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他們吃好飯回去的時候, 厲雙江他們剛好站在牛肉面面館,掏出手機來,給他們打電話。
手機在口袋裡震了兩下, 陶枝接起來, 看著厲雙江在不遠處舉著手機, 聲音通過聽筒傳過來:“喂, 老大, 你回來了沒。”
“回來了。”陶枝說。
厲雙江:“你在哪兒呢, 淮哥跟你在一起沒?”
陶枝側頭, 看了江起淮一眼, 面不改色道:“沒有啊。”
她剛說完,厲雙江轉過頭來,看見他們走過來。
厲雙江:“……”
“老大你怎還騙人呢?!”厲雙江對著話筒說, “你們怎麽沒來一起吃牛肉面啊?”
陶枝把電話掛了,走過去:“太油了, 吃了點兒清淡的。”
厲雙江“哦”了一聲,點點頭, 上下仔細看了她兩眼:“老大你沒事兒吧,是不是剛剛那個過山車坐得你不太舒服啊, 臉色怎麽看起來這麽……”
這麽紅潤呢?
厲雙江話頭一停。
陶枝這會兒臉色實在是算不上不好,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太陽太足,她臉蛋紅撲撲的,連著耳朵都有點兒紅。
雖說跟江起淮兩個人是一起回來的, 但看起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兩人之間的氣場有點兒奇奇怪怪的,說是尷尬也不像,倒不如說是有點兒心虛。
陶枝單方面的。
厲雙江默默地湊到陶枝旁邊, 低聲說:“你又惹淮哥生氣了啊?”
陶枝覺得他這個說法聽起來還讓人挺不滿的:“什麽叫我又惹他生氣了?難道我還天天找他茬了嗎?”
厲雙江驚覺自己說錯話了,立馬高舉雙手:“絕無此意。”
付惜靈在旁邊聽不下去了,拎著瓶礦泉水擠過來,遞給陶枝:“喝水。”
陶枝接過來,喝了兩口。
付惜靈仰著臉看著她:“哪裡不舒服?胃嗎?惡心嗎?現在想吐嗎?”
陶枝有些想笑:“沒有,就是不是特別想吃牛肉面,去吃了點兒別的。”
付惜靈點點頭,走到她旁邊去,默默地勾著她的手臂。
遊樂園下午人要比上午多一些,熱門的項目前排隊也比剛剛要長了一截,不過等著的時候大家聊聊天拍拍照,過程倒也不無聊。
他們大概排了三四個項目以後,天開始黑起來了。
園裡的燈亮起,厲雙江抽出手機看了一眼介紹表說:“八點鍾的時候會有煙火秀,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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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個最爽的位置看,高的。”趙明啟來勁兒地說,他今天一天都最活躍,東跑西顛兒的撒歡,這會兒看著還十分精神,彷彿完全不會覺得累。
陶枝已經有些累了,她走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聽著他們討論等下去哪裡看煙花。
她手肘撐在膝蓋上晃蕩著手裡的水瓶子,看見江起淮在那邊跟厲雙江說了兩句話,然後轉身走了。
陶枝站起身來,打了個哈欠走過去:“定好沒?”
“去坐摩天輪!”厲雙江說,“照明器剛剛算了一下時間,到時候卡著點兒去,八點鍾的煙花,我們就在摩天輪的最高點看。”
陶枝應了一聲,欲言又止。
“淮哥晚上還有事兒,就先走了。”厲雙江又說。
“……”
陶枝別開臉,撇了撇嘴:“我又沒問他。”
快樂谷的摩天輪據稱是整個帝都最大的摩天輪,直徑近百米,有四十幾個玻璃全景艙位,一個艙位可以坐六個人。
排隊的人也很多,趙明啟早早地蹲守在排隊入口,捏著手機掐著表算點兒。
時間差不多,他直指著前面,一聲令下:“兄弟們!衝啊!!!”
