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隨話音走進門的,就是侯府如今最大的仰仗,長寧侯顧遠蕭。
他剛隨聖駕從江南治水患回京,連身衣裳都沒換就趕了過來,風塵僕僕,卻絲毫未減矜貴氣度。
尚書夫人素聞得長寧侯的大名,據說此人驚才絕艷,文武皆能,從小就在世家子中極為出挑,八歲入宮陪大皇子伴讀,頗得皇帝的喜歡,待他幾乎如親子無異。
五年前老侯爺病逝後,皇帝立即賜他襲了長寧侯的爵位,從此對他更為器重,凡是朝中大事都先與長寧侯商議。
如今見了面,連向來高傲的尚書夫人也不由在心中暗暗稱讚:果然是天人之姿,只可惜自己沒生個適齡的女兒,能配上這樣的人物。
顧遠蕭昂首走進花廳,看了眼正孤零零站在中央的顧雙華,自然地走到她身旁站定,然後才向老夫人和鄒氏行禮,道:“孩兒回來了。”
老夫人笑著沖他點了點頭,再看面前並肩而立的兩人,不知為何竟覺得宛如一對璧人,十分的般配。
鄒夫人見兒子滿臉疲憊,忙心疼地招手道:“在外奔波這麼久,也不知先回房歇一歇,趕快坐下罷。”又吩咐身旁一個丫鬟道:“還不去扶侯爺落座,好好伺候著。”
顧遠蕭卻朝那丫鬟擺了擺手,轉臉看著還未回過神來的顧雙華,沉聲道:“你先回去坐著。”
顧雙華尚有些暈乎,呆呆抬起頭,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竟從大哥臉上看出些許安撫之意,彷彿是在說:這裡交給我就好。
她立即就覺得這念頭十分荒謬,以顧遠蕭如今的地位,怎麼會為府裡小姐的嫁娶費心,何況自己根本不是他嫡親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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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捏緊手裡的帕子,後知後覺地朝哥哥一福,然後在他飽含威嚴的眼神迫使下,抿著嘴轉身,乖乖回椅子上坐好。
顧遠蕭的目光一路追隨她坐下,隨後才跟著撩袍入座,端起手邊的熱茶抿了一口,雙眸垂下,問道:“我方才聽說,今日是要商議三妹的婚事?”
鄒夫人覺得納悶,顧遠蕭公務繁忙,向來不會管內宅的事,怎麼今日突然上心起來了。
思來想去,想必是因為兒子極為重視這門親事,盼著能與尚書府結為姻親,於是笑了笑,將尚書夫人的來意說了遍,又加了句:“等雙華嫁了過去,咱們和王尚書就成了親家,朝內朝外,都得多些來往才是。”
老夫人聽見這話,不由在心中輕哼一聲:眼瞅著能用上這個養女時,就忘了剛才有多嫌棄了。
顧遠蕭聽罷,輕磕了下手裡杯蓋,目光炯炯地望過去,問:“這親事,母親和祖母可是已經應下了?”
鄒夫人和老夫人互看一眼,一時都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最後,還是老夫人先開口道:“雙華自小就到了咱們家,侯府小姐該學的規矩、該享的福分樣樣都沒缺過,我也一直將她視作親孫女一般,如今她能結成這門好親事,咱們自然是替她高興。”
她這話明著是說給顧遠蕭聽得,其實也是給尚書夫人提個醒:她這個老太太還沒死,就不會讓顧雙華被婆家欺負了去。
顧遠蕭目光往旁淡淡一轉,又問道:“三妹也應允了?”
顧雙華猛地抬頭,急著想要申辯:“不是,我……”
鄒氏怕她又說出掃興的話,壞了兒子的好事,忙狠狠咳了一聲,再沖她拋過去一記眼刀搶著道:“她與王公子私定終身在先,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顧雙華滿心的冤枉:她什麼時候和那王公子私定終身了,她根本就不認識他!
