的一張跪墊前。
小喬定了定心神,急忙來到另張墊前,和邊上的男人一道跪了下去,朝榻上的朱夫人行叩頭禮。
朱夫人沉著臉,斂目面朝兒子,分毫沒看向小喬。
小喬跟隨邊上的男人行完叩見之禮,還不能起身,照規矩,雙手奉上那副準備好的針線活兒,高舉過頂,等著人來收去。
她低著頭,雙手舉了良久,一直沒有動靜。直到兩邊胳膊開始發酸,有些舉不動了,還在咬牙堅持時,側旁伸過來一隻手,拿了過去,放到了朱夫人榻前。
“母親,若無事,我二人先行告退了。”
魏劭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喬放下了胳膊,從跪墊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去好了。你且留下。我還有話說。”
朱夫人冷冷地道。
小喬朝榻上的人行了個躬身禮,默默地轉身出去了。
“玉儿,你也先出去,姨母要和你表兄說幾句話。”
朱夫人看向方才一直立在側的鄭楚玉,臉上重新露出慈和的笑容,說道。
鄭楚玉看了眼魏劭,柔聲應是,朝他二人躬身行禮,跟著退了出去。
……
“仲麟!你明日不會真是要帶她去拜祭家廟吧?”
屋裡剩下母子二人,朱夫人立刻問道。
魏劭面無表情,嘴裡吐出兩字:“怎會!”
朱夫人彷彿鬆了口氣,哼了聲:“這樣就好。我還道你被這喬女美色所惑,忘了當年你父兄之仇!方才我不過是想讓她再多些難堪,你卻好,代我收了那東西,誰要!見了就觸目!”
魏劭微微皺了皺眉:“差不多就行了。兒子等下還有事,總不能一直耽擱在她這裡。母親不喜,扔了剪了,隨母親的意。”
朱夫人見兒子彷彿有些不快了,便作罷改口道:“你這一去又是半年,玉儿對你很是想念,今夜……”
“今夜兒子宿喬女房中。”魏劭打斷了朱夫人的話,“母親,兒子最後跟你說一次,兒子對錶妹沒半點心思,母親還是趁早尋戶合適的人家,將表妹嫁出去為好。免得再空蹉跎了桃李年華,日後悔之晚矣!”
朱夫人惱怒地看著兒子,半晌,氣道:“好啊,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你便如此反哺於我?我又不是 逼你做別的,不過是讓你納玉儿入房罷了。你父親一脈,如今只你單傳,你年已二十又二,實在不小,至今沒有子嗣,終於娶妻,偏又娶了個喬家之女!我是拗不過你的祖母,她做主,我也只能認下。只是這樣人家的女兒,怎能為我魏家開枝散葉?遲早是要休掉的!玉儿到底哪裡不合你心意了,你要如此氣我……”
朱夫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驀地瞪大了眼睛。
“莫非,你至今還對從前那個蘇女念念不忘?遲遲不娶不說,連叫你納個妾都推三阻四!”
魏劭眼底掠過了一道陰影,神色卻變得愈發冷漠了,淡淡地道:“母親,你多想了!兒子在外,一年到頭,終日忙碌於軍務,何來空閒去想這些風花雪月?楚玉的事,往後不必再提。兒子另有事,先行告退了。母親早些安歇為宜。”
魏劭朝朱夫人略躬身,轉頭便走了。
朱夫人瞪著兒子離開的背影,面現惱意,忽然瞥到還放在榻上的那幅小喬敬上的針線,一把拿了起來,操剪子咬牙,咔嚓咔嚓剪成了兩截,最後連同剪子一道擲在了地上。
……
春娘在東屋庭院外等著小喬,見她出來,迎了上去,陪她默默行了段路,最後回到自己所居的寢屋,屏退了下人,這才詢問剛才的經過。
小喬已經定下了神,春娘也不必有隱瞞,將方才自己見朱夫人的經過簡單敘述了一遍。
春娘沉默了半晌,道:“女君,夫人如此憎恨女君,想獲她歡心,恐怕是回天無力。如今就只能看徐夫人了。倘若徐夫人也是如此,女君……”
她遲疑了下,湊到小喬耳畔:“女君可想過不若婉轉服侍於魏侯,以獲他庇護?先前在信都,婢便覺得,魏侯雖因兩家舊恨,也冷待女君,但看著倒非以虐取樂之人,也非大惡之徒。婢今日聽那丙女所言,魏侯一年到頭,難得有多少時日留在這裡。夫人如此憎恨了,徐夫人若也同恨,到時魏侯一走,留下女君隻身一人,日子如何得過?”
