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始終都沒有哭。
她覺得自己這段時間淚腺足夠發達了, 像是被擰開了的水龍頭,她對著陶修平會哭,看到季槿會哭, 而唯一的見到江起淮的時候, 她沒有想哭。
她很確定, 以及確信地覺得, 自己聽懂了他這句話的意思。
她聽著他說的話, 感受著他的呼吸和溫度, 鼻尖縈繞的氣息, 唇畔殘留的觸感, 耳膜回蕩的聲音像交響樂團的指揮家,將他們之間的這段關系定了最終的篇章。
陶枝一直以為他們兩個之間,主導權始終是在她手上的, 但並不是。
他看著她小心翼翼的靠近,絞盡腦汁的試探, 橫衝直撞著向前,然後選擇了冷靜沉默的遠離。
佔據著主導位置的人, 其實始終都是他。
陶枝忽然覺得這幾個月的自己,就像個笑話一樣。
她沒有懷疑過江起淮對她到底有沒有過喜歡, 她很清楚他是喜歡她的, 他不是那種會委屈自己的人,如果真的不喜歡,他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只是他對她的喜歡, 和她對他的,大概從來都不是一個量級而已。
她其實有很多話都還沒有說,想問他為什麽,想拒絕, 想反駁,想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她胡攪蠻纏著撒嬌,然後滿心歡喜地看著他無奈的樣子。
她想告訴他,我可以堅持下去的,所以你能不能也不要妥協。
她捧著她破碎的自尊心站在懸崖邊,努力地克制住了那麽那麽多的想以及憤怒,最終還是把他們拚在一起,然後全都塞回了身體裡。
她是驕傲的公主。
公主就應該轟轟烈烈地來,也乾乾脆脆地走。
死纏爛打從來都不是她的性格。
我不要了。
喜歡這種心情,和喜歡的你,我全都不要了。
她低垂著頭,費力地笑了一下:“行啊。”
話音落下的瞬間,在江起淮還沒有任何反應的時候,她忽然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子。
原本已經拉開的距離重新被拉近,陶枝仰著頭,重重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唇片貼合著,牙齒斯磨,直到血液腥甜的味道在口腔裡蔓延開,她才輕輕松了手。
少年唇瓣上染著猩紅的血色,多了幾分妖豔,他垂著眼看著她。
陶枝舔了舔唇瓣上殘留的他的血,漆黑上揚的眼一如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澄澈又明亮地:“我爸爸說,成年人在面對一些暫時無法解決的事情的時候,總是會選擇妥協,”她輕聲說,“恭喜你,你已經提前長大了。”
陶枝垂手,跳下牀,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到了門口。
拉開門把手的時候,她腳步頓了頓:“祝你前路坦蕩。”
病房的門“哢噠”一聲輕響被關上,房間裡再度陷入一片寂靜。
緊閉的門窗隱隱約約傳出外面的聲音,熱水壺裡的水蒸氣已經散盡了,滾燙的溫度一點一點降下來,逐漸冷卻。
江起淮站在牀邊,看著雪白牀單上那一點點的塌陷,那裡一分鍾前還坐著人,上面甚至有她殘存的溫度和氣息。
他抬手,指尖輕輕地觸碰在牀單的褶皺上,舍不得撫平。
陶枝住院昏睡著的時候,陶修平來找他聊了很多。
他和他講兒時的她,她的童年,她第一次學會說話,第一次上學,第一次在學校考了滿分,第一次有喜歡的人。
季繁說的對,她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裡的寶貝,無憂無慮地長大,卻憑什麽要在他這裡受委屈。
陶枝什麽都知道。
他的私心,他的醜惡,他不想被人窺視到分毫的那些陰暗的狼藉,她早就一清二楚。他隱瞞著的,他逃避著的,她都全盤接受。
他其實是配不上她的。
但在她朝他笑的那些日子裡,連天氣都好得發光。
他原本就是一個自私的人,無法舍棄那種深入骨髓的貪念,他不想放手,也絕不放手。
江起淮不怕黑暗,他從出生起就在感受黑暗,了解黑暗,掙脫黑暗。他可以辛苦一點,可以垂死掙扎,可以萬劫不複。
可他的玫瑰不行,她本就應該被堅固的玻璃罩保護,在溫室裡盛開。
他可以等,他有很多的耐心和時間用來耗。無論要用多久才能擺脫這一切,無論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無論你選擇了哪條路,我都會跟著你,我會去找你。