可到了這境地,人家寧願絕食也要娶她,自己硬要撇清關係也沒人會信,正在苦惱時,突然聽見顧遠蕭將茶杯重重一放,冷冰冰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
滿屋子女眷面面相覷,唯有顧雙華又驚又喜,只覺得四周都變得亮堂了。
老夫人皺起眉,以為孫兒存著和鄒氏一般的念頭,覺得顧雙華不配嫁入尚書府,急忙道:“孫兒你公務繁忙,這些事就不必勞動你來費心了。雙華的婚事,讓我這個祖母和你母親定下就好。”
顧遠蕭輕抬眼皮,語氣裡藏著不容置喙的強硬:“長兄為父,她嫁不嫁,要嫁給誰,自然是由我這個兄長說了算。”
尚書夫人猜不透長寧侯葫蘆裡到底賣的哪門子藥,自己還沒嫌棄呢,怎麼這邊倒是說不嫁了,於是試探地道:“三小姐雖非嫡出,但我家中兒既然鐵了心娶她過門,該有的聘禮我們必然會給足,侯爺也無需覺得不夠般配。”
誰知顧遠蕭臉色更沉,冷笑一聲道:“夫人大概弄錯了,我不同意,是覺得貴公子配不上我這妹妹。”
尚書夫人瞪大了眼,等回過神來,氣得滿頭珠翠都在發顫,她的親兒子,尚書家最有出息的嫡子,竟被嫌棄配不上永寧侯府的 個養女,這不是存心糟踐人嘛!
鄒氏也聽得是暈頭轉向,懷疑顧遠蕭是不是趕路趕糊塗了,這說的都是什麼話,親事沒談成,倒把尚書府給得罪了,連忙站起道:“蕭兒你可別開玩笑,王公子年少有為,是未來的棟樑之才,家世與咱們侯府也十分相配,更別提雙華那丫頭……”她瞅了眼兒子的臉色,硬把後面話給咽了下去,只恨恨道:“錯過了這次,你讓她上哪再去找這樣的夫婿。”
她就差沒明說:這難得撞上個眼瞎的,還不趕緊抱牢別撒手,順便也給侯府掙回些好處。
顧遠蕭容色不變,仍是篤定道:“論不論出身,三妹也不是王家公子能配得上的。”
尚書夫人氣得耳中嗡嗡作響,也顧不得什麼體面,站起來就要開罵。
誰知顧遠蕭突然抬眸盯著她,道:“據我所知,王公子在風安巷養了個煙花女子,如今已經懷有六個月身孕,不知尚書夫人準備如何處置這個女子。 ”
尚書夫人被他看得渾身一抖,那股子要討說法的氣焰立即就弱了下來,然後便覺得心虛:這件事她自問藏得十分隱蔽,這人是怎麼知道的!
說起來可真是筆爛賬。全怪自家兒子被狐朋狗友帶壞,有段日子流連於花巷,還養了個據說賣藝不賣身的藝伎在外宅。她知道後震怒不已,本想著給筆銀子將人打發了了事,誰知卻發現那藝伎竟懷了身孕。
無論如何,這也是他們王家的骨肉,尚書夫人心下不忍,決定幫兒子瞞下了這件事,準備等孩子出生就抱回府裡來養,至於那女人生完孩子再打發走,以免日後多出些是非。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長寧侯為何會查出這樣的小事,還在這時拿出來將她的軍。
可短暫的慌亂後,尚書夫人又鎮定坐下,抬手摸了摸鬢髮,道:“不過是個上不了檯面的賤婢,留子不留母,侯爺何必介懷。再說京城的世家子弟,誰身上沒幾樁風流韻事。更何況中兒到這個年紀連個妾室通房都沒,鐵了心要娶你家三小姐,往後自然也會收心,不會再犯這樣的糊塗事。三小姐若是介意,往後大可將那孩子掛在她的名下養。新婦剛進門,能多個孩子也就多了份仰仗,對三小姐也不是件壞事。”
顧雙華低頭撇了撇嘴:好一個“風流韻事”,將養外室還有了孩子這件事摘的如此輕巧,又感嘆那王公子自詡深情,卻毫不妨礙他在外留情留種。
再瞅見顧遠蕭也是滿臉的不屑,內心又生出些許欽佩:自家這位身份尊貴的大哥,可從來不會碰什麼鶯鶯燕燕,連皇帝送來的通房美婢也全打發了出去,雖然性子是冷傲難以親近了些,卻比王公子和尚書夫人口裡那些“世家子弟”正派許多。
這時,又聽顧遠蕭冷笑道:“行啊,我明日就將夫人這話如實禀報給陛下,看陛下是否也認為,我家妹子剛進尚書府的門,就替煙花女子養孩子,是件大大的好事。”
尚書夫人被他說的冷汗都冒出來,誰不知道皇帝最厭惡的就是世家子流連煙花之地,當年大皇子就是被奸人偷偷帶出宮去,不幸感染花柳暴斃。
本朝后宮子嗣本就單薄,如今只剩下一個有哮症的二皇子,眼看著皇位後繼無人,這是皇帝常年最大的一塊心病。
當初大皇子薨逝後,天子勃然而怒,將那佞臣亂棍打死,把屍體在城門曝曬三天才解恨,後來還下了狠令禁止京城貴冑狎妓。
若是中兒被皇帝知道做下這種糊塗事,還裡有什麼前程可言!
