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峰頂之上, 閉目打坐的白衣僧人如同一尊雕像,一切皆平靜無波。只有手腕之上那金色鎖鏈, 在輕微顫動。
釋空可以從鎖鏈上感覺到那人的存在,但是也只是能暫且安撫他的心緒罷了。他面色平靜,識海之中卻是風起雲湧。
千瓣金蓮之下,氣海之中如同山呼海嘯翻湧不休, 無數黑色氣息自海底蔓延而上。每一次巨浪,黑灰氣息皆會向上湧起一分。
要不是千瓣金蓮之上, 籠罩著紅蓮之火,但凡黑色氣息上前一分,皆會被紅蓮之火灼燒一空。只是, 盤踞在神魂之上的紅蓮之火, 會給釋空帶來無盡的痛楚。
只要那黑色氣息不消失, 紅蓮之火就一天不會熄滅。
忽地, 那些黑色氣息悉數退去,潛伏於海底之下,雖仍在翻湧不休, 海面之上卻依然是風平浪靜。
釋空感知到熟悉的氣息, 正欲睜眼,卻被捂住雙目。
陸恒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現在還不是最佳時機, 我憂心你等得心急, 就上來了。可否再閉目等上片刻。”
說罷, 陸恒便收回手來,在旁邊坐下,如今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要帶到夜幕降臨之時,便萬事俱備。
釋空點頭,依舊是閉目打坐。
不過幾個時辰而已,對於陸恒二人如同瞬息之間。釋空所居峰頭,本就偏僻,現下周遭出去天邊明月,再無一絲光亮。
陸恒抓住釋空的手,牽引他站起身來:“可不要偷看。”
僅僅向前行了幾步,陸恒就停了下來。
“餘下的事情,要先更衣更佳。”
釋空也不多問,抬手去解衣襟,卻被按住了手。
“我來。“
陸恒褪去釋空身上僧袍,將那喜袍為其悉心穿上,這才說道:“睜眼。”
釋空睜眼望去,他所處之處,乃是下山的石階之前。
今夜天空無雲,明晃晃的月光就這般傾灑下來,即便是夜色已深,他也能清楚看到,那蜿蜒而上的石階,皆被紅色錦緞覆蓋其上。
立於他身側那人,說道:“十裡披紅,這是你們人族的大婚禮節。而這個,使我們妖族迎親之禮。“
語罷,一點金光自陸恒指尖飛出。石階兩旁的樹,就這麼接連亮了起來。星光點點,瞬息之間,整座山峰的樹木都亮了起來,猶如上元佳節燈市之上的十裡燈市般,照亮了半邊天空。
細細看去,竟是萬千金絲從樹枝之上垂下,猶如飛瀑一般。金絲之上,膨脹起串串鈴鐺狀的果實,每顆小小果實之上,皆散發幽幽螢光,同金絲上的璀璨光芒相映生輝,美不勝收。
這乃是,以龐大靈氣生生造出的帝流漿之景。
“釋空,帝流漿之景,乃是我們妖族的迎親風俗。妖族以強者為尊,以靈氣凝結出越多帝流漿,代表實力越為強大,也代表著對伴侶的重視。“
在妖族之中,最為隆重的一次大婚典禮。也僅僅是讓迎親道路兩旁,數十棵樹木之上掛上帝流漿而已。
如同今日陸恒所做,滿山遍野的樹木之上,悉數掛上帝流漿之事,從未出現過。
“你我攜手走下這九百九十九階長生梯,今後長生大道上便是彼此並肩而行,神魂相依。可願與我攜手同行?“
“求之不得。”
釋空開口說到。
在睜開眼看清這一切的時候,他丹田之內,氣海之中那些黑色氣息,就慢慢退去,最終不留分毫。而籠罩在千瓣金蓮上的紅蓮之火,隨著最後一縷黑色氣息的消失無蹤,陡然熄滅,化作一顆紅色蓮子,落入蓮座之上。
心魔已除。
釋空見陸恒身上,穿的依舊是此前的那身紅衣,開口問道:“你為何沒有更衣。”
“自是等你替我穿這喜袍。”陸恒手一翻,又是一套喜袍出現在掌心之上,“大婚之夜的衣物,自當是親手為對方穿上,再親手脫下,你覺得如何?”
