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花燈會到了尾聲,遠遠看去,早沒了方才的熱鬧,幾盞殘燈照著背向而行的人影,更顯出些許寥落來。
就在方才眾人歇腳過的那處涼亭裡,信王吩咐隨從將馬車裡的茶具拿過來,轉過頭時,看見顧雙華石榴紅裙裾被風吹得向上翩飛,而她卻一直憑欄而立,望著顧遠蕭所在的那處水榭,臉上寫滿了憂慮。
信王走到她身旁,道:“你也莫要太擔心,雲霆不是魯莽之人,他既然敢在陛下說那些話,必定是考慮過自己的處境,不可能讓自己落到最糟糕的地步。”
顧雙華低頭嘆了口氣,她當然信賴哥哥的能耐,但一想起陛下方才的怒容,心中還是難以安寧。
她就這麼副期期艾艾,蹙眉垂眸的模樣,令信王看的有些揪心,正好隨從已經將茶具擺好,他回頭一瞧,笑著道:“不如,我們來做些能靜下心來的事。”
顧雙華跟著回頭,發現他竟大費周章,往亭子裡搬來一套煮茶的器皿,訝異地問道:“王爺想要在這兒喝茶嗎?”
信王將折扇一收,大搖大擺地走到小銅爐旁邊道:“本王不是要喝,而是要煮。”
顧雙華驚訝地瞪大了眼,跟著走過去問:“王爺竟會煮茶嗎?”
信王笑得一臉得意,將折扇橫在胸前,朝她微微彎腰,似模似樣地做了個請的手勢道:“今晚皓月當空,正是良辰佳日,不知本王可否有幸,能為三小姐煎一壺茶啊?”
顧雙華被他逗得忘了方才的憂慮,於是壓著裙擺坐下,傾身問道:“王爺是何時學會煮茶的?”
信王將銅爐架在炭火上,碾茶餅的手勢還有些生疏,抬眸朝她一瞥道:“自然是認 你之後學的。”
顧雙華看他的動作有些著急,又分心幫他聽水沸聲,聞言只淡淡“嗯”了聲,並未聽出這話的深意。
她眼看著壺中沸水已經如湧珠連泉,可信王還在哪兒手忙腳亂地篩茶,急的站起走過去道:“水已經到二沸,要投進茶末了,不然就煮老了。”
然後她從信王面前拿過茶夾,在沸水中攪動出漩渦,信王適時將茶末倒進去,眼看著水面上翻滾起漂亮的茶花,顧雙華總算鬆了口氣,將沫餑杓出,再熟練地將茶壺拎起,這時突然想到旁邊的信王,手臂便有些尷尬地僵在空中。
自己好像太過忘形,搶著替他做完這些工序,只怕會掃了信王的雅興。
可信王面上含笑,突然自她背後伸手,包裹住她拎著壺柄的手,顧雙華嚇了一跳,卻怕鬆手會摔了這壺茶,只得由他握著手將銅壺放下,然後飛快地抽手,短短一瞬,脖頸上已經沁滿了熱汗。
她按著心跳轉身,用帕子擦著脖子上的汗,信王卻又靠在她背後問:“你為何不問本王,因何要學煮茶?”