顧遠蕭說的點到即止,也不再多言,只耐心地低頭飲茶等她想明白。
尚書夫人臉色數變,幾乎要將牙給咬碎,最後終是頹敗地吐出口氣,道:“罷了,既然你們侯府不願嫁,我們也無謂勉強,這門婚事就這麼算了。”終是壓不下心頭的怨氣,斜眼瞥過去酸酸道:“你們就將三小姐好生留在府裡吧,我們可等著看她日後會嫁個怎樣完美無瑕的好夫婿呢。”
說完她也不等老夫人下令逐客,氣呼呼叫上門外的丫鬟就往外走,過門檻時還差點因為太氣給絆了一跤,低頭啐罵一聲,憤憤想著:回去得好好把那個沒出息的兒子教訓一頓,誰叫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還累得自己這個當娘的平白送上門來給人羞辱。
好生生的婚事就這麼被攪黃了,一時間,花廳裡只餘熏爐燒的輕響,卻無人出聲。
老夫人慢慢醒過神來,讚許地對顧遠蕭道:“還是蕭兒你心細,若不是你發現那王公子竟然做下這樣的荒唐事,咱們可是差點將雙華給推入火坑了。”
鄒氏心裡不痛快,高聲道:“我看尚書夫人說的也沒錯,反正是留子不留母,她嫁進王家本來就是高攀,有什麼好計較的。就為了這種無謂的事,咱們可是把尚書府都給得罪了。”
顧遠蕭一派輕鬆道:“得罪便得罪了,娘親無需為此介懷。”
鄒氏一挑眉:“話可不能這麼說,你現在雖得陛下倚重,可多個敵人,自然就多了份隱患。再說戶部王尚書可是皇帝向來器重的一品大員,他若是為這件事記恨在心,尋著機會報復你可怎麼辦。”
顧遠蕭淡淡一笑,道:“王尚書不會為這種小事與我為敵,更何況,我也不怕他的記恨。”
鄒氏眼珠一轉,突然明白過來:兒子今日如此反常,莫非是提前收到風聲,知道 書府可能要出事,不願自家去趟這灘渾水。
她這麼想著,心里便舒坦了不少,又擺出慈愛神色道:“既然這件事已了,蕭兒你連日奔波如此辛苦,趕緊回房去好好歇息吧。”
顧遠蕭確實有些累了,伸手按了按眉心,目光往旁邊尋去,看見嬸嬸秦氏熱絡地扶起老夫人,而那個滿臉竊喜的女子也跟著站起,似乎想追到老夫人身邊……
這時,鄒氏冷著臉邁步,正好擋在顧雙華身前,又拋去一記冷眼道:“你隨我回房,把這件事原原本本給我交代清楚。”
顧雙華暗自嘆了口氣,她好不容易解決了大麻煩,正想著一年未見祖母,要陪她說說話,誰知被鄒氏突然發難,正想認命隨她離開,突然聽見大哥在身後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讓她留下,我有話要同她說。
4.
方才還熱鬧的花廳裡只剩下兩人,一坐一立,遙遙相對。
彼時正是初椿,門外有闕闕暖風,簷上粱燕輕啼,許是因為心頭大石落地,顧雙華嗅著被微風捲入檻坎內的花香,竟莫名生出流年脈脈、靜歲悠悠之感。
可執意將她留下的大哥顧遠蕭,說是要問話,卻始終沉默著,手指輕搭著額角,深潭似的黑眸久久凝在她臉上,似是在認真審視著什麼,思索著什麼。
顧雙華在他的注視下漸漸緊張起來,局促地低下頭,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
她對這位侯爺哥哥,到底是有些害怕。
又過了半晌,她再偷偷抬眸一瞥,發現顧遠蕭雙目微瞇,用指腹按著額角輕揉,似乎已是疲憊至極。
她突然覺得有些愧疚,若不是因為自己的事,大哥也不必片刻未歇地趕過來。
可她想也不明白,事情都了結了,為何哥哥還要留在這兒,說要問話,又不開口,就這麼看著她,實在是古怪至極。
於是她清了清喉嚨,試圖緩和僵硬的氣氛:“大哥渴不渴,要不要我為你煮杯茶喝?”