陸恒說得璦昧,釋空卻只是微微頷首,上前接過他手中衣物:“極佳。”
陸恒身上雖也是紅衣,卻是簡單方便行動的樣式,同這繁複而層層疊疊的喜袍全然不同。釋空將他身上衣物褪下之時,只是呼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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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穿上喜袍,卻是花費不少時間。
釋空給陸恒換上每層皆是大紅的衣物,每穿上一層,都悉心將每一處褶皺撫平。最後,系上腰帶,披上有繁複金色紋繡的紅色外袍。
陸恒看著他的動作,看著釋空身上有些皺巴巴的衣角和腰帶處不太平整的地方,開口說道:“你還是比我熟練不少,畢竟不是第一次做這事。”
釋空手上動作停頓片刻:“這次你不要像上次那樣,醒來倉皇而逃便是。”
本欲調侃釋空以掩蓋自己微小失誤一事,卻被對方調侃的陸恒,摸了摸鼻子,覺得還是安靜閉嘴比較好。
打理完畢之後,陸恒抬手去握釋空的手,卻被兩人手腕之間相連的金色鎖鏈吸引了目光。此刻釋空心魔已消,這鎖鏈也沒什麼必要。
似乎看出陸恒心中所想,釋空說:“人族大婚習俗,大婚之時,新人各執系有同心結紅綢一端,蘊意著白首同心,永不分離。”
“這風俗我倒是不知,沒有準備紅綢。”
“以此物代替便是。”
陸恒看了看兩人之間相連的金色鎖鏈,覺得倒也不錯:”只是此物並非紅色。”
釋空微微一笑,一道深紅火焰就自他指尖冒出,隨後蔓延至整道鎖鏈之上。跳動的紅色火焰,將金色所見染成豔紅之色,比之鋪在石階之上的紅色錦緞還要熱烈數分。
“這是紅蓮之火,不是應當為金色?”
“紅蓮之火,本就會隨起效用而改變顏色。金色紅蓮之火,乃為誅邪之效。如今我心魔已消,它自是恢復本來的顏色。”
兩人攜手,沿著石階緩步而下,沒有用任何靈氣或是身法,就這麼以最為本真的狀態,共同走完這九百九十九級石階。
石階的盡頭,便是釋空一手打造的洞府,如今是他們大婚的喜房。
然後,陸恒停了下來。
“此洞府乃是你一磚一瓦,沒有借助任何手段打造而成。我卻是借了陣法的神通,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無妨,我知你是憂心我心魔之事。眼下這處處皆是你的心意,我心中已是喜不自禁,又豈會怪罪什麼。”釋空說到,“更何況,你我已是一體,又何必計較這麼清楚。”
陸恒朗聲一笑,牽著釋空就邁步而入。
釋空微微一愣,因洞府之內的佈置,很是眼熟。
“我們妖族,大婚的儀式很簡單。除去那帝流漿之景外,便是族人在一起,狂歡一夜。以天為蓋地為牀的新人都不罕見,我便也不知道該如何佈置這喜房了。”
陸恒解釋:“至於人族大婚該如何佈置喜房,也只能想起空暝那一世時,你在魔尊大殿中佈置出來的喜房。”
釋空牽著陸恒走到牀旁,按他坐下,隨後自己走到桌旁,在玉杯之中斟滿酒水。
他走回牀前,坐在陸恒身側:“如今天道有變,本源消失,這拜天地之禮無需再行。當初我們沒有喝這合巹酒,今日卻是不能忘了。”
兩人相視一笑,手臂相纏,飲罷杯中之酒。
“飲罷這交杯酒,自此白首不相離。”釋空說,“我是人族,你是妖族。如今人族之禮已畢,妖族之禮為何?”