顧雙華耳邊酥麻,滿面飛起紅雲,指甲深深陷進帕子裡,囁嚅著道:“王爺一時興起,還需問個緣由嗎。”
信王瞥見那壺由他們一齊煮好的茶,走過去斟進茶杯裡,再捧起遞到顧雙華手上,自己卻並不鬆手,只是盯著她道:“並非一時興起,只是本王心悅之人,恰好對茶藝痴迷,所以本王為了她,也想要試著學上一學。”
顧雙華手腕一抖,差點將那杯茶給潑了,然後將手硬收回來,低頭皺眉道:“王爺莫要說笑。”
信王並不說話,只是定定看她,那張足以令任何人深陷的臉上,竟找不出任何戲謔與浪蕩,顧雙華越看就越是心慌,彷彿有什麼重重落下來,將她苦苦維持的分寸與藩籬全打碎,只剩一片混亂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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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這時,亭外守著的小廝在外通傳一聲,然後就領著個穿著黑色斗篷的內侍進來,信王肅起面容,往椅上坐下道:“把你看見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吧。”
顧雙華捏著拳,提心吊膽地聽那內侍轉述方才發生的一切,直到聽見顧遠蕭據婚的理由,瞪大了眼問道:“他真的說,他已經有了心上人。”
那內侍恭敬地點頭,道:“後來馮小姐也跪下說不嫁,陛下也覺得沒意思,便不再提這婚事,讓他們退下了。”
知道哥哥並未因這時得罪今上,顧雙華總算放下心頭大石,卻有另一件事堵住胸口,信王打發走那內侍,看了眼桌上那杯冷茶,笑了笑道:“你覺得,雲霆那傾慕多年心上人是誰?”
顧雙華皺了皺眉,搖頭道:“從未聽他提過誰家姑娘,更別說是心上人了。”
信王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幾分深邃,如寒夜星子,晦爍不明。
過了一會兒,他誇張地嘆了一聲,重掛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手枕著後腦在長椅上躺下,“想不到雲霆,竟還藏著這種秘密,瞞著本王就算了,竟連自己的妹妹都瞞著。過幾日,我同你一起去好好審問他,必定撬開他的嘴。”
顧雙華勉強笑了下,心頭卻總有隱隱懷疑的不散,她不敢再想,忙對信王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信王卻半瞇著眼,看著上方鋪了滿幕的夜空道:“今日正好是十五,你看,這月亮圓不圓?”
顧雙華哪有心思賞月,站起走過去道:“王爺,我要回去了。”
信王卻閉上眼,緩緩道:“我還記得,那一年也正是月圓之時,父皇抱著我走到城樓上,那日的天色溫潤清透,連一片沉雲都沒,像塊上等的墨玉,再往外,就是斗拱飛簷,繁京華燈,他讓我坐在城牆上,對我說:這是朕的江山,也是你的江山。”
顧雙華心頭一驚,突 明白他說的父皇是誰,連忙在他旁邊蹲下,壓著聲道:“王爺,這裡,千萬小心失言啊。”
信王轉頭看她,那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寂寥,然後笑了笑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皇,他們同我說,父皇在親征木戎時中了埋伏,後來母后因為太悲痛也薨逝,我被祖母接到了永壽宮裡。這些年來,陛下對我不可謂不好,每當年節家宴時,都會帶我一起,可我看著他們在桌上雍雍睦睦,說著彼此才懂的趣話,就好像一遍遍提醒:他們才是一家人,而我始終是仰仗他們庇蔭的外人。”
顧雙華被勾起內心隱秘的傷痛,眼角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她從未想到,外表浪蕩不羈、彷彿什麼都不當真的信王,也曾有過孤獨時刻,也曾對著不屬於自己的父子和睦,惶惶而不知所措。
信王羽睫輕輕往下一搭,似笑似嘆著道:“雙華,我們是一樣的人啊。”
顧雙華聽得怔住,她突然間明白了,為何信王總愛逗弄她,半真半假地哄她開心,他從那個孤獨卑怯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便總想著能為她燃起,哪怕只是小小一簇微光。
她低下頭哽咽難言,眼角忽閃的淚光,如同夜色中流動的螢火,信王看的心中悸動,伸手去摸她的鬢髮,可指尖剛碰上她的額頭,顧雙華卻突然驚醒,倏地站起道:“王爺,我們該回去了。”
