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容卻不見慌張,甚至,連眼都未多眨一下,道:“陛下既召臣來問話,臣便最後再進一言。懇請陛下容臣說完。”
他朝皇帝再一次地恭敬叩首。
“公主對陛下拳拳滿懷,心若明月。但她為何不願回宮歸位,陛下當比臣更清楚。臣罪該萬死,然,懇請陛下,無論如何,勿對公主威逼過甚。”
他在入宮之前,已是更換官袍。此刻說完,自地上站起身,自己解下腰間金帶,又脫去緋色官袍,最後,除了官帽,將一套衣物整齊疊放於地,身上只剩白色衩衣,立在殿中。
皇帝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聲若龍象:“來人!”
楊在恩早就聽到殿內聲音,方才更是被那香爐落地的異動給驚得走了進來,此時疾步奔入,見裴蕭元額頭血流不止,瞬間將身上衩衣的衣襟染紅一片,不禁心驚肉跳。
“把這個目無尊長、欺君罔上的逆臣投入大獄!”
“沒朕的許可,誰也不許見。”
皇帝嘶啞著聲,自胸中擠出似的,最後說出了這一句話。
第53章
絮雨凌晨行遠路至昭德陵見到昔日伴當的面,大悲大慟,幸有裴蕭元耐心陪伴了一整日,心中方稍覺撫慰。此刻回來,她也感到疲倦了,然而躺下,卻還是無法入眠,閉目,腦海裡便時而浮現童年無憂無慮的畫面,時而是夢中阿娘的幻影,時而又是如今阿耶那憔悴得可憐然而思及又令她恨極的一張老臉。
種種念頭,輪番在她心中交織隱現,肝腸也如絞結在一起,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聽到坊中敲更人經過附近街巷打的更漏之聲,方知已快三更,窗外,月在中天。
裴蕭元住她隔壁,若是回來,應有響動。
今夜已經這麽晚,他仍是事務纏身?
想到他昨夜一夜無眠,白天還費心思陪伴自己,應當比她更是乏累,絮雨更是睡不著了,側耳聽了片刻外面的動靜,忽然又想起今晚回來,一直也不見青頭露過面,實在反常。
難道是他上街回得太晚,被關在了坊門之外?
睡不著。絮雨正要出去瞧瞧青頭,這時聽到外面送來了院門被人輕輕叩動的聲響。
是裴蕭元回了,尋她?
絮雨草草披衣,手托一盞火燭,穿過院落,打開門,等看清來人,不禁一怔。
不是裴蕭元。竟是紫雲宮裡的內侍楊在恩。只見他躬身向她行禮,用極是恭敬的語氣說道:“半夜打擾小郎君清眠,實是罪該萬死,只是奴奉命而來,想請小郎君去一個地方。”
他是宮監,既然稱“奉命”,那自然是奉皇帝命了。
“是入宮嗎?何事?”她問。
“小郎君隨奴婢來便知。馬車已在外等候了。”楊在恩應是感到了些許來自於她的不願,語氣恭敬之余,更是透出幾分惶恐。
絮雨只得收拾好出來,上了一輛停在裴宅大門外的馬車。
啟動後,很快來到坊門前,那門已經開著在等候。隨後,馬車出坊上街,在兩隊騎衛的持護下,走在月光之下那空蕩蕩的大道上,往北而去。
絮雨本以為要被帶去皇宮,然而走了一段路,來到城北,她發現車頭轉向,往西駛去。
她推開廂窗往外看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心跳倏然加快。
竟和她想的一樣。車輪轔轔,帶著她穿過那面種著老石榴樹的坊門,繼續走片刻,緩緩地停在了簪星觀的大門之前。
楊在恩從馬背上飛快地下來,站在車門前迎接絮雨,等她下了車,躬著身,引往大門方向,輕聲地道:“請小郎君入內。”
簪星觀的門被兩名宮衛左右推開。絮雨默默走了進去,門在她身後又無聲無息地閉合。
今夜,女冠觀內應已清空。
她從前門進去,耳畔除她和緊隨在旁的宮監所發的輕微的靴步落地之聲,一路闃寂,不見半條人影。她走過前殿,轉入後堂,穿一道長廊,最後,到了那一扇牆門之前。
上一回,她曾被阻在這面牆外。然而今夜,開在牆上的這面門洞大開,她看到門後甬道的兩側燃掛起兩排燈籠,一路迤邐,夜風吹來,燈籠輕輕搖晃,遠遠望去,好似一朵朵漂浮在庭院之中的紅雲。
絮雨不由地駐足,怔怔地望著這一幕,思緒一下被扯回到從前。記得從前,每逢過節,元日、元宵、中秋,還有她的生日,王府裡便會如此張掛燈籠,喜氣洋洋。那些節日也是她最開心的日子,朝廷休假,阿耶無事,和她還有阿娘一起過節,元日裡飲屠蘇酒,元宵節宵禁開放,滿城觀燈,中秋夜便拜月,許下心願。更不用說她的生日,到那一天,闔府上下人人都能穿上新衣,熱鬧得如同除夕。
便是她在此間過的最後一個生日裡,阿耶為她求來了簪星的封號,在他的口裡,她額前那一片醜陋的疤痕,也變作了世上獨一無二的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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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在她身後靜靜伴隨,非但沒有出聲催促,反而連呼吸也放得極輕,彷彿唯恐驚擾她的思緒。
定立許久,絮雨邁步跨過門檻,漫行在這條她幼時曾往來奔走灑落過無數笑聲的花磚甬道上,走過那一座水池被填平的小橋,忽然夜風裡飄來幾縷清越的佔風鐸的金振之聲,如受到殷殷的呼喚,她不由循聲而去,踏入了此間的寢堂。
穿過那一座記憶中的庭院,慢慢地,她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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