所以你別再來了。
我會踏平荒山孤嶺,淌過滾滾冰河。
我會變得足夠明亮,直到有一天能夠觸碰到光。
而你只需要一往無前地,盡情地綻放。
陶枝沒有再去過603,也沒有再去過那條熱鬧街道上的小小胡同。
除了每個周末會去醫院陪季槿,她的生活再沒別的變化。
依然每天比之前提前半個小時起來聽英語,然後在優美又聒噪的女聲中把季繁吵醒,兩個人一起去學校。
宋江時不時會到一班來找她,經過半個學期的騷擾,宋江和厲雙江他們也已經混熟了,幾個男生本來就是自來熟的性格,後來就經常結伴去打球或者打遊戲。
王褶子還是喜歡板著個臉嚴肅地說冷笑話,王二時不時被趙明啟氣得捂著胸口說自己早晚要得心梗,付惜靈膽子變大了些,會在季繁搶她筆的時候生氣地拍他腦袋。
小姑娘勁兒小,軟軟的小手拍上去跟按摩似的,季繁也不惱,笑嘻嘻地道了歉再還給她。
只是江起淮的位置始終空著,人再沒來過。
他的桌面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好像是這個位置半年來始終是這樣。
厲雙江最開始的時候大概有幾次想要問起,被付惜靈一個眼神製止,也不再提這件事了。
沒人因為一個同學的突然消失而無所適從,地球還在轉,生活也在繼續。
只是偶爾,厲雙江在沒做完作業的清晨,習慣性轉過頭來伸著脖子喊:“淮哥,物理作業借我抄抄。”的時候,目光落在空蕩蕩的位置上,會稍微愣一下神,然後再一邊嘟噥著“我這個腦子”一邊轉過身去,然後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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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枝低垂著頭寫卷子,像沒聽到似的毫無反應。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之間大概是發生了什麽,卻沒有人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陶枝每天都像沒事兒人似的,只是很偶爾,在吃飯或者縮在沙發裡看書的時候,她會非常長久地發呆。
她沒有問過陶修平江起淮現在怎麽樣了,是不是轉了學,轉去了哪裡,陶修平也不會跟她主動說起這件事情。
只是在某次晚飯的時候,他問陶枝要不要轉學。
陶枝戳著米飯,空茫茫地抬起頭問:“為什麽?”
陶修平有些心疼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其實知道是為什麽。
實驗一中的教學樓,食堂裡,水房,教室,體育場。
小賣部的玻璃櫃台前,一樓大堂的榮譽牆,滿是消毒水味道的校醫室,偷偷地,掩人耳目牽過手的書桌底。
到處都是他的影子。
良久的沉默後,陶枝慢吞吞問:“去哪裡啊?”
見她松口,陶修平也跟著松了口氣:“去三中吧?等這次期末考試考完,下學期開學過去。我托人打聽了一下,師資力量比實驗要稍微強一點兒。”他特地避開了附中這個選項,說,“離家裡也不遠,和實驗順路,以後每天早上你還是可以跟小繁一起上學。”
季繁聞言抬起頭來:“我不去嗎?”
“你就給我待在實驗老實點兒,”陶修平抬手敲他腦袋,“人三中轉學也得看看成績,你看看你這分兒,倒也沒讓你考太高吧,你什麽時候能考個五百,我都給你塞進去。”
季繁撇撇嘴:“那我還是在實驗吧,至少朋友多,還好玩兒點兒。”
轉學的事情似乎就這麽定下來了,陶修平抽出空來幫她聯系人脈,準備處理各種手續,整個過程,陶枝始終十分配合。
一月近底,期末考試結束以後,是北方漫長的寒假。
陶枝的期末考試成績比之前月考的時候掉了將近一百分,原本拔尖的英語這次也慘不忍睹,家長會結束以後,陶修平回來,卻什麽也沒說。
陶枝坐在沙發前,被季繁拉著打手遊,看著陶修平泡了杯茶放在茶幾上,然後抱著筆記本坐在他們對面,小心地問:“家長會怎麽樣?”
“嗯?”陶修平抬了抬頭,“挺好,你們王老師還特地找我單獨聊了聊,說你下學期要轉走,他挺舍不得你的。”
陶枝抿了抿唇,小聲說:“我這次總成績比上次低了快一百分了。”
陶修平樂了,他板著臉,忽然嚴肅道:“爸爸看見的時候也嚇了一跳。”
陶枝不吭聲了。
陶修平繼續說:“我閨女現在都能考四百多分了,怎麽偷偷瞞著爸爸學習變這麽好的?”
