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人臉的大部分都浸泡在泥水當中,但也不難辨認,就是今夜曾接待過裴蕭元的那個驛卒。再不令他脫離泥水,恐怕很快就將淹死在這個汙水坑裡。
裴蕭元走到坑旁,俯身下去,五指攥住驛卒上衣後領,一提,便將軟若爛泥的整個人從坑下提了出來,擱到一旁的地上。
“不過一小卒,何必和他們計較。袁執事的心意,裴某領了。”
“聽到了?看門都看不好,若非看在裴騎尉的面上,留你們何用?”
袁值眼角余光掃過驛丞,冷冷道了一句。
這驛丞姓胡,此前早早得過提醒,若是接到裴蕭元入驛,第一時間送出消息。
按常理而言,從甘涼方向來的人,走的都是西邊的開遠門。長樂驛在東,接到人的可能性不大。但既然得到過吩咐,這驛丞也不敢怠慢,之前一直在暗中留意,始終不見人來,眼看最後時日已到,以為人已直接入京,或者走了別的門,一時松懈了下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正主竟在今夜才到,走的還是他這個方向。恰好今夜值夜的驛卒又不知內情,等驛丞從登記的名冊上看到人名,急忙彌補,已是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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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袁值才三十出頭,便爬到了如此的地位,連當朝的幾個宰相都不敢得罪他太過,除他精明強乾善於迎逢皇帝之外,驛丞也有耳聞,他心狠手辣的程度,近乎變態。當今聖人早年在長安變亂之時,曾有一女流落在外,聖人登基之初,也曾多方尋找,卻至今不知生死,更無下落,聖人漸漸也不再抱有念想。有人卻在兩年前又送來一個年貌相仿之人,當市稱是公主,轟動全城,後經查證,竟是一夥人賊膽包天借機蒙騙想要換取功名罷了。據說最後涉事之人包括那個假冒的公主,全部被他用了一口甗鼎活活煮死。打死像他們這樣的幾個驛亭小吏,不過如同踩死幾只螞蟻罷了。
驛丞本以為連同自己在內,今晚恐怕全都活不成了,忽然聽到這話,知還有生機,衝袁值砰砰磕頭,又爬著在地上轉了半圈,轉向裴蕭元,叩首過後,抬頭投去感激目光,隨即打起精神,拖著自己軟得已如棉絮的兩條腿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叫來幾個人,將昏死了過去的驛卒匆匆抬了下去。
“裴騎尉,這就隨我走吧。”
袁值含笑說道。
暗處有人牽來一匹馬,周身烏黑,毛色油亮,火光裡映得如同披了一身黑緞,又頭小頸長,軀乾如龍,四肢遒勁,是少見的神駿之相。不但如此,它的額前還有一團赤印。
通身烏黑,只這一團赤紅,看起來很是醒目。
寶馬當前,裴蕭元也未能免俗,看了幾眼,注意力忽然被它額中的那團印痕帶走了。
不知怎的,這個時候,他莫名竟又想起了葉女。
何晉這個時候應當已經回了,也不知那邊尋人進展得如何了,有沒有找到……
袁值看了一眼,見他兩道目光落定在馬上,一笑,示意手下人送上馬韁和鞭。
“三年前我朝贏得西蕃之戰,西域有國主主動進獻良駒為賀,當中以此馬最為神駿。因馬額生有赤痕,狀若曜日,故得名金烏騅。”
裴蕭元收神,翻身上了馬,袁值也登上他的坐騎。一行人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通化門的值守衛官正在門樓上等待,遠遠看到一行人馬接近,晃動火把,對面回應,立刻打開了城門。
數道筆直的通衢大道,貫通了這座城的東西和南北。
凌晨的四更時分,坊門緊閉,萬物沉夢,這一刻,和這座城相伴的,只有亙古的月光和偶然巡街經過的一隊金吾衛士的暗影。
一路暢通無阻,在聲聲沉悶的馬蹄踏地聲中,裴蕭元來到了那道他記憶當中的宮門之前。宮門此刻打開著,對他毫不設防,他走了進去,穿過綿延在夜色裡的彷彿無邊無際的重樓峨殿和回廊複道,最後停在了他今夜要被帶到的地方。
夜色沉沉,殿門上方的匾面隱隱現出了宮殿的名。
紫雲宮。
袁值繼續引他入內,行到大殿外,停下腳步。
這一刻,他不再是長樂驛外那個令驛丞股慄欲墮的凶煞人了。隔著前方那面緊閉著的厚重殿門,他立得筆直,垂落雙手,神情也變得恭謹至極,若這門內存在著的,是一位有著無上威嚴的至高神明。
裴蕭元繼續邁步獨上台階,來到殿門前,他伸出手,頓了一頓,緩緩地推開了面前這扇沉重的殿門。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座巨大的供殿,殿內擺著兩只高過人頂的三足白銅香爐,爐肚已被內中的香火燒得隱隱泛紅,上方白煙繚繞如雲,中間有一雲龍丹墀白玉須彌座,上面供了一尊元始天尊像,天尊衣冠華座,左右夾侍真人,周圍帳幔垂落。在殿堂的深處裡,走出來一名十來歲的小閹人,領著他經過前殿,穿過一條通道,最後入了北面的一間偏殿。
繼續帶著裴蕭元停在一面水晶簾前,小閹人悄然退了出去。
他在簾前等待了許久,耳邊始終靜悄無聲,沒再見到有人現身,或是有任何的響動。彷彿這偌大的一處殿舍之內,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但直覺告訴他,就在此刻,隔著簾,對面那扇屏風的後面,有一雙眼,正在觀察著他。
他立等著,等那雙眼的主人打破沉寂。
殿角插在小香爐裡燃著的一炷清檀燒到了盡頭,頂上蜷曲的一簇白灰慢慢冷卻,倏然折斷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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