信王指尖一僵,隨即做出痛心表情,翻身坐起道:“三小姐如此拒絕,實在令本王傷心啊。”撣了撣衣袍站起,轉頭看見顧雙華還站在那裡發楞,又沖她一擠眼道:“不過放心,本王不是那般小氣的人,不會因此對你不理不睬,還得將你恭恭敬敬送回府去,是不是十分感動啊。”
顧雙華被他一調侃,方才那些緊張也就散了,又看了眼天色,笑著道:“王爺莫要貧嘴了,再不走人家可要趕人了。”
涼亭離馬車還有段距離,這時燈火漸熄,信王打發跟著他們的小廝去收拾茶具,只留兩人並肩,走在影影綽綽的槐樹下,顧雙華今晚裝了太多的心事,陡然安靜下來,便忍不住心緒翻飛,一時想著哥哥據婚之事,一時又想著身邊這人,似真似假的剖心,只覺得眼前暗夜迷離,心中更是亂糟糟的,辨不出個頭緒。
她想的太入神,腳下絆到個石塊,身子便往前踉蹌,幸好信王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將她的胳膊一托,臉靠過來含笑道:“本王就在你身邊,還想什麼想的如此入神。”
可信王將她扶好站穩,那隻緊攥著她的手卻始終沒鬆開,她紅著臉甩了兩下未甩開,一顆心快蹦出胸口,卻不知因何種情緒驅使,手腕一軟不再掙扎,就這麼任他牽著走到濮圓門前。
可一走出門,兩人就看見凜凜站在夜色中,高大冷硬的身影,他不知站了多久,渾身都被霜寒打濕,彷彿身披黑色羽翼的夜魔一般。
顧雙華手指一抖,下意識地用力將手抽出來,然後走過去怯怯叫了聲:“哥哥。”
信王瞥了眼自己的手,方才還是溫香軟玉,如今只剩一掌涼風,神色變得晦暗不明,又對顧遠蕭笑了笑道:“雲霆你為何站在這裡,我都說了,會送三小姐回公主府。”
顧遠蕭始終未發一言,只是伸手鉗住顧雙華的手腕,拉著她飛快往侯府的馬車上走。信王著急跟了兩步,卻看見顧雙華被他拉的十分吃力,卻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目光黯了黯,終是停下了步子,隨即看著呼嘯而去的馬車,唇間浮起個冷笑。
車廂裡,顧雙華埋著頭根本不敢看哥哥,可還是能感受到自那邊散發出的凜凜寒意,她攥著手看了眼窗外,忍不住出聲問道:“這不是回公主府的路?”
顧遠蕭用赤紅的眼看著她,又看了眼她方才被信王牽過的手,從喉嚨中吐出兩個字:“過來。”
顧雙華被這氣勢嚇得一個哆嗦,連忙坐到哥哥身旁,腦中正想著該如何解釋,誰知哥哥高大的身子突然壓過來,不由分說按住她的手腕,呼吸微沉,然後低頭重重壓上她的唇。
53.
車夫用力一甩馬鞭,引得兩匹馬輕嘯著,用釘蹄踩著石板路踏出“噠噠“聲,風聲吹打車窗,將華蓋下的角鈴震得“叮叮”作響……
在那一刻,顧雙華覺得心跳靜止,耳邊所有聲響都變得格外清晰,四周的空氣悶熱粘稠,鼻息與唇舌間,卻充滿哥哥的味道……
灼熱、清冽,混著白芨香的香氣,像三月的花,海上的月,像被漫山遍野的濃霧挾裹,浮浮沉沉,望不盡的彼端。
驚恐的眼來不及閉上,就那麼傻傻地圓瞪著,她能看清哥哥陷在暗影裡,沉溺專注的臉,眉心微皺著,濃黑的羽睫沉沉搭在眼下,微光從車簾中溜進來,掠過他英挺的面龐,一滴汗從刀刻般的額角滑下,要命的吸引人。
而他的唇,向下繃起不甘的弧線,強勢而滾燙,一絲縫隙都不留,緊緊黏在她的唇上。顧雙華不敢閉眼,不敢呼吸,連該怎麼拒絕都忘了,顫抖的手無處安放,隻死死攥住他的衣襟,薄肩微微發顫。
可下一刻,哥哥突然鬆開她的手腕,抬起寬大的手掌,輕輕按住她的眼。頃刻間,所有的光亮都被收走,唯有唇上的觸感不斷被放大,粗糲摩挲著柔軟,夾雜著甜膩的吸吮聲。
顧雙華渾身都是熱汗,手指徒勞地屈起,在旖旎的黑暗中掙扎沉浮,隨即湧起股奇異的熟悉感:這樣的親吻,她以前也曾有過。
那晚的記憶重又湧來,哥哥醉酒後野獸般的眼,放在自己後頸摩挲的手指,他帶著醉意呢喃:“還不是時候。”還有迷離夜色中,在她舌尖流轉的醺意與溫情。
縈在心中的迷霧漸漸散開,她這時才真正感到恐懼,彷彿有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被打碎了,然後如同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獸,手腳並用地掙紮起來,可哥哥的身體太過硬朗有力,牢牢壓著她嬌小的身子,顧雙華所有的哽咽都被堵在喉嚨中,小腿胡亂踢著,彷彿在他腰下蹭著個硬.物,然後哥哥猛地撤了力氣,將身子與她隔開,氣喘吁籲地放開她的唇,一把按住那隻亂動的腳腕,用粗啞的聲音道:“別亂動!”