陸恒挑眉,一掌就把釋空推到在了牀上。他也順勢傾身而上,跨坐在對方腰間。
“妖族之禮,也簡單得很。”
說罷,他手一翻,一柄小小的匕首便出現在掌心。
“那執事小沙彌辦事還是挺可靠的,我本以為他尋不到這同心木。”
陸恒以匕首輕輕割開釋空腰帶,又向上挑開衣襟。
“這同心木煉製的匕首,便是妖族大婚的最後一禮。並不是每個妖族大婚之時,都會行此禮,只有神魂相融,彼此之間絕無二心的妖族伴侶,才會如此。”
那層層疊疊的喜袍,被陸恒一一挑開,露出釋空健壯胸膛。鋒利刀尖,停留在他左胸之處。
“你知曉,妖族傳承皆在血脈之中,交換心頭精血,彼此之間血脈相融,這便是我們妖族對待伴侶最為崇高的禮節。”陸恒挑眉笑了笑,“這把匕首,刺下之時,只要對方有半絲心意不純,便是剜心之刑。”
釋空的手,落在了陸恒手背之上,隨後微微用力,帶著那鋒利刀尖,慢慢刺入他的胸膛,直至沒入心臟。
釋空神情柔和,眼神幽深,毫無痛苦之意。那匕首沒入之處,也沒有任何鮮血溢出。
匕首拔出之時,傷口之處,僅有一滴金色血液。
陸恒低下頭去,舌尖一卷,就將釋空心頭精血吞入腹中。
他又將匕首塞入釋空手中,隨後握著對方的手依樣行事。
陸恒的心頭精血,落入釋空腹中之時,他的眼睛在那瞬間,變成金色豎瞳。白皙皮膚之上蔓延出如桃瓣一樣的顏色,讓他俊美容顏呈現出一種攝人心魂的靡麗之色來。
“蛇族在大婚之日,會有些失控,倒是要辛苦你了。”
陸恒隨著自己心意,一口咬在了釋空頸側,喃喃說到。
釋空的回答,則是翻身而起,一把將陸恒按在了身下。
隨後,他手一揚,紅色帷幔落下,遮掩住內裡滿室春光。
***
三日之後,勉強從蛇族本能之中掙扎出來的陸恒,總算是離開牀榻,起身著衣。
當初同老和尚立下七日之約,現在當時要回去赴約之時。
陸恒手撐在桌面之上,一副懶散模樣:“可惜了,妖族大婚,新伴侶一般都會在喜房內待上七天七夜。”
釋空替他束髮的手微微一頓:“待到此間事了,再補上便是。”
陸恒乾笑一聲,摸了摸鼻子:“開個玩笑,我就是隨口一說。”
打理完畢之後,陸恒二人也不再耽擱,相攜前往老和尚閉關之處。
老和尚依舊同他們離開之時一樣,盤腿坐在木屋中央。
他睜開眼睛,還是說了一句。
“坐。”
坐下之後,老和尚見釋空神情清明,心魔已除,便開口問到。
“你如今心魔已除,理智恢復,可曾思慮過天道本源之事?”
釋空沉銀片刻,開口問到:“師父,是先有乾元大陸的萬千生靈,還是先有天道法則?”
