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發佈時間: 2024-07-18 10:5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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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本性上來說,游烈對人類幼崽談不上喜愛。

到游烈與夏鳶蝶婚後第三年,庚老爺子話裏話外暗示催促,仍舊不見游烈有什麽反應。

大概實在等急了,終于在某一日,庚老爺子從不知道哪位後輩家裏“騙”來了個兩三歲的孩子,趁游烈和夏鳶蝶上門,塞到了他們面前。

老爺子煞費苦心,選了個最可愛的小女娃,打扮得也像個粉嘟嘟的小團子,言行舉止都憨态可掬。

可惜遇上個鐵石心腸。

飯後茶餘,家裏幫傭阿姨在旁照看着,夏鳶蝶拿玩具陪小女娃玩,游烈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無聲望着。

老爺子按捺下激動的心情,悄然把游烈叫到一旁:“什麽感受?”

“什麽什麽感受。”游烈眼睛一直在沙發那邊,問得漫不經心。

“當然是這小姑娘啊。”

“嗯,漂亮,可愛。”游烈側身望着,語氣就溫柔了些,“想抱起來。”

老爺子眉開眼笑:“那你喜不喜歡?”

——喜歡你們就自己生一個嘛。

老爺子下句臺詞都準備好了。

沒成想,游烈轉過來,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喜歡的話,我怎麽會追了那麽多年?”

老爺子:“……”

差點給老爺子血壓氣得蹦10個點。

深呼吸三遍,庚老先生試圖心平氣和:“小夏都二十九快三十了,不該是小姑娘,也該做小姑娘的媽媽了吧?”

游烈仍笑着,眉卻微皺起來。

“她就算是九十二,”游烈認認真真地撩過眼,“只要我活着,她永遠是我的小姑娘。”

老爺子這幾年已經在家裏這倆情種的熏陶下,對此類狗糧免疫,聞言八風不動就冷笑了聲:“那你要是死了呢。”

游烈一梗。

“小夏家裏也沒其他人了,她不是和你一樣喜歡清冷的性子吧?你忍心叫她孤零零一個人?”

不得不說,老先生對自己外孫很是了解。

正常發揮下捏游烈軟肋是沒什麽問題的——尤其某人的軟肋在哪兒人盡皆知,他也沒打算藏過。

游烈眉眼郁郁地轉回去。

知道暗示不行,必須來明的了,老爺子也不再掩飾,再接再厲地問:“你見過小夏小時候的照片嗎?”

“只有兩張,”提起這個游烈就遺憾,“她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很少留影。”

“你們如果将來生個小女娃,長得肯定和小夏小時候很像。”

一擊中的。

想象了下夏鳶蝶旁邊牽着只超小號的她,那畫面,游烈都恍惚了幾秒。

“等晚上,”游烈鬼使神差地說,“我問問她的想法。”

“你好好勸勸小夏……”

“如果她有半點不情願,”游烈回過神,眉眼間含鋒似的淩冽,“那誰也不能叫她委屈一分。”

(二)

怕夏鳶蝶中了老爺子那“痕跡太重”的計,游烈特意将這件事的詢問拖後了将近一個月的時間。

千人會堂裏都能無稿演講一小時的游大少爺,一句話的腹稿,打了三百遍,才終于在晚飯過後的客廳沙發上,抱着懷裏的狐貍,他慢吞吞地繞着她的手指,然後以一種盡可能平淡無意的語氣問出口。

“蝴蝶,你想要個孩子嗎?”

“可以啊。”

——夏鳶蝶比他輕快利落多了。

就好像他問的不是孩子而是明天早上要不要吃菠蘿包。

于是,夏鳶蝶說完後,就發覺頭頂最先開口那人反而沒聲音了。

她等了幾秒,向後仰頭。

倒下的視角,只瞥過他低垂的額發,還沒來得及看清游烈的眉眼,就被那人修長漂亮的指骨一擡一抵——

夏鳶蝶眼前昏黑下來。

只剩下他指縫間漏過的一兩線薄薄光暈。

夏鳶蝶沒掙開,任游烈那個姿勢将她按回他鎖骨前,她無奈,“怎麽啦。”

游烈遮着她眼睛,聲音也埋在她長發間,聽着透出幾分悶啞。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沒那麽喜歡我了,”游烈低聲糾正,“所以一點都不介意我們之間多一個人的存在。”

夏鳶蝶忍俊不禁,她掰下游烈的手,握着他手腕從他懷裏騰挪過身,靈巧地翻坐到他腿上。

“游烈,我從不覺得我人生裏有什麽一定要做的事情。孩子也是一樣。”

游烈擡眸望她。

“所以,如果我願意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那一定是因為你。”夏鳶蝶擡手,環住他脖頸,含笑吻他,“你不想要嗎?一個流着你和我各自一半骨血的小孩?”

