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日朗風清,吹得湖中荷葉層層翻起濃淺不一的粉白,湖邊大道上,兩名英挺的男子策馬而過,皆是錦衣玉帶,意氣飛揚,如一副飽滿勁颯的彩墨畫。
馮博文遠遠看見顧雙娥立在那裡,便一把拉住韁繩,神色慌張地扭頭道:”侯爺,你說叫我來談周長吏的案子,怎麼……”
顧遠蕭也輕輕拉著韁繩,任由胯.下之馬悠悠往前走著,冷笑一聲道:”怎麼?你心裡有愧,不敢見我這妹子?”
馮博文低下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原本他和顧雙娥互相通曉心意後,就催著讓母親找官媒上侯府提親。誰知父親聽說最疼愛的女兒被人當著陛下的面嫌棄,大發雷霆後,放出狠話來,絕不會和長寧侯府成為姻親。自己苦求數日未果,便只能聽從母親的話,暫且緩一緩,等父親氣消了再說。
可他曾經做出過承諾,如今再見顧雙娥,心中自然愧疚難當,可眼前的大路就這麼一條,根本避無可避,於是策馬到她面前,下馬重重一拜道:”顧二小姐。”
顧雙娥一見他眼就紅了,隨即偏過頭去,拾起侯府嫡女的驕傲,淡淡回了句:”馮公子萬福。”
馮博文聽她語氣冷淡,彷彿將自己當了陌生人一般,心中痛意難當,幾乎想要落荒而逃,但他已經許久未見到她,竟是挪不開目光,只痴痴看著她問道:”二小姐近日可好?”
顧雙娥掐著衣袖裡的手,冷冷道:”一切都好,不勞公子記掛了。”
顧雙華在旁看著,只覺得甚是有趣。馮公子和姐姐都是最講禮數教養之人,可現在,自己和哥哥兩個大活人站在這裡,他們的眼裡好像只有對方,竟連和他們打聲招呼都忘了。
顧遠蕭見馮博文這副模樣,十分不滿地一拍他的肩道:” 馮少卿,前方地勢開闊,你我縱馬比試一場如何?”
馮博文還陷在濃濃的愁緒之中,一時間未反應過來,可顧遠蕭直接把他拽上了馬,揚鞭往前”啪”地一甩道:”以前面那顆樹為終點,咱們騎個來回,看誰能贏?”
馮博文尚有些猶豫,可余光瞥見心上人還站在那裡,面容一肅道:”好,馮某就陪侯爺比上一場。”
兩人都存了些顯擺的心,均是單手策馬,揮鞭挽韁,任胯.下駿馬疾馳,身姿卻穩穩不動,自有一番翩逸與風流。
待到迴轉時,顧遠蕭突然擰腰揮鞭,帶起勁風去鉤馮博文的小腿,馮博文心中一凜,連忙向後俯身,抬腳躲過這一鞭,才不至於被他打下馬來。
可顧遠蕭一擊未成,迅速變招,手上馬鞭揮得聲聲作響,鞭鞭直擊馮博文的要害,非把他打下馬來不成。
顧雙華眼看兩人打得袍角翻飛,伴著馬蹄揚起的黃沙,煞是好看,忍不住感嘆道:”以往從未見過哥哥在戰場上的英姿,如今看來,果然是威武颯爽,風采無人能敵。”
顧雙娥一撇嘴,嘟囔著道:”要我說,明明是勢均力敵,最後誰能勝出還未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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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雙華見她忍不住急著維護心上人,便摀嘴偷笑,故意大聲道:”哥哥身手如此矯捷,招式凌厲,馮公子必定會落下風了。”
顧雙娥原本就有些擔心,一听就忍不住反駁道:”馮公子也是在禁衛營歷練過的,可不一定會輸。”