小喬望著春娘。有些驚訝於她忽然給自己出的這個主意。
春娘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長發,嘆道:“婢還在信都時,便有心想勸女君了。婢也知道,這是委屈了女君。春娘不過一蠢鈍之人,女君比春娘聰明百倍。若是說的不對,女君責罰便是。”
小喬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如今剛來,還不急。等見過了徐夫人再說吧。”
她微笑著道。
……
小喬這一天其實很累了。但傍晚見朱夫人時的一幕,令她當夜遲遲無法入眠。
她忽然很想念大喬。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想念。
她獨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前世裡,大喬應該也在洞房次日就被魏劭派人給送回了漁陽,就像自己一樣。只是,她在路上並沒遇到什麼意外,最後她隻身來到了這裡。當她一個人面對朱夫人,遇到像自己這樣一幕的時候,當時她到底是如何過來的?此後接下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又是如何自己一個人熬過去,直到最後一刻,被當了皇帝的有名無實的丈夫給廢了,看著他立另一個女人為後,然後,又是在怎樣的絕望和悲傷之中,她以自殺了結了生命?
雖然知道,這一輩子,她再也不會遭遇那樣的悲慘命運了,但小喬的心裡,依舊還是堵的發慌,慶幸自己在去年最後那幾個月裡,做出了那樣的正確決定。
她現在只是很想大喬,非常想知道她在哪裡,她和她的情人比彘,過得又如何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有些熟悉。
似乎……
是魏劭?
現在已經很遲了。他也沒派人來取他的東西。或者是他用不著,或者,是他親自來取?
小喬有些疑惑,還豎著耳朵聽外頭動靜時,門彷彿被人推了推,但因為她反閂,所以推不開。
“女君!君侯到了!”
春娘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喬心咯噔一跳。
果然是他!
“來了!”
她應了一聲,飛快從床上坐了起來,扯了件衣裳罩在身上,匆忙掩好衣襟,係了腰帶,下地過去打開了門。
果然,魏劭站在門外。
“君侯歇在這裡。”
春娘匆忙進來,面上帶著微微歡喜的神情,低聲對小喬道。
這實在有些意外。小喬錯愕著時,魏劭面帶倦色,抬腳已經跨了進來,徑直往浴房裡去,道:“把我衣物拿進來——”
他走了兩步,忽然瞥到被收拾出來整整齊齊地折疊起來放在案上的自己的衣物和余些日常用具,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過頭,看向小喬。
小喬頓時一臉黑線。急忙走過去擋在了前頭,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解釋道:“僕婦說這裡久未居人,我怕生黴長蟲,白天各處驅了下蟲,當時將你衣物等暫時取出放置在旁,方才忘了放回去……”
魏劭一直盯著她。
她不禁微微氣短,聲音也越來越低。解釋完了,見他撇了撇嘴角,又露出那個她有點熟悉的表情。
“放回去吧,往後我都住這裡!”
魏劭說完,扭頭朝浴房走去。
21、月夜
魏劭身上披了件白色單衣,襟口略敞,右衽鬆垮掩至腰間,也沒繫帶,飄飄灑灑地從浴房裡出來。西屋這邊從前就服侍他沐浴之事的幾個僕婦手腳麻利地收拾完,躬身退出去。椿娘望了小喬一眼,跟著也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房裡剩下了他兩個人。
他那些東西,剛才都已歸置回了原位。其中有個尺長的扁平紅木匣,以暗鎖扣住,原本擱在置物架的最上一層,這會兒也照原樣擺了回去。
魏劭原本上了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翻身下榻,徑直走到那個靠牆的置物架前,拿下匣子,背對著小喬,彷彿撥弄了下暗鎖,忽然回頭問:“這匣子,你可打開過?”