顧雙華陡然得回自由,連忙將身子縮回角落,用手背抹著唇,眼睛紅的竄出火來:“你是我大哥,我尊你敬你,你怎能像這般……這般”
她到底不習慣對哥哥說重話,連斥責都顯得詞窮。
顧遠蕭嘴角挑起抹諷刺的笑意,半邊身子埋在黑暗裡,彷彿蓄勢待發的猛獸,用斬釘截鐵地語氣道:“我不是你大哥!”
顧雙華瞪著他,抱緊了膝蓋用哭腔喊道:“可我兩歲就到了侯府,爹爹說過,我是姓顧的!”
顧遠蕭欺身過去,不顧她的退縮,將手伸到她的臉旁,卻只用指腹一下下摩挲著她的唇,一字一句道:“你不姓顧,你是姓甦的。”
顧雙華瞪大眼,竟一時忘了害怕,抓住他的胳膊顫聲問道:“你知道我的身世嗎?”
顧遠蕭低下頭,指腹挪到她凝脂般的臉頰上,溫柔地為她拭去淚水,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你放心,遲早有一日,我會把所有事都告訴你,讓你認祖歸宗。”
顧雙華仰著素白的臉蛋,流光帶淚的杏眸裡,充滿了迷惘與疑問。
今日發生的所有事,將她十幾年來循規蹈矩的生活全打破,她突然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親、什麼是疏,哥哥為何要如此對她,她通通都不明白。
可她並未發覺,自己這樣子楚楚怯怯,看起來頗為誘人。顧遠蕭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邪.念又被勾起來,輕輕捏住她尖俏的下巴,手指不輕不重地摩挲著,然後深吸口氣,用近乎決絕的語調道:“你不懂,我就來告訴你。”
顧雙華怔怔看著哥哥的臉不斷靠近,想退卻退不開,只得任由他貼在她耳邊,用挾裹著熱氣的聲音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何要拒絕陛下的賜婚?又知不知道,為何這些年來,無論母親和祖母如何緊逼,我都執意不娶,也不納任何侍妾?”