那兩人雖是在半真半假地纏鬥,但憑藉軍中練出的過人耳力,正好聽見這邊的對談,心裡都有些驕傲,於是打的更加賣力,可馮博文到底不及顧遠蕭對戰經驗豐富,一個不慎被逼的跳下馬來,還未來得及懊惱,就被顧遠蕭用馬鞭抵住喉嚨,嚇得顧雙娥驚叫出聲,於是馮博文又轉惱為喜:她 底還是擔心自己的。
顧遠蕭雖經過方才的纏鬥,氣息卻一絲不亂,昂著頭,雙目炯炯地盯著他道:”是個男人,就不要這般婆婆媽媽,你只需告訴我一句,究竟娶不娶我這妹妹。若是不娶就好好同她說清楚,她也好另尋良婿,也無需再為你這種人耽誤年華。”
顧雙娥一跺腳,又羞又惱地喊道:”大哥,你何必如此逼他。”
馮博文滿臉羞愧,低聲道:”還請侯爺給我些時間,待父親氣消……”
顧遠蕭冷笑一聲打斷他:”你若是真心想娶她,十日之內就用三書六禮到我府裡來提親,長寧侯府的嫡小姐,不知有多少人等著下聘,何須為了你的懦弱而苦等。”
這句”懦弱”徹底擊潰了馮博文,他尋了那麼多理由,無非是不想與父親硬碰,可這樣對顧雙娥又何嘗公平,他捏緊了拳,扭頭對著心上人那雙含淚的眼,咬了咬牙道:”雙娥,全是因我的錯,才讓你受這般委屈,等我回去用盡法子也要 服父親,十日內,必定上門提親,往後絕對會好好護著你,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顧雙娥咬唇忍住眼中的淚,卻偏過頭啞聲道:”你說娶就娶,不娶就不娶,可曾想過我還願不願意。”
馮博文心頭一慌,也顧不得還被馬鞭指著,大步走到顧雙娥身邊道:”雙娥,這次全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都行,可千萬別說這樣的氣話。”
顧雙娥始終不看他,逼自己硬起心腸道:”你怎麼知道這是氣話,而不是我肺腑之言。”
眼看小兩口開始耍花槍,顧遠蕭輕輕拉了下顧雙華的胳膊,示意她隨自己往對岸走,留時間讓他們慢慢相處。
顧雙華點了點頭,跟著哥哥往湖邊走,歪頭看著哥哥手上牽著的毛色黝黑的駿馬,方才還是那般桀驁霸氣,現在走在哥哥身旁,卻顯得十分溫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馬,眼裡充滿了好奇和探究。
顧遠蕭也在默默看她,見她圓溜溜的瞳仁一直往馬身上瞟,神情似有些嚮往,笑了笑問道:”你想不想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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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雙華還在打量那匹全身無一絲雜毛的黑鬃駿馬,耳邊聽見哥哥問了句:”你可想要騎馬?”
她雙眸立即燃起簇光亮,卻有些怯怯地問道:”我可以嗎?”
她知道這匹叫做”逐風”的馬向來是哥哥的專屬坐騎。據說,當初南疆外使將這匹絕世寶馬獻給大越皇帝,偏偏它桀驁難馴,連著摔了兩名武官下馬,陛下乾脆放下話來,誰能當眾馴服它,就將這匹寶馬賞給誰。
那一日,是顧遠蕭花了許多力氣才將它收服,說來奇怪,這匹見誰摔誰的烈馬到了他手裡,轉眼變成了乖順的小馬駒,它生的體態驍健,清嘯時入雲,疾行時如電,因此顧遠蕭對它十分喜愛,特意為它起名為逐風。
可自那以後,除了顧遠蕭外,再沒人敢騎過這匹馬,是以顧雙華雖聽得躍躍欲試,卻也有些發怵:這樣烈性的馬兒,會乖乖讓自己騎上去嗎?