小喬立刻搖頭:“未曾。這房裡所有你的一應器具,我半點也不曾碰,下人起先收拾時,也只照我吩咐,將東西暫時擱在了一起。怎敢擅自開啟?”
魏劭將蓋子蓋上放回原位,轉身道:“往後我的東西,不要隨意動。”聲音冷冷的。
小喬點頭:“不消你說,我也知道的。今日確實是我一時疏忽了。往後不會再動。”
魏劭不置可否的樣子,走回到牀邊,躺了下去。
小喬還站在牀前,見他上了牀閉上眼睛彷彿預備睡覺了,心裡不禁有點犯難。
魏劭一回到魏家,居然就一反常態地和自己同居一室了,實在令她意外。她自然不會認為是他突然大發慈悲地要顧及自己的顏面了,更不可能是對自己動什麼心思。雖然原因有點叫她費解,但她猜測,應該是和傍晚時與他母親朱夫人的會面有關。
這些可以日後慢慢研究,問題是此刻。
此刻她該睡哪?
她揣測,這男人應該不願意自己和他同牀的。
就她自己來說,兩人同牀,即便什麼也不干,心裡其實多少也是帶了點彆扭的……
“還站著幹什麼?”
魏劭忽然說道。
小喬一怔。看了他一眼。
他雙目依舊闔著。
他這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小喬爬上了牀。輕手輕腳地。她慢慢躺了下去,小心盡量不去碰到他。
他沒再說說了,眼睛一直閉著,彷彿睡了過去。
片刻之後,小喬原本有點繃的身體,慢慢地也開始放鬆。就在這時,魏劭倏地睜開了眼睛,一個翻身下牀,一把抓起擱在案上的他的一柄長劍,朝著門的方向就快步走去。
小喬略微吃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一邊胳膊撐著肩膀半坐了起來,還沒回神兒,見他一把拽開了門,劍已出鞘,劍尖正對著門外那個俯在門縫邊全力偷聽著的僕婦。
這僕婦姓王,侍女喚她王媼,正是負責伺候西屋這邊沐湯之事的那個管事。
王媼一邊耳朵使勁湊在門上,聽的正費力,忽然覺察情況彷彿不對,正要溜走,不想門突然開了,眼前一晃,唰的一下,雪亮劍尖就指到了自己鼻尖,抬眼見一個人影籠罩下來,魏劭現身在了門內,衣襟半開,兩道目光卻陰沉無比地盯著自己,打了個哆嗦,兩腿一軟,噗通便跪了下去,不住磕頭地求饒。
“男君饒命!男君饒命!婢也是無奈……夫人下令,婢不敢不從……”
魏劭瞇了瞇眼,往側旁讓了一讓。
“睜大狗眼,看個清楚沒?”
王媼哪裡還敢看,只不住地磕頭哀求。
“叫你看,你就看!”
王媼戰戰兢兢,終於勉強抬起頭,飛快朝里瞥了一眼。
房裡燈影昏昏,螺屏暖翠,隔著垂幔數重,隱隱可見牀上半坐著的一個朦朧身影,小喬長發垂腰,身影倩倩,情狀極其香旎佑人。
王媼不敢再看了,閉上了眼睛。
“可看清了?”
耳邊響起魏劭陰森森的聲音。
“看……看清了……”
魏劭驀地揮劍,在王媼驚天動地的慘叫聲中,一側門框被劈斷。
王媼本以為劍是劈向自己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最後發現自己沒事,慢慢睜開眼睛,人已經抖的成了個篩子。
“滾。”
魏劭收了劍,嘴裡蹦出一個字。
王媼如逢大赦,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
魏劭“砰”的關上了已經閉合不嚴的門,走了回來。
小喬屏住呼吸望著他。見他面上陰霾沉沉,到了牀前,把劍扔在案面,撩開帳子便重新躺了回去。
他很快就閉上了眼睛,片刻後,面上怒氣彷彿漸漸消去了,神情終於恢復了平靜。
燭火透過帳子,給他側臉的輪廓線條蒙上了層近乎柔和的光。
忽然,他再次睜開了眼睛,對上了小喬的視線。
“看夠了沒?”