季繁翻了個白眼,幽幽地說:“你放心,就算你哪天上廁所便秘把馬桶給堵了,老陶都會說——”他頓了頓,學著陶修平的語氣繪聲繪色道:“我閨女現在都能把馬桶給堵上了?也太牛逼了!”
陶枝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季繁誇張地叫了一聲:“老陶!你閨女天天打我!她是不是有暴力傾向?”
陶修平:“別說髒話。”
季繁丟下手機,苦澀地歎了口氣:“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在這個家裡就是沒一點兒地位。”
陶枝忍不住抿了抿嘴,抬手去薅他的頭髮,陶修平也跟著樂。
他看著對面沙發裡鬧成一團的兩個孩子,忽然放輕了聲音說:“小繁,你能回來,爸爸真的很高興。”
季繁的手還揣在陶枝的咯吱窩裡,聞言頓了頓,他不自在地別開眼:“你幹嘛突然搞這些煽情的……”
“我以前大概是窮怕了,就覺得經濟條件比什麽都重要,我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我要賺錢,然後給你們最好的生活,我也有能力做到。”陶修平歎了口氣,“但現在,可能是因為老了,人老了想法就會變。錢賺多少都不嫌多,夠花就行了,爸爸現在呢,就只想看著你們快快樂樂長大。”
季繁疑惑地看著他:“老陶,你是不是真要破產了,先提前擱這兒給我們打預防針呢?那我可得要錢的啊,我剛在外網拍了雙限量款球鞋呢。”
陶修平:“……”
上學的時候總覺得日子過得太慢,到了寒假,時間又總是會走得很快。
陶枝的學籍檔案和各種手續全部陸續辦完,下學期,她要到一個新環境開始新的生活。
臨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房間裡一點一點地整理半年來用過的所有學習資料,卷子和筆記。
她以前的卷子總是空白的,幾乎沒幾張會寫,寫的也基本上都是抄來的,現在,幾乎每一張上面都寫滿了滿滿當當的字。
兩種顏色的筆寫成的答案,黑色的那個龍飛鳳舞,紅色的自己大氣簡潔。
她盯著那個紅色的筆跡看了一會兒,這是她幾個月來,第一次看到他切實留下的痕跡。
都說字如其人。
陶枝一直覺得江起淮的字有種矛盾著的內斂和狂氣。
所以她一直不覺得他是那種會屈服於命運的人,妥協的唯一原因,大概只是因為不夠喜歡。
她垂著眼,一張一張地把試卷疊在一起,敲齊,厚厚的一疊推到桌角,然後又去整理資料書。
滿滿當當的資料書被她一本一本地摞起來,最後一本數學講義掀開,露出下面的英語作文精選。
陶枝的手指頓了頓。
她那一天本來是打算送給他的,結果後來做賊似的偷偷摸摸藏來藏去,兩個人都把這本書給忘了。
這一忘,就再沒想起來。
陶枝將那本書拖到面前,想起少年把書給她的那天晚上。
臥室小而整潔,書桌上台燈明亮,草莓大顆大顆地裝在盤子裡,牆面上的照片一張一張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個隱藏了也挑明了太多少年時光心事的房間,再也不是她有資格涉足的領域了。
陶枝吸了吸發酸的鼻尖,慢吞吞地翻開了磨損的書皮,露出裡面的扉頁。
那上面有四個字。
曾經她認認真真,滿足而虔誠地將自己的心意寫在上面。
她熱情地把自己滿腔滿懷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喜歡都剖開來捧到他面前,現在看來,每一個字都顯得蒼白而荒誕。
陶枝緊緊地抓著書邊,低垂下頭,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那一排就像是昨天才寫出來的字,強忍了幾個月的眼淚終於完全不受控制,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淚水滴落在薄薄的紙上,她拿出筆來,想要將她的自以為是劃掉,筆尖卻懸在紙上,好半天都不舍得落下去。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一筆一劃地,在那四個字前面慢慢地又寫了幾個字。
字跡落在被洇濕的紙上,有些難寫,她來來回回,一遍一遍地順著上一遍的筆跡描畫,就好像要強迫自己認清什麽事實一樣。
直到最後一遍,那張書頁已經脆弱得不堪重負,鋒利的筆尖穿透了紙頁,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鈍鈍的劃。
她只在前面加了三個字。
——不屬於,枝枝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