顧遠蕭幽深的眼眸裡有了片刻的光亮,點頭道:“我也許久未喝過你煮的茶了。”
其實本朝,需要繁瑣工序的煮茶已經被更方便的泡茶取代,哪怕是大戶人家,只在需要附庸風雅時,以煎茶來待客。
可顧雙華自小性格就拘謹內向,不太懂得與侯府的其他人交際,所愛之事,也多是能獨自呆在房中完成的。
她第一次看人煎茶,便著迷於這樣的古樸儀式。於是翻遍書籍去學,學著燒起紅泥小爐,讓手腕如行雲般舒緩抬放,青綠的茶湯輕注入瓷碗,碧波傾瀉,水聲叮咚,心緒也如清茶般舒緩而寧靜。
日積月累,她便練得出神入化的煮茶手藝,連喝慣了御賜茶葉的老夫人都讚不絕口,時常喊她去房里為自己煮茶,再擺上幾碟剛做的點心,祖孫倆一聊就是一個下午。
如今瞧著哥哥的疲態,顧雙華覺得無以為報,想了想去自己也就這樣能用上的長處,一聽見顧遠蕭應允,便吩咐下人送來了茶具和茶餅,然後跪坐在蒲團之上,讓宮絛繞著杏色裙擺在腳邊鋪開,將銅壺擺在炭火之上,再低頭仔細研碎茶餅。
她對待所愛之事向來專注,那一刻,屋內靜謐至極,只聞得炭火劈啪作響。
跪坐在爐邊的女子神情柔和、目光澄亮,臉頰被爐火映得微微發紅,鼻尖滑下一滴汗來,她卻渾然未覺,只不徐不緩地捏著瓷杯擺開。
水煮至二沸,她微微傾身,正將茶粉注入壺中,再用竹夾在沸水中攪動。突然間,她感覺後頸撲上灼熱的鼻息,大哥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貼著她的耳廓道:“該怎麼煮,你來教教我。”
顧雙華的耳根倏地就紅了,她長這麼大只和丫鬟貼的這麼近過,可哥哥的氣息和她們不一樣,陽剛、滾熱又帶著某種親掠意味,令她嚇得連呼吸都快停滯。
她一動也不敢動,全身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木偶,這時,又察覺出顧遠蕭粗厚的大掌貼著衣袖滑過來,眼看就要捉住她從袖口露出一截的手腕。
她嚇得手臂一抖,終於驚呼出聲,竹夾掉落入壺中,燒沸的熱水濺出來,差點落到顧遠蕭的手背上。
顧雙華倒吸口涼氣,然後才想起轉身去看,只見顧遠蕭匆匆將手收回,姿勢略有些狼狽,可眼底卻是在笑。
他並未因此而責怪她,甚至,好像還為她的慌亂抗拒而感到欣喜。
顧雙華實在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可她被這變故弄的十分混亂,只愣愣看著大哥溫柔含笑的雙眸,一時竟忘了是該道歉,還是要想法子避開。
所幸顧遠蕭沒有再靠近她的意思,只神情輕鬆轉身坐回去,又朝爐上瞥了眼,聳聳肩道:“這茶湯老了,再煮一壺吧。”
顧雙華“呀”了一聲,轉頭看茶湯已經煮得發黃,可憐的竹夾隨沸水沉浮,撞得銅壺壁咚咚,似乎在抱怨自己這風雅之物,被他們害的如此落魄。
她心跳還未平息,重又跪坐在炭爐邊,邊換水邊偷看大哥,意外發現他的姿勢徹底放鬆下來,剛才的審視和戒備全都不見了。
哥哥一直待她極有分寸,剛才究竟為何會這樣?
又回想起那夢中女子,顧雙華心頭突地一跳:莫非,哥哥剛才是在試探些什麼?