“一萬個理由不想。”

游烈默然,最後還是在她的吻下認負。

他環住她腰身,也低聲吻她:“但還是有一個理由,想的。”

“嗯?什麽理由?”

游烈輕嘆:“一生太短了。蝴蝶。”

而我想百年之後,仍有人記得我們曾相愛。

相信愛比死亘遠。

(三)

老郭曾經問過游烈,想要個男孩還是女孩的問題。

游烈不假思索:“女孩。”

被追問煩了,他才道出原因:想看看夏鳶蝶小時候是什麽模樣的,是不是從小就像只小小狐貍。

畢竟這也是他想要孩子的最初原因,這叫不忘初心。

已經當了外公的老郭對此大為震撼,又用豐富經驗同情地看了游烈:“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話,叫女孩像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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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烈不為所動,冷淡地嗤了聲:“你中學生物不及格吧。”

老郭氣得不搭理他了。

游烈有種明銳的預感,一定會是一個女孩子。

于是他提前安排家裏的成衣定制,要給小狐貍和小小狐貍做一模一樣的親子裝,漂亮的小裙子小皮鞋都要成套。

然後第七周孕檢的時候,游烈發現他錯了一半。

不是一個,是兩個。

第十七周孕檢的時候,游烈發現他又錯了一半。

醫生對着電腦上的孕檢單神情微妙,礙于規定又不好明說,只能比劃:“今年家裏這個福字,不如挂個龍鳳呈祥怎麽樣?”

答案就快糊到臉上了。

老爺子激動得差點厥過去。

就連一向八風不動的游懷瑾都在電話對面咯地笑出了聲,給蹲在外面第一時間通知的助理吓得不輕。

滿屋喜笑顏開裏,只有一張俊臉面沉如水。

還就站在夏鳶蝶後面。

趁游烈離開,醫生問得委婉:“那是你……前夫?”

夏鳶蝶哭笑不得。

事實上。游烈從第七周聽到醫生說是雙胞胎的時候,就已經有點後悔了,等到今天,更是眉心緊鎖。

但在夏鳶蝶面前他還不敢露出來,自己跑到醫院天臺上抽了半盒煙,又吹了半個小時冷風,才調整情緒下來。

可惜夏鳶蝶拿捏他情緒最有一套。

當天晚上,沒用幾句話,游烈就被小狐貍哄騙得眼尾泛紅地埋進她頸窩裏,抱着人還怕壓着她地蹭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才終于沙啞着嗓音吐了口:“我怕了,狐貍。”

夏鳶蝶有點懵:“怕什麽?”

又是好久的沉默後。

“三個月前我去江市出差,你還記得麽。”

“嗯。”

夏鳶蝶當然記得。

從她懷孕後,游烈就把所有出差行程能推則推,不能推則改線上或者發由老郭和老倪處置了。

江市那趟還是那之後的第一回,回來當天游烈不知道怎麽喝得酩酊大醉——在他人生裏都得算是極少有的經歷,夏鳶蝶更是頭一回親眼見。

好在游烈酒品很好,喝醉以後不鬧不躁,就是有點黏人。

那天晚上他睡過去前,抱着她,埋在她尚未顯懷的腰腹,一邊親吻一邊低顫着聲問:“我們不要它了好不好。”

但第二天起來以後,夏鳶蝶再問他,游烈卻怎麽也不肯說原因。

直到今夜。

聽完答案十秒後,夏鳶蝶還是驚愕:“分娩陣痛模拟儀?你還,體驗了十級?”

等回過神,小狐貍彎着眼角逗他,“原來你那次酒醉回來,是被疼哭的?”

這點戲谑早就無關痛癢。

游烈消沉着聲,眉眼郁郁,還配合她自嘲:“是吓哭的。”

尤其聽到醫生說,他咬牙才堅持過來的30秒十級疼痛,在困難分娩裏最長能持續這個量級到半小時,游烈只覺得頭皮都麻,從模拟儀旁起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要飛回北城,拉着那時候剛懷上還不到一個月的夏鳶蝶去打胎。

但被當時同行的老郭攔下了。

“我聽說,六級就是她們的生理痛程度了,”老郭無奈,“你當小夏是對這些全不了解,才想要孩子的?”