她心頭的恐懼陡然被喚醒,幾乎想現在就跳車而逃,可哥哥手上微微用力,強迫她繼續聽下去,“只因十六歲那年,我心中就住了個人,我為她痴戀沉迷,寤寐思服,偏那人懵懂無知,令我求而不可得,於是我等著她長大,做一棵大樹為她擋盡風雨。可她越長大,我就越確信,遲早有一日,我會讓她會做我的妻子。”
哥哥的聲音在暗夜裡顯得低醇,那語氣 卻是她從未聽過的動情與濃烈,好像一道驚雷,直直劈進了她的腦袋,將她十幾年來的認定攪得一團亂。
她背脊僵僵地愣在那裡,彷彿痴了也傻了,過了許久,才勉強攀住最後一根浮木,用虛弱的聲音道:“可是,我一直當你是哥哥啊。”
顧遠蕭瞇起眼,被這話戳中長久的隱痛,掰著她的下巴令她看向自己,啞著嗓子道:“從今以後,我不再是你的哥哥。”
然後他再度將她的身子壓下,不再像方才喚醒式的淺淺觸碰,徹底放任身體裡的猛獸出閘,舌尖撬開她柔軟的唇,彷彿久旱的旅人找到清泉,貪婪地汲取、啃噬。
顧雙華腦子快炸掉,像塊冰被投進熔爐,被肆意地壓榨、炙烤直至融化,黏黏地往下滴出水來。舌壁間是太過陌生的陽剛味道,來勢洶洶地侵占所有感官,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清醒地發覺:哥哥是個男人,是個有欲.望、有侵略性的男人。
幸好這時,馬車猛得一震,車夫大聲呵斥一隻突然竄到輪下的野貓,無意間打碎了車廂裡滿溢的旖旎。
察覺出哥哥分心,顧雙華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將他的身子推開,然後攏緊衣襟,飛快地跑下了馬車。
車夫被後面的動靜嚇了一跳,回頭時,只看見侯爺黑著臉走下來,沖他拋來個莫要多事的眼神。
顧雙華下車後一路疾走,所幸她認得這是侯府門外的小巷,也顧不得箱籠細軟還在公主府,埋著頭,沿著熟悉的角簷朱牆往前走,任夜風吹散她的鬢髮,吹涼她眼角的點點淚光,內心卻是徬徨無措:這條路走到盡頭,究竟還是不是她的家……
過了一會兒,抬頭就能看見侯府簷下掛著的紅燈籠,氤氳的紅光,照出身後不緊不慢跟著她的高大身影,她咬了咬銀牙,突然轉身大吼道:“你不許跟著我。”
顧遠蕭微微挑眉,第一次見到她如同被逼急的小獸,凶狠露出獠牙,虛張聲勢的模樣,令他更覺愛憐,嘆了口氣,走過去道:“這也是我家。”
顧雙華本就梗著脖子十分警惕,一見他逼近,步子踉蹌著往後退,誰知慌不擇路竟將自己逼到死角,背脊挨到牆磚的那一刻,才發覺自己太蠢,只能任由哥哥伸手撐在她臉邊,低頭問:“恨我嗎?還是討厭我?”
也 知是否自己的錯覺,她竟從這話語裡聽出絕不該屬於哥哥的小心與試探,原本憤怒的心上,竟然生出些許不忍,低頭想了許久,終是冷著臉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她都沒法討厭哥哥或是恨他,這是十幾年來,她早已深入到骨血的認定。
顧遠蕭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頰一片冰涼,脫下自己的外袍搭在她肩上,幫她將領口拉好,柔聲道:“你回去好好睡一覺,然後,給我一個答案。”
顧雙華一聽,又緊張地抬頭問:“什麼答案?”
顧遠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彎腰輕點了下她的胸口道:“我方才說了那麼多,不要告訴我你還不明白。”
顧雙華根本沒法承受這樣的壓力,一貓腰從他胳膊下跑走,然後飛快跑到門前喚著門子來開門,顧遠蕭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後,陪她走過門簷影壁、垂花迴廊,直至在她院門前停住步子,看著那個驚慌失措的身影躲進臥房,伸手觸著自己的唇,浮起一個淺淺的笑。
三小姐大晚上突然回府,讓她院子裡留守的丫鬟都嚇了一跳,哪裡還敢懶散,趕忙打水的打水、鋪床的鋪床,忙的滿院子飛轉。
可三小姐卻失魂落魄地坐在窗邊,偶爾用手摸著紅唇,臉頰微微泛紅。丫鬟們面面相覷,覺得小姐只怕是中了魔怔,試探地喚了幾聲,誰知卻見她置若罔聞,時而輕嘆、時而皺眉,最後賭氣似的擦了把臉,就將整個身子鴕鳥般埋進被褥裡,發出慘兮兮的悶哼。
到了第二日,整晚混沌未眠的顧雙華,什麼也沒想出來,只給自己添了頭疼,她無力地按著額角,迷糊地任丫鬟她梳頭,這時聽見有小廝來通傳,說公主找上門要人來了。
顧雙華一聽眼睛都亮了,想必是公主昨晚見她沒回去,今日就來興師問罪。
她現在實在很怕再見到哥哥,聽說祖母正陪著公主說話,趕忙催促丫鬟快快梳洗,淡淡敷了粉就趕忙去見公主,盼著能藉著公主的庇護,去公主府再躲幾天。
可人只要心中有鬼,老天就會讓那隻鬼親自跳到你面前。
她剛走出院子,迎面就看見顧遠蕭往這邊走來,連忙用袖子將臉一遮,掩耳盜鈴地轉了個彎,趕緊往另一條路上走。
顧遠蕭覺得好笑,她真以為自己那麼大個人,遮住臉別人就看不見了,索性抄了個近路,直接又繞到她前面,偏要與她打這個照面。
可顧雙華下定決心裝瞎到底,明明看著人就在面前,硬是直直轉了身準備往回走,可顧遠蕭快步上前,胳膊一伸將她堵在廊柱旁,瞇眼問: “為何躲著我?”
