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九溪才踏過門檻, 聞言便轉過身來。
坐在王座之上那人, 身上穿著黑色錦袍,金絲紋繡。王座以整塊黃金玉雕成, 靈光四溢, 本該莊嚴肅穆令人不敢直視。
然而, 坐在上面的妖王,卻是歪著身子,即便是靠在這華麗王座之上,也如同躺在曠野之中, 天為鋪蓋地為牀般的肆意。
他一頭黑髮沒有梳髻,不知道從哪扯了條錦帶隨意束在身後。
九溪每次見到王,他都是這般模樣。只是今天, 他的神情之中卻帶著一絲疑惑不解。
“這兔妖,為何會這般行事?”
九溪一愣,怎麼也沒有想過王的心中竟是還在想著方才那個故事。以九溪對他的瞭解,此事已了, 他心中便不會再多掛念一瞬。
“自然是因為她對狼王幼子有情。”
聽罷九溪解釋,陸恒覺得愈發不解。
“她明知狼王幼子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為何還會生情?”
明知兩人之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為何還會動心生情,乃至甘願獻出妖丹去救那個被自己親手所害之人。
在陸恒看來,這番行事太不符合常理, 也沒有任何意義。
九溪是妖族之中, 同陸恒關係最為親近之人, 兩人私底下的相處自是要隨意許多。
她掩唇一笑:”王,你覺得情是什麼?“
陸恒擰眉想了片刻,說:“動情之人,行事大失所常,不可理喻?”
九溪聽到如此清新脫俗的答案,簡直是瞠目結舌。她知王這個人不解風情,卻沒想到能不解風情到這個地步。
她終於忍不住,捂著肚子笑了半天。
“你笑什麼?”
“我還以為你是被方才那狼王幼子和小兔妖的故事感動,才有這麼一問,沒想到你是覺得那小兔妖是個傻子啊?”
九溪說完,又是笑了起來。
陸恒並不覺得又什麼冒犯之意,只是見九溪似乎笑個沒完,才忍不住出口打斷她。
“那正確答案應該是何?”
九溪一怔,發現自己竟是被這個問題問倒:“此事哪有什麼正確答案。”
她說完,見陸恒望來,又輕聲說了句:“書中有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所以情之一字,多半時候,是隨不了自己的心的。”
陸恒見九溪神情之中,似有傷感之意,許是勾起什麼回憶,便也不再追問下去。
九溪告退之後,陸恒又垂眸看著手中的白澤之角。
方才他會將九溪留下問話,並非心血來潮或是為狼兔相戀的故事所打動,而是因為白澤角中的那一幕。
白澤角中,留下的是一段預知。
關於情劫。
妖王巴蛇的情劫。
當年白澤死後,將角贈予陸恒。白澤之角可謂是乾元大陸上的至寶,但凡得到之人大抵上都會迫不及待的加以祭煉。
但白澤是陸恒故友,兩人私交不錯,他魂消天地,以陸恒的性子雖不至於悲痛欲絕,但總有幾分悵然之意。
於是他將白澤角收入私庫,隨後便如同忘記這件天地之寶的存在一般。
直至前幾日陸恒入私庫之中尋物之時,意外看到這塵封萬年的白澤角。
現在想來,白澤死前贈角,應當沒那麼簡單。白澤巴蛇,皆是乾元大陸誕生之初,便應天地精氣而生的靈獸。
漫長歲月走來,莫問對於陸恒可謂是相當瞭解。陸恒在意的事情不多,雖應白澤之故,被迫再度困守乾元大陸數萬年,但他並不會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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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白澤之子就更不用說,舉手之勞罷了。
那當初,莫問為何執意將自己的角贈予陸恒。
當時陸恒便取出一只白澤角,將神識探入其中。一探之下,就發現了這段與自己有關的預言。
只是尚未等他細看,就被九溪打斷,出來處理狼族和兔族之間的這個爭端。
現在得了空,陸恒袖袍一卷,重重大陣將招搖山封鎖。他需要時間細細看一下這段關於自己的預言。
白澤通萬物之情,透過去,曉未來。
只是如陸恒這類天生靈獸之未來,實屬萬不能洩露之天機。莫問即使窺見陸恒將來之劫,卻也不能透露半分,直到臨死之際才以角相贈,將這段預言藏於其內。
希望能警示自己的老友,讓其準備一二。
白澤雖能窺見幾分未來,但內容卻也不算太詳細。
陸恒神識看到的畫面,破碎不堪。
九九八十一道誅邪雷,端坐其中的身影,陸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被那金色雷光籠罩之人,就是他自己。