因此才有了那場出差回來後,一遍又一遍的确認。

“雙胞胎時間會更長,”游烈幾乎有些惱恨,“男嬰比女嬰還要大。”

夏鳶蝶無奈嘆笑:“你別得了便宜賣乖啊,別人家裏想要都沒有呢。”

“我不想要,”游烈抱着她埋下頭頸,聲音悶啞裏竟還帶出點哭腔,“我怕了,夏鳶蝶,我們能不能不要了,我只想要你好不好?”

大概是孕期情緒波動,夏鳶蝶也難得被他勾得眼眶濕潤。

但小狐貍鐵石心腸,擡手就在游烈後腦勺上敲了下:“少來動搖士氣。”

停了幾秒,見懷裏抱着她的毛茸茸的大獅子王僵緊着脈管繃起的手腕,想抱緊她又拼命克制着不敢用力的狼狽模樣,夏鳶蝶心口也酸澀地軟下來。

她擡手,輕拍了拍游烈:“我答應你,我會沒事的。”

(四)

預産期終于來了。

夏鳶蝶等得心焦。

再不來,他們家裏就有個快要産前抑郁的了。

尤其最後三個月,胎教期,庚老爺子都跟游懷瑾統一戰線了,輪番輪流地看着游烈,免得他一有時間就蹲在夏鳶蝶的牀邊上,哀怨地盯着她的肚子,低聲不知道說什麽——

但看眼神淩冽的程度,正在進行威脅的可能性遠大于正常胎教。

産房外,游烈更是白瞎了那張天生俊美的臉,猙獰得跟只惡鬼似的,面色煞白,額角青筋難平,挽了袖子的手臂上脈管偾張,肌骨如弦緊弓張,繃得看着随時在爆發邊緣。

好在胎位極正,生産順利,幾乎沒有什麽波折,手術就在預期最佳時間內結束。

顧不得看那兩個哭聲嘹亮的新生兒,游烈箭步到了手術牀旁的夏鳶蝶身邊,他單膝一折就蹲跪下去,倉皇地握住了夏鳶蝶的手。

像是終于有了她還好的實質感,游烈握緊了夏鳶蝶指骨,冷白眼睑頃刻就被情緒逼紅,他将她手緊抵到唇前一邊吻一邊顫着聲低下頭:“沒事了,沒事了……”

說着沒事了,灼熱的眼淚卻砸得夏鳶蝶手背都酸。

“是沒事了,”夏鳶蝶虛弱地笑,“別哭了,游烈。”

(五)

夏濯和游瑤兄妹倆從小聽到大,關于他們爸爸,他的全部人生經歷都像是無法複刻的天才模板。

而唯一糗事,就是在他倆的新生兒産房,哭得比嬰兒牀上的他倆加起來都兇。

(六)

有了孩子以後,游烈驗證了一件事:他确實不喜歡小孩子。

最大的原因應該在于,自己家養出來的女兒跟傳說中那些可愛天真粉團子一樣的小女娃完全不一樣。

游瑤長得是很像個小公主。

在親爹媽的共同天選基因的作用下,她生得雪白皮烏黑眼睛,可惜不是夏鳶蝶的杏眼,而是游烈的桃花眼,細高鼻梁,小嘴巴,不說話不動作的時候像個洋娃娃,但一動起來……

就是個猴兒。

第無數次,游烈面無表情地拎着小游瑤,穿過了被折騰得滿屋子收玩具的幫傭阿姨們中間,把這只只有在夏濯面前才會乖巧收爪的惡魔“猴”,擱到了角落裏抱着比他還高的畫板畫畫的夏濯面前,放下。

“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游烈摁下那只又要爬走的“猴”,面無表情地望着夏濯,“在我工作的時候,看好你妹妹。”

小夏濯眨了眨他比女孩子還長的眼睫毛,烏黑眼眸裏透着安靜:“好的,爸爸。”

游大少爺在而立之年後的人生最大痛苦:

兒子像個老年藝術家。

女兒像個猴兒。

老婆的工作室辦成了翻譯公司,但業內前三,天天不着家。

(七)

雖然女兒變猴,但貼心還是一樣的。

于是某個周末,夏鳶蝶難得全空在家,游烈提前準備了一堆食材,準備弄一個小型家庭趴。

小游瑤就在哥哥的慫恿下,抱着一本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皮質本子,蹑手蹑腳連滾帶爬地跑到了沙發上的夏鳶蝶身旁。

“媽媽,康。”缺了顆牙的小姑娘笑得傻兮兮的,又賊又甜。

夏鳶蝶接過去,猶豫了下:“這是什麽?”