顧雙華本就因他整晚未眠,誰知一早又被逼問,十分惱火地抬眸瞪著他,氣勢洶洶地道:“昨晚之前,我明明還有哥哥,他疼我也愛我,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親人。可他突然告訴我,他不再是我哥哥,他對我一直都有別的企圖。那我該怎麼辦呢,我只想要回那個毫無所求寵著我的哥哥,我不想選,也不想給什麼答案。”
她越說越委屈,昨晚被他強迫的恐懼一併冒出來,眼圈發紅,從喉嚨裡發出傷心的嗚咽聲。
顧遠蕭未想到她怕的竟是這個,嘆了口氣,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柔聲承諾道:“若你做了我的妻子,我也照樣會疼你愛你。”
他似是想到什麼,微微翹起唇角,手掌在她發間揉了揉道:“還能給你一些,哥哥做不到的事。”
54.
“哥哥不能做的……是什麼事?”
顧雙華差點開口問出來,可她的額頭還靠在哥哥的寬肩上,杭綢薄衫能令她輕易感受到下面結實的肌肉脈絡,她突然紅了臉,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
兩人的呼吸混成一處綺靡,自己的手無意識地攥住他的手臂,那時的觸感也是如此,有力鼓起的肌肉,塊塊分明被她握進的掌心……
於是她立即站直,心跳如鼓般狂跳,然後揉了揉發紅的眼角,用平生最為嚴厲的語氣警告:“你得保證,不許再像昨晚那樣對我!”
顧遠蕭為她的領悟力而驚嘆,自己只是隨意挑了個頭,她竟知道哥哥做不到的事,就是如昨晚那般的事。
不過她也許還不知,他能做的,遠不止昨晚那件事。
可他並沒有誆騙小姑娘的打算,於是含笑彎腰,十分認真回道:“我可以同你承諾許多別的事,唯獨這件事,不行。”
他向來不會拒絕妹妹的要求,因此當他說出“不行”兩個字時,立即就看見妹妹眼裡流露出迷惘,鼻尖生氣地皺起,全身都繃出控訴的姿態。
他伸手輕搭著她的肩,頭壓下來,聲音柔得如同花葉間流轉而過的暖風:“那些別的事,包括將你捧在手心,視你如珠玉至寶,為你穿衣執扇,梳髮畫眉,還會帶你去看金陵繁花、江南城柳、長嶺堆雪,還有數不盡的江椿草木,廣闊河山。”
顧雙華一直賭氣不願看他,可聽著那些話語,心弦卻像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這世上還有誰比哥哥更懂她呢。她十幾年來最大的遺憾,就是只能困於後宅方寸之地,連京城都未好好逛過。可在她年少時,也盼著能看的更遠更廣,繁街、美景、和一切新奇的東西。可這願望是如此卑微,遙遠到無法觸及,於是只能默默壓抑下來,漸漸的,也就能淡然處之,再不起任何波瀾。
她曾經那樣的羨慕,哥哥能遊歷四方,親自看到詩裡寫的大漠長河、落日孤煙,可只敢在他回府後狀似隨意地打聽幾句,她沒有想到,哥哥會將這樣隱秘的願望給記在心上。
如果有可能,她是真想看到哥哥所描繪的一切,那些迷人的、絢麗的、廣闊的,哥哥能給她的一切,都是她心之所向。
可是,她真的可以嗎?