老和尚如遭雷擊,沉銀半晌後,終是歎了口氣:“是我入妄了。”
“本源孕育萬物,萬物反哺本源。天道法則應萬物運行之理而生,卻又反過來約束萬物。這乾元大陸上,可以沒有天道。只要萬千生靈尚在,天道自會孕育而生。”
“你的出現,或許就只是本源的一個提示,它欲告知我這萬物相生之理。我卻走入死胡同,把你當成挽救這大陸萬千生靈唯一的救命稻草。”
老和尚那僵硬如同枯樹皮一般的臉上,露出些許茫然之色來,似是不明白為何向來豁達的他會在此事上偏執到這般地步。
陸恒開口道:“這或許本就是天道的算計,他豈能不知這其中之理,卻一直針對釋空。從病苦一世,到這吞噬之體的出現,其間皆有天道影子。”
老和尚微微頷首:“確實,如不是天道數次出手干擾釋空悟道之事,我也不會堅信他就是那個可以取代天道之人。”
“本源是萬物之母,代表的是最純粹的生之力。若當時操控釋空取你性命的計畫成功,或許在我身上的最後一絲本源,就會被這惡念所吞噬。沒想到我算計良多,卻差點被天道所算計。”
“如今局面,卻是掌握在我們手上。天道終究是算錯人心,他現在已迫不及待的進入巴蛇之卵中,這便是我們絕地反殺的機會。”陸恒將九溪帶來的消息,悉數告知老和尚聽。
老和尚終是出現一絲笑容,他開口問道:“誅殺天道一事,你們可有所計畫?”
“我已在鵲山那邊,已開始著手佈局。”陸恒說,“不過,要完善這個局,我需要去幾個地方,那些地方相距甚遠。現在時間緊急,還得請你幫忙。”
老和尚聽罷,便知曉陸恒想借天生靈陣一用。
他抬手一點地面,數個天生靈陣浮現出來。這些靈陣便是在本源之樹外護持著的天生靈陣,可在瞬息之間到達這乾元大陸的任何一個角落。
那數個陣法,完整浮現之後,化作數片綠色樹葉,落入陸恒掌心。
“誅殺天道之事,我也當盡我一份力量。只要本源再生,這乾元大陸的萬千生靈尚在,這乾元大陸便不會崩塌。”
“你是要身歸本源?”陸恒一聽就知老和尚之意。
老和尚頷首稱是。
陸恒並未阻止他,老和尚既是與本源融合已久,心中前行的方向已然定下,絕不對有所動搖。恐怕他本來的計畫就是,一旦釋空悟道化身天道之後,他便要身歸本源。
“即便是以你之能力,要使本源再生,怕是也力有不逮。”
“鎮妖塔乃是我本命法器,加上其中萬千妖魔,應當足以。”老和尚看向釋空,“金色佛珠中的紅蓮之火,乃是我在乾元大陸地心所得。此火有靈,即便是被困於佛珠之中,也不肯為我所用。”
“不想此次陰差陽錯之下,竟是被你馴服,如今有了這紅蓮之火,本源再生之事便萬無一失。”
釋空合十行禮,臉上表情甚是平靜。佛修對生死之事本就看得淡,更何況老和尚所去,乃是心中歸處。他並不會阻止他的師父這般行事,也不會因此而感到悲慟萬分。
一顆紅色蓮子出現在釋空掌心,這便是已被完全馴服的紅蓮之火。
老和尚取過蓮子,吞入腹中:“借這紅蓮之火,我便能滌蕩那些妖魔的戾氣,終有一天,化身為真正的本源。”
“之後的事情,便拜託你們了。”
說罷,老和尚閉上了眼睛。
眼前的老和尚,整個人都慢慢變成如同樹木鬚根的狀態,隨後沉入地面之下。
陸恒和釋空都知曉,老和尚這是去了本源之樹。
陸恒雖算是同老和尚同輩,但他已是釋空道侶,便同釋空一起執了弟子禮,送這心懷天下蒼生的高僧離去。
鎮妖塔之上,那金色佛珠突然如同初生旭日,金光大作。
如有人能窺見其間景象,就會發現,鎮妖塔內已是空空蕩蕩,萬千妖魔無一存留。
自此之後,老和尚便融入本源之樹,心懷紅蓮之火,日日灼燒己身,化天下生靈死去之惡念,蘊養乾元大陸萬千生靈。
終有一天,成為真正的大陸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