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將自己的詩拿在手上,照皇帝的命令又看了幾遍,抬起頭,便對上了皇帝那一雙冷睨著自己的眼。
“啟奏陛下,此為臣奉陛下之命,為賀壽昌公主歸朝而獻的詩。臣一介武夫,學識淺薄,文思鄙陋,寫得不合陛下心意,望陛下恕罪。”
“好一個一介武夫,學識淺薄!朕看你是厲害得很!引經據典,欲抑先揚!借公主歸來滿朝慶賀的大好時機賣弄聰明,宣泄你對朝廷,對朕的不滿!”
“‘昔有猗蘭操,五經作淵海’。”
皇帝重複一遍此聯,隨即發出一道冷冷的嗤聲,“好詩,好詩。裴家兒,你做了這麽好的詩,到底講了什麽,若不是有你舅父的提點,朕恐怕此刻還被你蒙在鼓裡!”
崔道嗣因皇帝的這一番話而心驚肉跳,更是懊悔得恨不能早早咬掉自己的舌,也省得親口惹下了這樣的禍事,趕忙搶到外甥身邊,跪在他的身側。
“陛下!臣方才已是告罪,確系臣誤解罷了!此詩從頭至尾,全是在讚頌公主,暗表求而不得的赤誠仰慕之心,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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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陛下提及的兩句,更是臣這外甥仰慕先賢品格高潔、決意效仿,繼而報效朝廷的一番體現。何況這詩也是效古詩,形製不受拘束,內在更重詠懷,此為他仰慕公主並效忠朝廷的心聲吐露,又何來半點對朝廷或是陛下的不滿?懇請陛下明鑒!”
崔道嗣一番話講得是慷慨激昂,有理有據,表完半晌,大帳內不聞其余別的任何聲息,只在角落處,趙中芳已將藥煎好了,他將藥汁咕嘟咕嘟地逼倒入碗,送到近前,捧放在案上。
“陛下,待藥稍涼些,便可用了。”老宮監提醒。
皇帝恍若未聞,只拿兩眼依舊直勾勾地盯著跪在面前的裴蕭元,冷冷地道:“他自己有嘴,何須崔卿開口!叫他自己說,到底寫了什麽?”
皇帝如此發話了,崔道嗣便是身上長再多的嘴,也是不敢再發半聲,只好閉口,不住拿眼看著外甥,見他依舊微低著頭,視線落地,也不知在想甚,不禁又是焦急,又是擔心。
“裴郎君,陛下叫你親自說說,到底是個甚麽意思?”老宮監等了片刻,也出言催促。
“此間也無外人,陛下又是最體諒臣下的。郎君無須顧忌。”老宮監又輕聲道。
裴蕭元抬起頭:“陛下既問,不敢有瞞。關於此詩,臣方才已是說過,是為賀公主回朝而作。公主的高貴和美麗,世所罕見。莫說臣從前便有幸得遇公主,便是臣此前從不曾與公主謀面,今番目睹公主如此風采,必也會如朝中的不少兒郎一樣,深深被公主折服,故有感而作,字字句句,皆出自臣對公主的敬慕之心。”
這個答覆,確實稱得上是不卑不亢,無可指摘。
然而老宮監一聽,心便微微一跳,暗暗看了眼皇帝,果然,皇帝對他自述的這個答案顯然是不滿意的,臉色看起來比方才好似更差了,緊跟著,又是一句逼問:“這便罷了!方才提及的那兩句呢?”
他盯著面前的裴蕭元:“裴家兒,你敢對天起誓,你在這詩裡,真無半點借題發揮,表你對朕,對朝廷的不滿?”
皇帝話音落下,帳內一時再次陷入死寂。
崔道嗣至此也終於看出來了,皇帝今晚似乎只是在拿這一首詩故意刁難外甥而已。
他也不知外甥到底哪裡得罪皇帝至此地步。這是個萬一對不好便送命的問題。因多少也知外甥的脾氣,唯恐他應對不妥,硬著頭皮正想再開口,耳邊聽到外甥已經回話了。
“臣記得臣年初在甘涼收到告身,於入京的前一夜,伯父曾與臣對談,當時談及陛下。”
皇帝聞言,微微眯了眯眼。
“伯父對臣講,陛下在他眼中,乃是世少有的中興之主。”
裴蕭元停了下來。
皇帝神情驀然凝定,眼中也掠過一抹古怪的神情,似驚詫,似意外,又似有些難以置信。
很快,皇帝的神情恢復了,只用略帶幾分僵硬的語氣道:“你在朕面前講這話,是為何意?”
“伯父在臣眼中,向來是極少出錯的。他都如此認定,那麽陛下的英明和睿智,自然是遠勝群臣和天下芸芸眾生的,這一點,毋庸置疑。臣才疏識淺,偶一時興念所動,作下這一首詩,當中到底有無陛下所指的不敬之意,臣便是自辯再多,也是無用。以陛下的智慧和眼界,觀之,一目了然。故臣懇請陛下自行決斷,無論陛下如何裁決,是殺是剮,臣都甘心接受。”
裴蕭元說完,雙手高高舉起自己的詩稿,舉過頭頂,作請禦覽狀,隨即低下頭去。
大帳內的氣氛這下變得詭異異常。崔道嗣一邊暗暗駭異於外甥的大膽包天,一邊又驚奇地發現,他這個應對,竟好似戳中了皇帝的命門。
皇帝僵得如同成了一尊石像,想發脾氣,一口氣又被堵在胸膛裡發作不出來似的感覺。崔道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趙中芳則變了臉,斥道:“大膽裴蕭元!陛下將你叫來,只是問幾句詩作內涵而已,何時說要殺你剮你了?你倒好,陛下還沒說什麽,連把裴公的話都搬出來!陛下是中興之主,英明之君,這還用你說?天下誰人不知!還要陛下再看你的詩,給你定罪?我看你是恃寵生驕,實在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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