她抬眸看著面前的哥哥,玉樹般,五官俊美非常,他是大越最有權勢的男人之一,讓長寧侯府走向最鼎盛與顯赫,自己從懂事以來,曾經長久地仰慕過、依賴過大哥,可那並不是男女之愛啊。
於是她低頭蹙眉道:“我叫了你十七年哥哥,怎麼能說改就改,於情不合,於禮也不合。若是哥哥一意如此,不光是嫡母,連祖母也會倍受打擊,屆時侯府還會傳出個亂了倫理尊卑的惡名,哥哥可願意看到。”
顧遠蕭未想到她聽完那番告白,還能想出這些禮法倫理來教訓自己。他當然明白是自己太著急嚇著了她,原本想等將那件事查明,為蘇少陵翻案,讓她能認祖歸宗後,再讓她慢慢接受自己的愛慕。
全怪信王那個小子先下手為強,昨晚見到他們牽手的那一幕,他連血都是冷的,恨不得將她揉進懷裡,讓她每一寸肌膚都只屬於自己。
他害怕若不是如此親占,也許她就會真的離自己而去。
可他到底還是克制住,除了那個充滿親占意味的吻,沒有對她做出更出格的行為,但光那個吻,也足以讓她視自己為被欲.望操控的禽獸,徹底看低了他。
他握著拳嘆了口氣,道:“這些事,你都不需在意,我會全部安排好,遲早還你個堂堂正正的身份。你要做的只是信我和……愛我。”
顧雙華聽到“愛我”兩個字,臉已經無可抑制地漲紅,只覺得哥哥自從昨晚後,好像無恥的越發理直氣壯了,於是憤憤地攥著帕子,強行從他身旁越過,道: “我要去見公主了。”
可顧遠蕭將她的胳膊一抓,霸道地宣告:“你不許回公主府。”
顧雙華著急了:“可我答應了陪公主住七日,而且我的東西、還有寶琴都在公主府。”
可顧遠蕭經過了昨晚的事,絕不願再放她回去,於是冷哼一聲道:“公主讓你陪她養病,結果卻是放信王帶你去逛燈會,是她失約在先,也就莫怪我不信她,你好好留在侯府,那些東西和寶琴,我會幫你接回來。”
顧雙華瞪起眼:“哥哥你怎能如此不講理。”
顧遠蕭笑著輕捏了下她的耳朵:“ 忘了,我不是你哥哥,往後可要時時記得才是。”又靠近她,壓低了聲音道:“若你不記得,我會提醒你記得。”
與此同時在花廳裡,老夫人得了孫兒的示意,在公主面前又是抹淚又是喊胸口疼,就是想孫女兒想的。終是令公主頭疼地扶著額,覺得裝柔弱這件事,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只得暫時不打人家孫女兒的主意了。
等顧雙華趕到花廳時,公主握住她的手長吁短嘆一陣,再看站在她背後的黑面煞神,莫名打了個寒顫,然後丟下個你可保重的眼神,喊來門口的侍女扶著她走出門去。
顧雙華還沒來得及表達自己十分盼望能回公主府,公主就已經被勸退,只能懊惱地看著公主的背影離去,再瞥了眼旁邊一臉得意的哥哥,從未覺得呆在侯府能如此讓她心慌。
到了第二日,方仲離聽說她回府,便又按時辰來給她上課。
可做夫子的如此上心,但所教之人卻明顯心不在焉。細白的手指折著書頁一角,再用指甲蓋慢慢碾平,杏眸無神地低垂著,也不知在迷惑些什麼。
方仲離看得氣不打一處來,手裡的書捲成卷在她肩上警告似的輕敲兩下:能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比聽自己傳道授業還要重要!