他問。聲音很平,帶了點冷淡。眉宇間卻帶了絲掩飾不住的倦色。
小喬急忙閉上眼睛。
燭台上的燭火終於燃盡,光線暗了下去。
月光從窗前浸入,帳幔裡也變得朦朦朧朧。
魏劭呼吸均勻。睡著了。
小喬再次睜開了眼睛,目光越過枕畔的男子,望著帳外窗前的那片白色月光。
今夜月光很好。
……
相同的一片月光,此刻也照在了千里之外,淮南靈璧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里。
深夜了,月光下的這個不過散居了十來戶以樵獵為生的人家的山村靜悄悄的,村民早已如夢。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夜梟鳴叫,更添了這椿夜的靜謐。
村尾,一條淙淙流動的山澗旁的空地上,大喬和比彘在這裡的新家,就快要完成了。
他們是在半個月前,經過這裡的。說起來也是緣分。那天原本要繼續南下,道上恰好遇到幾個盜賊正在劫奪王老漢祖孫倆用皮毛從縣里集市上換來的糧和鹽,比彘將幾個盜賊揍趴在了地上,盜賊四下逃竄而去。王老漢受了些傷,孫子才十幾歲,兒子早幾年被徐州刺史薛泰強徵去當兵,沒幾個月就死了,如今家裡沒別人,只祖孫倆相依為命,比彘和大喬便送他二人回家,王老漢感激,閒談間聽說他二人是小夫妻,因老家鬧了兵災,日子過不下去了,無奈想逃往南方落腳。老漢深感兵荒馬亂之苦,邀他二人在在自家邊上落腳住下。
這小山村隱在深山,周圍山清水秀,平日少有外人進來,倒是隱居的好地方。大喬心動,比彘隨她,於是落腳了下來,在這裡選了地址,開始搭建茅廬。比彘砍伐樹木,大喬學來搓麻結繩,兩人齊心協力,大半個月後,終於造出了這座能為二人遮風擋雨的廬舍。
比彘從早上天不亮起,一直幹活到了現在。他已經鋪好了房頂,就剩邊上最後一塊兒了。
大喬坐在用籬笆圍出來的簡陋小院裡的一塊石頭上,望著月光下那個還在房頂上忙忙碌碌的男人,雖然自己也有些腰酸背痛,心裡卻十分歡喜。
他們的房子就快造好了。雖然只是兩間茅舍,但能為他們遮風擋雨,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有了房子,他們就能落腳下來,再也不用四處飄零。等以後,日子安穩下來後,她還想再讓比彘搭個雞窩,養上幾只小雞,自己種上一片菜地……
“你累了嗎?剩下的明天再做吧!”
大喬有些心疼他,朝他喊了一聲。
比彘讓她先去睡覺,說自己很快就好。
大喬不肯,繼續等他。
比彘加快了動作,終於鋪好最後一塊茅棚頂,確定牢固不會漏雨了,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身姿矯健而利落。
他乾了一天的活,身上都是汗。放下手裡的砍刀,在門前的山澗旁涉水而下。
水面沒過了他的腰線。月光照在他肌肉虯結的後背之上,*的,帶了反光,愈發襯的他猿背蜂腰,背影看起來,就像山峰一樣的堅實,充滿了穩重的力量。
比彘真的非常能幹。什麼都會。打架、開路、砍樹、造房子,甚至還會做飯洗衣服。
他做的飯,比她做的要好吃的多。
這讓大喬感到有些羞愧。她決心自己一定也要盡快學好這些事情,免得又像今天,再讓乾了一天活的他他吃煮的半生不熟的夾生粟飯。
虧的他還吃的狼吞虎咽,稱讚她做的很好吃。
隔著籬笆牆,大喬望著溪澗裡他的背影,臉忽然有些熱了。
比彘沖完了涼回來,已經是下半夜了。兩人進屋休息睡覺。
他們直到現在,還是分開睡的。大喬睡里屋那張比彘前幾天給她打的牀上,自己睡在外屋的草鋪上。
大喬有些睡不著覺。
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茅草清香氣味。今晚的月光,好像也真的不對勁。
她總是忍不住想著剛才看到的他赤著身體站在澗溪里的一幕。
她覺得自己臉還是很熱,不但臉,身上好像也有點熱了。
她屏住呼吸,仔細聽著外間的聲音。
他好像也沒睡著。聽到他在草鋪上翻身時,帶出的輕微窸窸窣窣的聲音。
最後她終於下了牀,摸黑慢慢走到還沒有門的那扇門口,輕聲說道:“我有些冷。”
……
比彘沒有睡著覺。
其實許多個晚上,他都沒法好好地合眼睡覺。