顧遠蕭還未回話,逐風已經不滿地打了個響鼻,鼻子往另一邊偏過去,馬蹄重重一蹬,揚起黃沙宣告自己不願意。
顧雙華眨了眨眼,沖哥哥露出無奈的表情,顧遠蕭卻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摟住逐風的脖子,在它耳邊小聲教訓著什麼。
最後,逐風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主人的教誨,悶悶打了幾聲響鼻,膝蓋卻彎下來一些,顧遠蕭將妹妹拉過來,笑著道:”行了,上去吧。”
顧雙華見逐風一副被”逼良為娼” 的可憐模樣,低頭偷笑一聲,可很快就犯了難,這馬生的十分高大,自己連馬鐙都夠不上,怎麼騎上去呢。
她正蹙著眉琢磨,身子就突然懸了空,顧遠蕭在身後將她的腰抱住往上一舉,根本無需馬鐙,穩穩就將她放在了馬背上。
陡然上了馬,顧雙華一顆心立即懸起來。她從未騎過馬,腿又不太夠得著馬鐙,只能顫顫拉著韁繩試圖穩住身子。
偏偏逐風為了表示對新主人的不滿,伸腿往地上一蹬,顧雙華快被晃得哭了,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被它給摔下來。
幸好這時,顧遠蕭踏著馬鐙一躍而上,胳膊環過她的腰,穩穩拉住韁繩,然後低頭在她耳邊道:”坐好了。”
顧雙華感覺哥哥的氣息自身後將她包圍,那雙有力的雙臂就擋在自己身側,總算安下心來。
可逐風受到主人的感召,立即足下如飛,踏葉擊沙地在湖邊狂奔起來,顧雙華才剛放下的那顆心立即又提到嗓子眼,緊緊閉上眼,只聽得勁風在耳邊呼嘯,裹著飛起的髮絲不住撲打在臉頰上。
她本能地低下頭,手滑的幾乎握不住韁繩,正覺得有些暈眩,卻聽見哥哥在耳旁柔聲道:”把眼睛睜開。”
這聲音彷彿帶著撫慰的力量,顧雙華勉強將眼睛睜開條縫,可很快,就被不斷往身後飛馳的景物嚇得夠嗆,趕緊又掩耳盜鈴般閉起來。
顧遠蕭笑著搖頭,左手繞過小腹將她的身子鉗在懷裡,低聲道:”有我在,你無需怕。”
顧雙華穩了穩心神,總算敢再睜開眼,只見天邊一輪紅日在葉片間劃出一道流光,疾風獵獵、飛花拂柳,掀起陣陣草木清香,擦著鼻尖倏然而過。遠處是青山隱隱,隨著馬蹄聲連綿起伏,山頂縈著的霧氣時遠時近,再往外便是天高雲散,一行白鷺朝雲間展翅。
她漸漸不再恐懼,而是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合著”噠噠”的馬蹄聲,生出難得的灑脫與快意,忍不住感嘆道:”難怪詩裡要說:椿風得意馬蹄疾,我以前都不知,策馬時看見的風景,竟是這般的不同。
顧遠蕭將她被風吹散的髮絲壓回耳後,下巴輕壓在她的肩上道:”這裡還是不夠開闊,往後,我帶你去大漠騎馬,讓你看看什麼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顧雙華想像那樣的景象,滿心的曠達與開闊,也顧不得馬上顛簸,轉頭目光忽閃地問道:”真的嗎?”可她未想到哥哥臉本就挨得極近,自己一轉頭,唇便擦著他的臉頰和耳根滑過。
柔軟而濕潤的紅唇,輕易在臉上擦出電流,混著她身上濃烈的香氣,一直鑽進心尖。顧遠蕭小腹頓時一緊,氣息紊亂地將韁繩猛地向後扯,逐風跑的正歡,不知主人為何抽風,很不痛快地”輕嘶”一聲停下來,震得毫無準備的顧雙華往後一倒,正好跌進他懷裡。
顧遠蕭在心裡將這通曉他心意的馬兒好好讚了一通,索性不再疾馳,只單手拉著韁繩,悠哉地在湖邊策馬緩行,另一只手卻捨不得離開她柔軟的腰肢,
顧雙華這時才覺得不太自在,她經過方才的刺激,後背已經全濕了,就這麼隔著薄薄的衣衫,緊貼著哥哥胸前的肌肉,令她耳根子止不住地發紅,邊努力往前傾身邊嘟囔著道:”我累了,下去歇一歇吧。”