厲雙江身上背著陶枝和付惜靈兩個人的包,一左一右在胸前交叉成一個斜十字打頭陣,一群人衝向排隊口,那架勢像生化危機現場版喪屍圍城,嚇得摩天輪排隊口的工作人員往後退了一步。
夜色裡的摩天輪像一個巨大的圓形夜光表盤,霓虹燈緩慢地變換著顏色,照亮了摩天輪周圍的一片空地,陶枝跟著付惜靈上了同一個艙位,厲雙江和趙明啟蔣正勳坐在她們對面。
摩天輪漸漸上升,緩慢地幾乎讓坐在裡面的人感覺不到它在移動,陶枝額頭靠在冰涼的玻窗面上,看著外面發呆。
在上升到某一高度的一瞬間,摩天輪左邊遊樂園的小廣場上傳來很微弱的聲響,煙花從地面升上夜空,然後在半空中炸開,炸開了雲層點亮夜色。
艙位裡幾個人歡呼著貼向窗口,拿出手機來拍照。
陶枝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
她回過頭來,付惜靈正舉著手機對著她,手機的閃光燈白光在眼前一閃,緊跟著哢嚓一聲響傳進耳膜。
陶枝還在愣神兒,並沒有意識到她是這張照片裡的主角。
直到厲雙江的腦袋湊過來,摸著下巴看著付惜靈手機裡的照片點評:“我們老大只要不開口說話,那就是實驗女神級的人物。”
他這話付惜靈聽著不是太滿意,認真道:“明明說話的時候更好看。”
“是是是,”厲雙江點點頭,指著她手機,“這張照片兒你發我唄,我今天把咱們出來玩拍的照整理一下發個朋友圈,剛好湊個九宮格。”
付惜靈很乾脆地拒絕了:“不要,我要自己留著。”
厲雙江:“付惜靈同學,您這就小氣了啊,大家都有欣賞美麗的權利。”
付惜靈舉著手機繼續拍窗外的煙花:“不要。”
“哎,你拍的煙花為啥也比我好看這麽多,你乾脆打個包都發我吧。”
“不。”
陶枝聽著兩個人在那裡嘰嘰喳喳地打嘴仗,扭過頭去繼續看夜景。
付惜靈最終沒能抗住厲雙江的死纏爛打,把今天一整天出去玩拍的照片打包發到了微信群裡,陶枝晚上到家的時候,季繁正坐在沙發上翻著群裡的照片兒。
陶枝去廚房倒了杯水走過來,站在沙發後,探頭過去看了一眼。
白天的照片裡有幾張拍到了江起淮,季繁指著照片裡的人:“他也去了。”
陶枝嘴巴裡含著水,應了一聲。
季繁劃過幾張在摩天輪裡拍的煙花,看到她的那張照片:“你這張,還挺有欺騙性的。”
陶枝喝著水說不出來話,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季繁捂著腦袋“嗷”了一聲,剛要說話,一樓走廊旁邊洗手間的門被推開:“小繁,紙巾放在哪裡了,媽媽給你換一下。”
陶枝愣了愣,轉過頭去。
女人穿著一件藏藍色的長連衣裙,妝容精致,皮膚好得彷彿歲月在她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跡,和幾年前陶枝印象裡幾乎相差無幾,熟悉到有些陌生。
兩雙相似黑眼撞在一起,女人看著她,也愣了愣,好半天,才笑道:“枝枝回來了?”
陶枝端著水杯站在原地,沒說出話來。
季槿慢慢走過來,站在她面前:“我們枝枝長大了,現在跟媽媽一樣高了。”
陶枝嘴唇動了動,明明剛喝過水,吐出的字節卻有點兒啞:“……媽媽。”
時間是最鋒利的武器,能將一段關系削得蒼白如紙,也能將一個稱呼削得生澀晦暗。
哪怕這個人和她血脈相連,是她曾經最親近的人。
陶枝立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面對這樣的情況,自己應該是什麽樣的反應。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無措,季槿微微傾身,拉起了她的手,往前走了兩步:“也變漂亮了,媽媽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季繁隨意地趴在沙發背上,手拍了兩下沙發:“你們幹嘛站著說話?”