他帶走了她,原本嬌貴的如同神女的喬家女兒。剛開始,為了躲過喬家追捕,他們一直行在路上,居無定所,運氣不好的時候,晚上甚至連個破廟也沒有,只能在荒野裡過夜。野獸、盜賊、兵亂……周圍有太多的危險。他帶走了她,就算現在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至少,他必須要保證她的安全。那些個日夜裡,他化身成最凶悍的獵手。他曾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殺死了路上偶遇的對大喬不懷好意的別有用心者,他也是最警惕的守護者。每當入夜,他就不敢有片刻的鬆懈,周圍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就睜開眼睛,直到看到他的女人還蜷在他的身邊睡著覺,他才能鬆下一口氣。
現在,他們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能遮擋風雨的小窩了。
大喬看著他時的崇拜目光,讓他感到很幸福,又有些愧疚。
這段時間的逃亡遭遇,讓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兵荒馬亂的世代裡,沒有正義,沒有天理,只有弱肉強食。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他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女人。
現在的這些,也遠遠不是他想給大喬的。
她配擁有更多,更好的一切。
……
比彘在黑夜裡閉著眼睛,腦海中翻騰著一些他從沒告訴過大喬的只屬於他自己的心事時,忽然聽到她的腳步聲輕巧下地,接著,她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他一怔,立刻從草鋪上坐了起來。
她說她冷。
雖然已是仲椿了,但在山中深夜裡,她身子嬌弱,感到冷也是正常。
他的手邊,連一牀像樣的棉被也沒有。只有一張舊的已經開始脫毛的鹿皮和幾件衣裳。
他壓下心裡的愧疚,起來摸黑點了油燈,說道:“我拿衣服給你加蓋,你先躺回去吧……”
大喬卻不動,只是望著他。
比彘覺得她和平時有些不同,油燈昏暗無比,他卻能看到她臉頰彷彿有點紅,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彷彿感覺到了什麼。胸腔裡的那顆心臟忽然加快了跳動。渾身血液立刻熱了起來。
“我想你抱一下我。這樣應該會暖一些……”
她輕輕地說完,似乎因為害羞,探身過來噗的一聲,吹滅了他手上的那盞油燈。
屋裡立刻又暗了下去。暗的伸手不見五指。兩人的呼吸聲卻越來越清晰。
比彘忽然丟掉了油燈,一把拉住她的手,牽她來到門外,帶她一起站在了高懸於山巔的那輪明月之下。
“我真的可以嗎?”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大喬感覺到他手心裡的滾燙,甚至聽到了他心臟劇烈跳動地聲音。
她含羞低聲道:“王老爹他們不是都知道,我們就是夫妻嗎?”
比彘不再猶豫了,拉著她一起跪在了地上,朝明月叩拜,站起來抱起了她,快步將她抱回了茅舍,輕輕放回在了那張牀上。
壓抑的,帶了痛楚又似歡愉的細碎呻,銀聲從茅舍裡若有似無地傳來出來,消融在了籬笆牆外溪水的涔涔流動聲裡。比彘彷彿有著永遠用不完的力量,滾燙的汗滴從他年輕而強壯的身體上滾落,熨著大喬柔軟嬌美的身子……最後一切都平息下來的時候,她仍被男人緊緊地抱在懷裡,愛若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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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面龐貼在他的胸膛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這是幸福,也是含了愧疚的眼淚。
“我有些想我的母親,不知道她如何了……”
“我也想我的蠻蠻阿妹。最近我才有些想明白了,當初她對我說她想嫁給魏侯,一定是她在騙我的。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了……”
比彘沉默著,將懷裡的妻子抱的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