顧遠蕭懷中抱著佳人,聞著微風送來荷葉的清香,正是志得意滿之時,聞言很是不捨,可妹妹得不到回應,就開始努力往前扭動,扭得他很是煎熬,於是一把按住她的腰,在她耳邊咬牙道:”別動了了,我帶你下去。”
這時他們已經騎到離湖邊不遠的一片桃樹林外,顧遠蕭踩著馬鐙,一手帶著她的腰,一手撐著馬背,輕易就將她抱到草地上。
顧雙華總算踩著了地,心中大大鬆了口氣,濕漉漉的微風自湖面輕拂過來,吹得身上十分舒爽,她負著手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見哥哥將逐風拴好,朝她伸出手道:”你不是累了,就在這樹下歇息吧。”
大約是方才馬兒顛簸,或是現在的風兒醉人,顧雙華看著哥哥長身立於樹下的朗朗風姿,低頭捋了捋被吹亂的鬢髮,腦中莫名暈眩,覺得這一幕竟透著幾分旖旎。
顧遠蕭那知她心中所想,見她站在原地發楞,便走過去拉著她坐下,然後閒閒往後一靠,半瞇起眼道:”你覺不覺得,這裡的景色很美? ”
顧雙華抱著膝蓋,低頭用手指繞著黃綠相間的草根,抬眸看了看,輕聲道:”不過就是尋常的鄉間景色,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同。”
顧遠蕭將手枕在後腦,目光卻凝在她身上,慢慢抬起唇角道:”誰說的,我現在看到的,就是最漂亮的。”
顧雙華心中微微一動,卻不敢回頭,只是專心拽著手裡的那根草,這時,顧遠蕭直起身子,呼吸貼在她臉頰邊,伸手將她手裡的那根草連根扯出,然後在手心展平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行軍時,實在覺得無聊,就學會了用草編些小玩意來解悶。”
顧雙華驚訝地轉頭看他,向哥哥這般硬朗的性子,竟還會做這種小玩意嗎?
顧遠蕭見她滿臉不信,笑了笑,又扯下幾根草來,用手指熟練地繞來繞去,很快便編出一只小兔子放在手心,得意地遞過去。
顧雙華看的眼睛都亮了,連忙接過端詳把玩,忍不住邊看邊稱讚道:”好可愛!”
顧遠蕭邊拍著手上的草屑邊看著她,意味深長地笑著道: “沒錯,我也覺得很可愛。”
顧雙華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自己是屬兔的,指尖按著那兔子的頭,有些赧然地偏頭道:”你還會編別的嗎? ”
顧遠蕭問:”你想要編什麼?”
她望著手心裡的那只模樣精巧的兔子,想了想道:”就編一只蝴蝶吧,和這只兔子正好作伴。”
顧遠蕭並不辯駁,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手指繼續繞著草尖,漸漸的,顧雙華終於發現,他不是失敗了,而是做了另外一樣東西。
直到哥哥將編好的小動物也放進她手心,和那只兔子靠在一處,顧雙華皺眉道:”你不是答應我要編蝴蝶,為何做了一只小狗。”
顧遠蕭嘴角含笑,將兩個小玩意撥得臉靠著臉,十分親暱的模樣,又理所當然道:”它們兩個,原本就該在一起。”
顧雙華陡然被提醒,哥哥好像正是屬狗的,再看那相偎在一起的動物,便覺得臉發熱,手心發燙,乾脆全往懷裡一揣,然後騰地站起故意氣惱道:”哥哥答應我的都不作數,我要回去了。”
她嘴上生氣,步子卻走得不徐不緩,彷彿在等誰跟上來。顧遠蕭笑著站起,將拴在樹幹上的韁繩解開牽在手中,然後快走幾步,用另一只手去攥妹妹的手腕,道:”你猜,我們騎馬跑了多遠? ”
顧雙華邊往前走邊搖頭,總之她是不會再同他共乘一騎了。
可顧遠蕭好像也並沒有上馬的意思,只是任逐風在身後慢慢踱步,自己卻靠在她身旁,輕聲道:”我們慢慢走回去,就知道了。”
逐風蹬了蹬馬蹄,看著前面並肩而行的兩人,覺得空氣裡充滿了酸腐味,從鼻子裡吐出股嫌棄的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