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酒樓不像春風樓那樣聲名在外,地處曲巷,門庭雅致,但佔地不大,內中沽賣酒水和吃食,幾個住家的陪酒女郎而已。長安更多的,還是這種遍布街巷的籍籍無名的小酒家,做的也多是熟客生意。
今日承平約他來此吃酒,說是受人之托。
裴蕭元到的時候,承平早已在一間僻室內就座,不像他平常那樣放浪形骸,身邊並無熟識的陳家姐妹相伴,只他一人獨坐飲酒。看到裴蕭元現身,面露笑意,點了點頭,起身輕步而出,在外親自為他守看。
裴蕭元環顧四周畢,坐到承平方才的位置上,取了只潔淨的杯,提壺倒一杯酒,飲了一口,淡淡道:“出來吧。”
他話音落下,自屋角的一面帷帳之後出來一人,五六十歲的年紀,打扮普通,穿灰色上領袍,系一條普通黑帶。因為長久不再騎馬挽弓,身形漸變臃腫,但從他走路腳步落地的穩健可以推斷,此人從前應當是名武將。
當朝高官、尚書馮貞平坐到裴蕭元對面,自己倒了一杯酒,向著對面的年輕人敬了一敬,一口飲盡,隨即笑道:“裴二郎君如今是大忙人,肯來此見我這老朽一面,實在感激不盡,就先飲為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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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蕭元沒動,只笑道:“聽說你給了王子五千金?他最近欠下一筆賭債,向我借錢,我哪來的錢可以借他,他便逼迫我來。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麽酒,能叫馮尚書出五千金約我來此。”
馮貞平的神情非但不見半分慚意,反而變得鄭重起來,道:“莫說區區五千金,只要裴二郎君肯賞面,便是五萬、五十萬、五百萬,乃至更多,無極多。只要我有,皆可拱手,與君分享。”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凝重,帶著某種未道破的隱含的意味。
裴蕭元的唇邊浮出一縷笑意:“是什麽事,能叫馮尚書出這麽大的本錢?裴某洗耳恭聽。”
馮貞平不再迂回,再次斟酒,轉向西北方向,朝著地面灑酒,接連三杯過後,自己跪地鄭重叩首。
完畢,他轉向裴蕭元:“方才三杯酒,是我敬拜令先尊,我也知,我沒有這個資格。從前的事,是我的罪過。今日請裴二郎君來,就是為了請罪。”
“當年變亂洶洶,我與神虎大將軍在戰中曾多次呼應,他視我為友,我卻狼心狗肺,不但故意推遲發兵援救,致令大將軍以身殉國,後來還反誣大將軍爭功。我固然罪該萬死,但有一言,須叫郎君知道,當年所有的事,皆非我的本意。柳策業以長安大勢威逼於我。我若只我一條命,大不了不要,但我有眾多親族,我不能叫我闔族老幼因我而遭殃,我迫不得已,只能遵他指令行事,致令——”
馮貞平情緒激動,一口氣說到這裡,猝然停下,喘息稍定,望向對面,卻見那年輕人手中捏著他方飲盡了酒的空杯,緩緩旋轉玩弄,神情平靜,並無馮貞平原本期待中的反應。
“實在是當日,定王勃勃興起,運勢集於一身,已是無人可替。我卑劣小人,做不到如令先尊那樣忠肝義膽,一心持護太子——”
兩行熱淚自馮貞平的眼中淌下。
“這許多年來,我時時因當年之事而錐心痛悔,那些事絕非我的本意,我是受人脅迫,不得已而為之。康王對神虎大將軍更是敬慕無比。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歎,恨自己太過無能,力不從心,不能為大將軍盡上半分心力。”
“大將軍人雖去,英靈不滅。然時至今日,柳策業陳思達之流憑借太子,依舊身居高位,權柄在握,大將軍竟然至今未得正名!旁人也就罷了,我不信,郎君對此,竟也無動於衷?”
裴蕭元放下手裡的杯,望著對面之人,似笑非笑:“我無動於衷如何?義憤填膺又能如何?”
馮貞平以袖擦乾淚痕,起身,走到裴蕭元近畔,壓低聲道:“裴郎君,如今朝堂之勢,你應當看得清楚。聖人只有二子,百年之後,太子繼位,焉能容你?第一個要殺的,必定是你。康王便不同了。他早就敬慕於你,獲悉新安王拜你為師,羨慕不已。今日若非他身份不便,恨不能隨我同行,來此親自為郎君你斟酒一杯,如此方能表他心意。”
“康王叫我轉話,日後,若蒙上蒼垂憐,他僥幸能夠主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為神虎大將軍正名,令其陪葬皇陵,再立神廟,叫他永受香火祭拜,英名不朽。至於裴郎君自己,以君之才,封侯拜相,更是不在話下。”
“我今日來此見君,乃是懷著滿腔誠摯。所說之話,千真萬確,若有半句作假,若是將來食言,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最後,他一字一句,咬牙起誓。
裴蕭元聽完,起初靜默不言。
馮貞平在旁留意著他的神情,揣度著此行目的達成的可能性。
自裴家子入京得聖人重用的第一天起,馮貞平便思忖如何將他拉攏過來,或者說,暫時拉攏。
只是自己也知,此舉希望不是很大,加上怕落人眼,一直猶豫不決。直到寧王曲江宴後,馮貞平開始沉不住氣了。死了一個最寵愛的兒子也就算了,最叫他不安的,是本要將孫女嫁給康王的王彰,態度搖擺起來。
就在幾天之前,在馮貞平忍不住去試探王彰的時候,他竟拿命格推脫,說什麽前些時日有高人給孫女看命,稱今歲議婚不利,想將事情推到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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