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很久沒再做從前的那個夢了,今夜卻又一次在聲聲勿歸的陪伴裡轉醒。
她心跳怦然,思緒漫亂,便慢坐起身,擁被,蜷靠在昏暗的榻角裡,身影紋絲不動。
明日便是婚禮之日。
皇帝嫁女,事雖突如其來,籌備時間也短,但有禮部和宗正寺操辦,納彩問禮納吉請期等儀,皆是忙而不亂,有條不紊。三日前,用作鋪房的嫁妝也送到了公主婚後將居的永寧駙馬宅。據說嫁妝是皇帝親自去內府百寶庫挑選的。獻自西域海西國的孔雀藍玉夜明珠,南方真臘國進貢的萬顆珍珠製的萬珠簾,冬日密不透風展開長達十數丈的一簾金翠幄,黃金為台、瑟瑟為柱的高過人頂的十二連枝燈柱,為公主和駙馬鋪新房的一張玳瑁珊瑚香木牀以及金箔和絲線織繡的百子鴛鴦被……無不是寶物中的寶物。送嫁妝的那日,車首尾相連,連綿長達數裡。在頭車快到裴家駙馬府所在的永寧坊大門前時,尾車竟還走在皇宮興安門附近的街上,引得半城人夾道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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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妝都如此了,待大婚迎親,可想而知,場面將是如何盛大。
在外面無數人熱議並為這樁婚事奔波忙碌時,絮雨的日子過得異常平靜。
蒼山回宮後,她每天除了跟進神樞宮壁畫一事,剩余時間除了陪伴皇帝,就是自己一人獨處、作畫,一步也沒出去過。
她覺得自己不會有太多的情緒波動。事實也是如此。
這些天,對這一場她自己謀劃獲得的婚禮,她並沒有很多喜悅,但也不覺得有任何難過或是遺憾之感。
然而今夜,在舊夢又一次不期而至,於夢中阿娘的叮囑聲裡醒來,應是漫入窗的月光太過冷清了,顯得這間她新搬的寢殿也太過曠寂,許久,她仍感到心中不寧。並且,忽然極是想念阿公。
明日就要成為她夫郎的那個男子,本就是阿公為她相中的卿郎。
她終於如阿公所願,與他聯作婚姻了。
阿公若是知曉,他必極是歡喜吧?
絮雨想起阿公當日和她談及婚約的情景,他對裴家的兒郎子稱讚不絕。她的唇角不由地在夜色裡輕輕勾了起來。接著,在還沒反應過來,眼眶又忽然發酸。
她終於難以自抑,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她不喜這樣。掀了被衾下榻,燃燈披衣走了出去。為公主值守大婚前最後一夜的楊在恩便領人打著宮燈隨在公主身後,無聲無息地穿過一座座殿苑,一道道宮廊,最後驚異地發現,竟來到了宮中那被視為是禁地的永安殿殘址。
楊在恩看著公主獨自走過長滿萋萋秋草的殿前荒地,登上那爬滿薜荔幾無落腳處的白玉殘階,經過幾根數人方能合圍的雕龍斷柱,最後,停在了最深處的一片斷壁之前。
便是這一面焦黑斑駁的斷壁之上,在許多年前,曾繪有一幅名動天下的光彩絢爛的壁畫。曾經這一座宮殿和那一幅絕世的名畫,被視為了聖朝榮耀的巔峰。
然而,叛軍的一把火,便將這一座偉大的宮殿連同它的風流和榮耀,悉數付之一炬。
他不明白公主為何竟在大婚的前夜忽然來到這裡,壓下心中許多的驚奇和疑惑,默默等在殘殿之外,遠遠地望著,見她停在月下,面向著那一片如今只剩原來不到一半的殘壁,微微仰面,若在出神。
殘壁之下,堆積著無數宮牆和殿頂於當日坍塌的巨石。人高的野草從石堆的縫隙裡頑強地鑽出,在夜風裡拂動,發出簌簌的冷清之聲。
絮雨立了許久,指腹撫過一塊漫漶斑駁的殘牆,在心裡默默祝禱,好叫阿公知道,她就要和他相中的那位年輕郎君成婚了。
更盼上天佑護,能叫她早日再見到阿公的面。無論過去多久,在何等的情境之下,她永遠都是阿公的絮雨,那一個在雨天裡得到新的名字,被他帶著走出了長安的小女孩。
絮雨回來時,原本低落的心情終於消散,她特意經過紫雲宮的附近,望見裡面還透出燈火,停了腳步。
蒼山歸來之後,越臨近大婚,阿耶便變得愈發沉默。到這幾天,除了召見過幾次臣下,其余時間,幾乎不見他露面,連絮雨都很難碰見。
傍晚她去的時候,發現他又將自己關在精舍裡,殿門緊閉。她本想叩門入內,卻聽趙中芳說,陛下昨夜沒睡好覺,這個白天又忙著和主婚人寧王等人議事,才臥下補眠,叫她放心回去好好休息,準備明日大婚,自己會照料好陛下的飲食吃藥起居等事。
絮雨轉入紫雲宮,再次來到精舍,內中燈火通明,然而阿耶人卻不在。起初她以為他去了西殿。過去,也沒看到人,只聽宮監說,陛下天黑後確實來過這裡,獨自在西王母壁畫前坐了許久,隨後在趙中芳的陪伴下出去了。
絮雨極是意外,叫楊在恩去打聽下。他很快回來,說宮衛看到陛下從便門走了夾城道出宮,當時的時辰是戌時末。至於去了哪裡,並不知曉。
宮漏已響過子時三刻。
阿耶本就深夜出宮,不同尋常,又過去這麽久,竟還未歸。
他到底去了哪裡?
她的第一反應是舊日定王府,如今的簪星觀。但很快又否定這想法。夾城道在城東,簪星觀不是這個方向。
她沉銀了下,再想到阿耶這幾天的反常,實在放不下心,吩咐楊在恩立刻備車,沿夾城道出去看看。楊在恩應是,絮雨也匆匆往外而去,快到紫雲宮門時,遠遠地,聽到深夜寂靜的宮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抬目,見是幾名宮監抬著一架便輦走來,後面跟著另一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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