顧雙華回過神來,忙朝夫子歉意的笑,又為他斟了杯茶安撫。可她現在所考慮的,是比一堂課更重要,能影響終身的大事。
見方仲離並膝坐著,喝著徒兒親手送上的茶,總算消了氣。顧雙華突然生出個念頭,拿了把團扇幫他搧著風,問道:“哥哥曾對我說,夫子是本朝學問最高之人,我恰好有一事不明,常常鬱結於心,能否請先生解惑。”
方仲離被她恭維得十分受用,撩袍將腿一疊,道:“是什麼事,問吧。”
顧雙華想了想,這事實在有點難說出口,糾結一番道:“我聽見人家同我說的一個故事,有一個……咳,譬如說一只狐狸,它被一位獵戶馴養了多年,獵戶對它極好,為它驅散仇敵,給它溫暖安定,是以這只狐狸一直視他為親人般依賴。有一日,這只狐狸在山野中遇上了另一只公狐狸,他們處境相似,也算是有些……投契,公狐狸想讓這只狐狸同它一起去另一處築窩,但這時獵戶卻突然告訴那只狐狸,他不願放它離開,還想與它廝守終生。可狐狸卻只將獵戶當作親人,你說,她究竟該怎麼辦?”
方仲離聽得滿頭霧水,將 杯一放詫異道:“既然是只狐狸,獵戶如何能與它廝守,這樣離奇的事,我可從未聽過。”
顧雙華覺得有些頭疼,想了想,道:“夫子就當是誌異故事,這狐狸是可以化作人形的。關鍵是,這只狐狸究竟該怎麼選呢。”
方仲離重重“哦”了一聲,手往桌案一敲道:“那就是只狐狸精啊!”
顧雙華按著額角,為這人的直腸子敗下陣來,那邊方仲離還在說:“人妖殊途,狐狸精哪能和人相處,若是按著《聊齋誌異》記載,那獵戶可是會被吸乾陽壽而亡的。”
他還想繼續感嘆,顧雙華將面前的書本一展,用十分認真的語氣道:“夫子,雙華求知若渴,還請夫子快些上課吧。”
而在這時,鄒氏也正頭疼地對著擺了滿屋子的禮物,旁邊坐著神情怔忪的老夫人。從昨日起,信王突然變著法的給侯府送東西,而且都指明是送給三小姐的。
昨日是古玩玉石,今日是他從各地搜羅來的好茶,還附張字條:“汝心之所悅,吾心之所念。”
鄒氏看著這張字條,莫名起了雞皮疙瘩,可這意思是再明白不過,只怕再送幾日禮,跟來的就是來提親的官媒了。
她越想越覺得氣結難安,信王雖然只是個閒散親王,為人也十分風流,可嫁過去也是正經的王妃,若是能掌住中饋,再生個世子,哪怕府裡有侍妾又能如何。
自己嫡親的女兒,都未必能有這種造化,那丫頭何德何能,能引得信王為她折腰。
這時,旁邊的老夫人也轉過彎來,臉上掛笑,看著那些紅紙包著的名貴茶包道:“王爺能有這份心,知道雙華是愛茶之人,特意送來這樣的禮物,說明並非一時貪慕,是真把咱們家三小姐放在心上的。”
她見鄒氏還是抿唇不語,又添了句道:“況且王爺和蕭兒交好,諒他也不敢欺負雙華。”
鄒氏輕哼了聲,語氣裡帶了諷刺道:“不過送了兩日禮物,還不知王爺究竟何意呢,婆婆這就將他當孫女婿看了。”
老夫人臉上笑容愈深,悠悠道:“信王至今都未娶妻,更未對誰家小姐獻過如此殷勤,若不是這意思,還能是何意呢?”
她抬眼看見孫兒剛進門,便抬高了聲音道: “蕭兒,你說是不是。”
誰知顧遠蕭滿面寒霜,冷眼掃過那些茶包,直接甩出幾個字:“全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