季槿瞪了他一眼,拉著陶枝繞過沙發在季繁旁邊坐下。
陶枝僵硬地坐在她旁邊,將手裡的水杯放在茶幾上,轉過頭來。
“我把小繁轉學用的手續送過來,他跟我說你跟同學出去玩了,我就想著等你回來,看看你,”季槿含笑看著她,“看看我們小枝枝變沒變樣。”
“何止是變樣,”季繁在旁邊搖頭晃腦地說,“還變得更能欺負人了。”
季槿轉頭,在他手背上輕拍了一下:“你有點兒男子漢的樣子,多大的人了,還天天吵吵鬧鬧的,以後跟枝枝一個班多跟你姐姐讀讀書學習學習,別一天天就想著玩兒。”
季繁冤枉地抗議道:“那我這個年紀不正是玩兒的時候,大好的青春哪能都浪費在書本裡?再說枝枝現在也回頭是岸了,她已經悟到了青春的真諦開始享受起了生活,上次考試也沒比我高多少分兒。”
季槿愣了愣,下意識看了陶枝一眼,有些意外。
季繁說這話的時候沒過腦,說完以後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他抿著嘴唇,也不說話了。
客廳裡一時間陷入安靜,沒人再出聲。
陶枝垂著眼,手指蜷在一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裡。
她忽然覺得非常難堪。
她不知道是因為季槿在和季繁相處時那種,在和她說話時小心翼翼的生疏截然不同的熟悉親昵,還是因為季繁在季槿面前提起了她的成績。
她成績不好這件事情,在家長會的時候她沒覺得難堪過,闖了禍被學校通報點名批評的時候沒有,被同學們背地裡說是進好班關系戶的時候也沒有。
但是在此時,她覺得如果面前有個地縫,她一定會鑽進去,連帶著她的那點兒被敲得粉碎的自尊心一起。
季槿是該要覺得意外的,畢竟以前,她去參加的所有家長會和看過的成績單,陶枝都是第一名。
而在離開的這幾年裡,她也從未參與和了解過陶枝的任何成長,以及變化。
季繁自覺自己說錯話了,在季槿上手準備掐他的一瞬間從沙發裡彈起來,借口尿急飛快逃離了犯罪現場,想給她們倆留下點兒獨處的時間。
客廳裡只剩下陶枝和季槿。
季槿沒待多久,兩個人坐在沙發裡說了一會兒話,她接了個電話,掛掉以後轉過頭來:“也挺晚了,媽媽就先走了。”
陶枝點點頭,站起身來。
季槿穿上外套,陶枝把沙發上的包遞給她,走到玄關開了門,送她一直走到了院子門口。
她跟在女人身後,剛剛還沒注意到,這會兒從後面看,季槿比她印象裡好像要瘦一些。
兩人在院門口站定,季槿轉過身來,眼神溫和地看著她:“小繁剛剛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成績對你們來說也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媽媽也希望枝枝能快快樂樂的,枝枝如果覺得現在這樣更輕松一點兒,那也沒什麽。”
陶枝垂著頭:“嗯。”
季槿的語氣始終溫溫柔柔的:“枝枝要好好吃飯,不要像小時候一樣挑食。”
陶枝又點點頭,小聲說:“你也要好好吃飯。”
季槿看著她。
陶枝還是沒抬頭,她咬了咬嘴唇,聲音很輕地說:“你瘦了好多。”
季槿的手指動了動。
她似乎是想抬手抱抱她,最後還是沒有,只是笑著說:“我們枝枝現在學會關心人了。”
直到季槿轉身離開,陶枝才抬起頭來。
夜霧濃重,她看著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站在鐵門門口沒有動。
樹影搖曳,秋天的夜裡風冷刮起落葉滾過來,陶枝出來的時候沒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薄毛衣,她站在原地習慣性縮著脖子打了個哆嗦,卻很奇異地也沒覺得有多冷。
她曾經也不是沒想過,就算季槿和陶修平分開,對於她來說也許也不會有什麽不一樣。
她還是她的媽媽,她還是可以和她說話,和她見面,跟她說自己在學校遇見的那些事,只是可能見面的次數會變少,聊天也沒辦法那麽頻繁了。
可是事實上,很多東西就是會不一樣。
從最開始的一周一個電話,她會滔滔不絕地和季槿說很多話,她會問她什麽時候回來看她,到後來幾個月一次。再然後,除了逢年過節的時候一個短暫的電話或者短信消息以外,再沒有其它的聯系。
陶枝沒有問過為什麽,大人的世界裡有他們小孩子太多不懂的理由和原因。
即使她內心深處很清楚地明白,季槿大概只是因為不夠想念她。
就像當年被她選擇的是季繁,不是她一樣。
她抱著胳膊靠著鐵門緩慢地蹲下去,皺起鼻尖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狠狠地在手臂上蹭了蹭,毛衣的衣料蹭得眼皮有些發疼。
直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然後停住,無聲地消失。
有人站在她面前,陶枝剛要抬起頭,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線伴著風聲在她面前很近的距離響起:“誰家的小土撥鼠。”
陶枝抬起頭來。
江起淮還穿著下午走的時候穿的那套衣服,他蹲在她面前,視線平直地看著她,聲音清清冷冷的,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調笑:“大晚上不回洞裡睡覺,在這兒吹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