這猜測實在太可怕,她根本不敢細想下去,趕緊穩住微微發抖的手腕,深吸口氣,讓自己摒除所有雜念,總算把這壺茶給煮好。
顧雙華用手托著瓷杯底,小心地遞過去道:“哥哥快喝吧,我特意加了白芷,最是解渴解乏。”
顧遠蕭見她並未因剛才的事介懷,淡淡笑了笑,將茶杯接過來,放在唇邊吹拂著飲下,然後沉沉道:“一別許久,果然還是你煮的茶最好喝。”
顧雙華歪頭想著:方才鄒氏好像說過,哥哥去江南不過半月,怎麼也算不得許久。
不過她並未多想,彎眸笑著道:“哥哥喜歡就好,若是不夠,我再去幫你煮。”
顧遠蕭心情似乎不錯,將空茶杯輕擱在桌案上,眉宇間的疲倦之色已經褪去不少,然後他站起身,自然地執起茶壺將令一只瓷杯注滿,再遞到顧雙華手裡,道:“你也喝一杯解乏吧。”,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又皺起眉,低頭替她吹了幾口道:“小心別燙著了。”
顧雙華受寵若驚地接過杯子,然後聽大哥淡淡道:“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給我煮茶是什麼時候?”
她在氤氳的茶霧中抬起眸子:那好像,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顧遠蕭方才十五,恰逢西北邊城有軍.隊譁變,老侯爺領旨去邊關平叛,想著長子這些年學有所成,便有意帶他去歷練一番。
那時的顧遠蕭被眾人追捧、意氣勃發,還帶著少年睥睨一切的狂傲,他自認為熟讀兵書,又急著想做出功績,在得到細作故意送來的假消息時,不顧老侯爺讓他守城不動的安排,貿然做出帶一隊親衛軍出城追擊。
結果,他中了叛軍在城外設下的埋伏,雖拼死逃回,隨身所帶的兵士卻折損大半。老侯爺勃然大怒,依軍法讓他跪著足足抽了幾十鞭,最後是所有將士求情才放過他。
回京城後老侯爺又帶著他進宮負荊請罪,求得皇帝原諒後,再罰他關在書房思過,什麼時候想明白,才能出來。
那時正是凜冬,顧遠蕭穿得單薄,老侯爺狠心不讓人送厚衣和鋪蓋進去,並發了狠話,哪個丫鬟敢進去照顧,立即趕出侯府。若是誰敢為他說情,就連帶著一起受罰。
鄒夫人心疼兒子,卻怕被老侯爺怪罪,自己的親女兒是斷不能冒險的,於是將顧雙華叫到面前,吩咐她偷偷溜進書房照拂大少爺,別讓他冷了餓了,或是凍出什麼病來。
反正老侯爺總是偏幫這個養女,就算被發現了,要怨恨也落不到自己人的身上。
顧雙華不敢反抗嫡母,只得乖乖去書房陪大哥受罰。
到了黃昏時分,房裡只剩微弱的炭火撐著幾分暖意,顧雙華冷得夠嗆,可從她進門,大哥只是如木塑一般坐在那裡,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細心留意才能發現,他神情裡濃濃的頹廢和悔恨。
她對顧遠蕭雖然敬畏,卻也記得他往日里肆意飛揚的模樣,心裡不太好受,攏著衣袍走過去,輕聲問道:“大哥,你冷不冷,要不,我給你煮壺茶暖暖身子吧。”
顧遠蕭仍是那副冰冷的模樣,連眼神都沒往她這邊瞥一下。
顧雙華偷偷嘆了口氣,反正幹坐著也太冷,自顧自地生起炭爐,燒水煮茶,直到書房裡被茶香填滿,竟好似多了濃濃的暖意。
見妹妹仰著紅撲撲的小臉,獻寶似地將一杯熱茶遞上來,顧遠蕭眉頭皺了皺,終是不忍推拒,將那杯茶接過吹了吹,再一飲而盡。
顧雙華緊張地觀察哥哥的表情,發現一杯熱茶下肚,他緊繃的眉心似乎鬆動一些,立即受到鼓舞,又再坐回爐邊,一杯杯為他煎茶……
在那個冬夜,簷下有冰柱消融,水滴不斷打在窗櫺之上,似乎也在嚮往紙窗內的靜謐與暖融。
顧遠蕭仍沒有開口,姿態卻不像剛才那般冷硬,就這麼默默看著她碾茶、煮水,攪注……一樣樣繁瑣的煎茶工序被做的優雅自在,然後,他伸手接過她煮好的茶,熱熱暖暖地喝下去。
直到更鼓聲響起,顧遠蕭見妹妹已經露出疲憊之色,終於重重吐出口氣,道:“你回去吧。”
顧雙華有些為難,嫡母讓她進來照顧,並未說過何時可以離開。可顧遠蕭估計要被罰上一整夜,她總不能留在這裡過夜吧。
顧遠蕭似乎看出她的心事,唇角竟帶了絲撫慰的笑意道:“我沒事了,你回去吧。”
顧雙華和這個哥哥從來算不得親近,今日是第一次離得這麼近看他笑,忍不住在心中想著:哥哥笑起來可真好看啊。