小游瑤認真比劃:“意基本,爸爸的。”

最後還是在夏濯看不下去,放下畫板親自上場的解釋後,夏鳶蝶才聽明白了——游烈的随筆本子。

還是當初他留學那時候的。

也不知道怎麽被這兩個鬼靈精翻出來的。

夏鳶蝶無奈,彎下腰認真地教育小姑娘:“沒有經過允許,偷看別人日記是不對的行為。”

“哥哥說過。”小游瑤鄭重點頭。

“那你還拿給媽媽看?”

“哥哥還說,”小游瑤比劃,“一家人裏,莫得秘密。”

夏鳶蝶:“……”

比起女兒的教育問題,怎麽及時挽救口音好像也該提上議程了。

拗不過兩只一個憋壞一個鬧騰,夏鳶蝶最終還是屈服,說好了只看一頁。

還是夏濯親手翻的。

游烈字如其人,夏鳶蝶最熟悉,遒勁有力,筆走龍蛇,只是紙張都泛起些年份的微黃,頗有些滄桑感了。

那一頁上只一段,落在中間,松散幾行,像是随手寫作。

/今天遇上了街頭槍擊/

/最近的一個受害者離我不到三米/

/老郭問我什麽感覺,我說沒反應過來,沒什麽感覺/

/我騙他了/

/聽見槍響的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再讓我看你一眼就好了/

/想着你然後死掉,再好不過,那我死後千萬年的長眠裏,你是不是會一直陪着我?/

/你要是聽到,要笑我幼稚了/

/但不舍得劃掉,怕那樣上帝就聽不到我的願望了/

/你看,夏鳶蝶/

/愛會瓦解無神論者/

夏鳶蝶慢慢合上本子,微顫的指尖一點點壓停。

(八)

從某天開始,游烈忽然覺着,夏鳶蝶不再頻繁地出差,為她翻譯公司裏的事情忙碌了。

她陪他的時間多了起來。

游烈很興奮,但想着公司體檢剛錄完,他又略微擔憂地“順便”去醫院做了份全身體檢。

還好,沒事。

……莫非是老郭偷偷假傳軍情了?

經過一番天人交戰,游烈還是把自己的體檢報告假裝無意地放在了玄關最顯眼的沙發上。

于是,當天夏鳶蝶從公司回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游烈的體檢報告。

夏鳶蝶一開始是莫名其妙,看了幾秒,她開始神情微妙。

換上拖鞋,夏鳶蝶走出玄關,看見客廳裏抱着抱枕安靜看國畫大師專訪紀錄片的夏濯。

“爸爸和妹妹呢?”

夏濯這才回神,指向盡頭的書房:“游瑤看《梁祝》看哭了,跑去找爸爸了。”

夏鳶蝶十分意外:“她還會看電影看哭?”

“嗯。”夏濯乖巧點頭。

夏鳶蝶剛轉入走廊,就被家裏安排的兩位早教老師神情尴尬地拉住。

其中一位望了眼客廳,猶豫着開口:“夏小姐,游瑤之所以哭,是因為夏濯跟她說,您也是蝴蝶變得。”

另一個補充:“大概是夏濯嫌游瑤圍着他吵,故意,吓她的。”

夏鳶蝶:“?”

夏鳶蝶哭笑不得地走向書房。

房門沒關。

夏鳶蝶剛過去,就聽見游瑤哭哼哼的聲音傳出來:“……那,那要是媽媽死了怎麽辦?”

夏鳶蝶驀地停在門外。

停了許久,門內那人低聲,只說了一句:

“那就等你們到十八歲。”

(九)

後來。

夏濯和游瑤都到了上學的年齡。

家裏回到安安靜靜的兩人狀态,游烈久違地不被打擾,心滿意足地抱着夏鳶蝶靠在沙發裏。

家庭影院在放一部家庭劇。

青春期的孩子十分叛逆,一定要考到很遠的大學去,在電視裏面,把母親氣得眼淚汪汪的。

游烈皺眉看着:“至少留一個。”

夏鳶蝶聽見得忽然,但一兩秒就反應過來,她莞爾笑道:“随他們去。”

游烈低眸,不太贊同:“總得有人陪你。”

“你不是人麽。”她故意逗他。

頭頂默然片刻。

游烈像是随口一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怎麽辦?”

夏鳶蝶慢慢從他懷裏坐起:“那我就搬到一座深山裏,要挑高的落地窗,窗外大片的風林,夏雨冬雪,我會一個人坐在窗邊,泡着茶,看着書。”

“我呢。”

“你?你陪着我呀。”

游烈低哂:“我都死了,還要陪着你啊?”

“嗯。”

夏鳶蝶轉過眸,望着他,她輕點自己額頭:“你的餘生,就陪我在這裏。”

《破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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