看到此處,陸恒眉頭緊蹙,這是為何。且不是巴蛇乃是得天地厚愛之靈獸,就是自己鎮守乾元大陸數萬年,也不該得此下場。
再往前,畫面更加淩亂且不穩定。
有漫天桃花,看不清面目的兩人初遇。
有身著紅衣之人,似乎在行道侶之間的結契。
任憑陸恒再怎麼努力,也得不出什麼線索。
只有最後一句聲音清晰。
“等我。”
這分明,是陸恒自己的聲音。
隨後,那些雜亂畫面慢慢糅合在一起,拼成一個人形,正是白澤莫問。
“陸恒,我知以你性子,不知能否看到我留下的這些東西。我也是出於無奈,天機不可洩露,你能否知曉這段關於你的預言,也只能看天意了。”
白澤三言兩語,便將這預言一一道來。
其實白澤所說,同陸恒推斷也差不了多少。
妖王巴蛇,遇情劫,差點魂飛魄散身死道消。但白澤透露了一個關鍵之處,那便是給陸恒帶來情劫之人。
那人,名為釋空。
但凡換做任何人,得到此預言,都會心中警醒避免因劫而破道,甚至是做好萬千準備避免自己同這帶來劫數之人產生什麼糾纏。
陸恒卻是與眾不同,他反而對那個名叫釋空的人,生出幾分興趣來。
他就是想看看,那個在白澤預言之中,會讓自己動情甚至不惜違逆天道的人,是怎麼樣一個人物。
只是好奇而已。
陸恒為人懶散,可以在招搖山上待上成百上千年不挪窩,但一旦對什麼事情生出興趣來,行動很是迅猛。
沒過多久,陸恒就大抵上知曉了這人情況。
釋空,人族,佛修,梵音寺弟子。
此人天賦卓絕,乃是生而具慧根之人。他修行之道十分特殊,名為八苦道。
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陰熾盛。
八苦皆嘗遍,一一勘破之後,便修得正果。
整個乾元大陸,只有他一人修這八苦道。
陸恒翻著手中書冊,嘖嘖稱奇,竟有人會有這等心性。
萬丈紅塵,人世八苦。芸芸眾生之中,不知多少人一輩子都困在其中一苦,不得解脫。
釋空此人,卻是要將八苦一一嘗遍。他修為本已至臻境,擁有幾乎沒有盡頭的漫長生命。他卻選擇散盡修為,重入輪回,就為了修這八苦道。
一世嘗一苦,勘破此苦之時,釋空便能得知前世記憶,隨即踏入修行大道。修至臻境,便再度散盡修為,重入輪回。
如此往復八次,修得圓潤無暇之心境,無上之真身,終成正果。
如果說釋空乃是陸恒的劫數,這讓他對此人生出幾分興趣來。那看到釋空修的竟是這八苦道,更讓陸恒的興趣濃厚到了極點。
在陸恒漫長的生命中,從未見有人修過這八苦道。他甚至想過,這種匪夷所思之道,是否是某人臆想出來,尋個樂子罷了。
如今,一個活生生的修八苦道之人,竟就這麼擺在陸恒面前。
乾元大陸之上,很少有事情能讓陸恒感興趣。
於是,他便離開了數千年沒有離開的招搖山,決定去看上一看。
陸恒找到釋空的時候,正是他重入輪回的第一世。
生苦。
他出生之時,母親難產而亡。這並算不了什麼,最苦的是,當初他的母親,懷胎三年而產子。
產子當日慘死,這般出生的孩子,被視為不詳。降生之時,他就差點被將他視作怪物的父親,親手摔死。
然而,在小小嬰童被高高舉起之時,父親卻心中突發絞痛。放下之後,心痛之症消失無蹤。
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危,父親被迫撫養這不詳的孩子。他將孩子關在柴房之中,每日給上一口米湯罷了。
即使是這樣,小小的嬰童依舊是活了下來。生命力不可思議的旺盛,這更加印證了此子不詳的說法。
封閉愚昧之地,流言蜚語向來傳得飛快。
孩子略微長大一些後,出於對外界的渴望,他生生用手在柴房中,刨了個坑,只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然而,迎接他的是驚恐的目光,而其餘同他一樣的孩子們,砸過來的石塊。
他帶著一身狼狽逃回柴房中。
隨後,便在父親的謾駡中得知,欺負他的那些孩童,不是摔斷了腿,就是被不知哪兒飛來的鳥啄破了頭。
自那以後,再無人敢讓他受傷。
天道法則,要讓他生,要他壽終正寢,無病無痛無災,所有欺負冒犯他的人都會得到報應。
然而,這一世卻苦不堪言。
生,苦。
陸恒就這麼,一直在旁看著他。從未出現,即便是他身上發生再多悲慘之事,陸恒從來沒有現身。
這是釋空的修行,是他的道,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陸恒只是個旁觀者而已,怎會插手去他人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