十二歲的顧雙華雖早熟自持,可想到天神般冷傲的哥哥今晚是因她而笑,難免有些得意,於是也咧開嘴,隨他一同笑了出來。
顧遠蕭方才只是禮貌地沖她笑,沒想到會看見這個向來沉默呆板的妹妹,沖他揚起小臉,笑得調皮又嬌俏。他怔了怔,隨即握拳抵住唇,卻掩不住唇邊逐漸擴大的笑意。
馨黃的燭火搖曳,一對小兒女相對而視,笑得輕鬆暢快。
可很快,顧雙華就發覺自己在哥哥面前太過踰矩,連忙斂起笑容,低頭向他道別,再拎著裙擺往門外走。就在邁過門檻時,顧雙華似乎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極輕的:“謝謝。”
她心中猛地一跳,可那聲音太輕,像是哥哥也像是風聲,她並不敢去確認,只低著頭匆匆離開,可藏在她唇角那抹的笑意,卻過了很久才消散……
一年後,老侯爺意外病逝,顧遠蕭以世子身份襲承了爵位,短短兩年時間,他從侯府裡驕傲恣意、因輕率而在長夜悔恨的少年,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權傾朝野的長寧侯。
而顧雙華則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淡忘了那個冬夜。
未想到,哥哥竟還是記得的。
如今被他提起,顧雙華又憶起自己當日的輕狂,覺得不太意思,低頭輕聲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哥哥若是喜歡,我便一直給你煮茶。”
顧遠蕭微微偏頭,掩住眼角眉梢愉悅的笑意,想了想,又問道:“對了,你會不會怕?”
顧雙華被他問的錯愕,抬眸問:“怕什麼?”
“怕像她們說的,錯過那個王家公子,你就再沒法覓得良婿?”
顧雙華連忙搖頭道:“雙華從來不敢肖想能嫁入高門,若尋不到良緣,就留在府裡陪著祖母,伺候她百年歸老。”她想了想,又小心地加了句:“若是母親不願多養個閒人,我也可以做些刺繡活計,補貼我房裡的開支。”
顧遠蕭微微皺眉,隨後傾身過去,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如此。”
不會讓她什麼?一直留在侯府裡嗎?
顧雙華覺得今日哥哥說話都像打啞謎,藏著許多她不懂的東西。可因為被提起姻緣,她又想起那個借用了她一年身子的女子,不知還得為此面對多少未知的禍事。
這時爐中炭火漸熄,她正要起身去添,卻聽見顧遠蕭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去吧。”
不是要叫自己問話嗎,可他還什麼都沒問呢?
難道,就是想問自己怕不怕嫁不出去。
她越想越覺得古怪,可也想哥哥能早些回去歇息,於是站起對他一福,正要道別,顧遠蕭突然好像憶起什麼,喊道:“等等。”
然後,他從懷裡拿出個緞面的匣子打開道:“這些珍珠是我在江南時,當地的一個富紳送給我的。據說是他去藩國時尋到的,算得上世間罕有,十分適合年輕女子做成首飾佩戴。我留在身上也沒用,正好你在這裡,就送給你罷。”
顧雙華看那匣子裡的珍珠顆顆溫潤飽滿,足有普通珍珠的一倍大,最特別的是,顆顆珍珠全竟泛著銀灰色的光澤,光彩奪目、煞是好看,可她不敢去接,道:“府裡的年輕女子不少,哥哥若是要送,可以送給長姐或是二房的妹妹。”
顧遠蕭一挑眉:“熏兒年紀還小,用不上這些。雙娥每年往房裡添置那麼多首飾,還有不少御賜之物,也看不上這種不值錢的玩意兒。”
說完,他不由得顧雙華再拒絕,把將匣子塞進她懷里道:“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你拿著便是。”
顧雙華怔怔捧著匣子,還沒來得及說一聲謝,就看見顧遠蕭立即扭頭,像躲避什麼似的,大步走了出去。
她眨了眨眼想:“大哥是不是累糊塗了,怎麼前言不搭後語的。不是從番邦求得,世間罕有的珍珠嗎?怎麼又說是不值錢的玩意兒,所以這珍珠到底是稀罕,還是不稀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