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顧雙華甦醒時,戶部王尚書家的大公子,正為了要娶她在府裡絕食整整兩日。
據說,這位平日里眼高於頂的公子哥,如今鬧得人不人鬼不鬼,好像腳一滑就能栽進地府衙門。
又聽說,王公子還在夫人門前長跪不起,說娶不到長寧侯家的三小姐,士族、功名對他毫無用處,不如全捨了去,一了百了。
尚書夫人被他氣得肝火竄上頭,舉起巴掌就要扇這個不孝子,可見著向來疼愛的兒子餓得臉色慘白,單薄的身子迎風打著晃,實在又不忍,一把將他摟進懷裡痛哭,咬著牙應允了這門婚事。
顧雙華蹙著含煙細眉,只覺得耳邊雲山霧罩的,根本聽不真切。
可丫鬟東珠生就一副清脆利落的嗓音,正眉飛色舞地,將王尚書家一場鬧劇講得活靈活現,最後還添了句:“什麼冠絕京城的尚書家公子,最後,還不是都拜倒在我家小姐的石榴裙下。”
東珠邊說邊偷瞥顧雙華的臉色,然後就暗自犯起了嘀咕:以往聽到這些事,自家小姐都是得意地翹起紅唇,再姿態慵懶地勾一勾手指,讓她在自己本就精緻的妝容上,多貼一片妖豔的花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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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輪到東珠彎腰下來,恰到好處地贊一句:“三小姐生的可真是美!”
雖然東珠為人圓滑事故,但不得不說,這句贊言卻是真真切切發自肺腑。
她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被派到小姐房裡時,規矩地行完禮,抬眸這麼一看,就差點得連問候的話語都給忘了。
那時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顧雙華隨意披著件白狐領緞面小襖,懶懶打著哈欠,用瓷玉般的指尖捻著銀杵去撥香爐裡燒了一晚的餘灰。
灑金似的晨曦自她身後的窗格透進來,伴著香爐裡燒出氤氳的煙霧,顧雙華尖俏的臉蛋埋在狐領裡,頰似芙蓉,檀口含椿,令東珠恍惚間覺得,仙子出塵也不過如此了。
只可惜三小姐這樣的容貌,卻非侯府正經所出的小姐。
這是府裡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
老侯爺在某次出征後,牽回一個尚不足兩歲的女童,說這女童是自己一名副將之女,那副將為了救他而死,全家人都在飢荒中死去,臨終將唯一愛女託付給老侯爺照料。
其實這說辭,侯夫人鄒氏是不太信的。但她那時早生下嫡子顧遠蕭,還有侯府正經的嫡小姐顧雙娥,想著這女童不管什麼來歷,反正連個庶女的名分都沒,就暫且把她容了下來。
顧雙華從小寄人籬下,又在嫡母的防備中長大,很快就明白自己的處境,開始學著謹言慎行,努力降低存在感,不想惹得嫡母犯嫌。
她這般乖巧懂事,倒是意外得到侯府老夫人的喜歡,一直以來,都將她當作親孫女般疼愛。
五年前老侯爺病逝,鄒氏礙著老夫人的情面,明面上對顧雙華一如既往,吃穿用度樣樣都沒短缺,但府裡上下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夫人看這位無名無份的三小姐最不順眼,只盼著她及笄後就隨便打發出去。
於是下人們各個求神拜佛,生怕被分去三小姐院子裡伺候,那裡不但半點油水都撈不到,稍微盡點心,還容易被夫人不待見,基本就絕了在府裡晉升的路。
若是被派了過去,明面上說是伺候小姐,其實也就堪堪比粗使雜役強上幾分,真是有苦也只能往肚裡咽。
而東珠原本是大小姐房裡的丫鬟,平日里乖巧伶俐,很得顧雙娥的喜歡。誰知她太過得意忘形,時常將大小姐賞賜的珠寶拿出來顯擺,引得管事嬤嬤眼紅,找個錯處將她狠狠罵了一頓,打發到了三小姐房裡。
東珠本是萬念俱灰,可那日驚鴻一瞥,令她覺得這天仙似的人兒,總會有一番造化。也許被什麼顯赫權貴看上,自己作為貼身丫鬟跟過去,少不了能撈點好處。
於是,比起顧雙華滿院裡消極怠慢的下人,東珠鞍前馬後,顯得格外熱絡,什麼事搶著做。
可很快她就發現,顧雙華空有美貌,性格實在是扶不上牆,成日呆在房裡看書吃喝,安靜的不像個活人。
除了時常去老夫人房裡,三小姐連和侯府正經的主子:大少爺和大小姐都來往的不多,更別說花心思去討好夫人。
東珠失望至極,也就斷了傍著三小姐飛上枝頭的念想,幹活開始變得懶散,有時連杯熱水都懶得添。
幸好顧雙華是個淡漠的性子,似乎早習慣身邊的下人如此,也沒因此特別為難她,只是待她漸漸疏遠。
這倒是正合東珠的心意,她本就怕和三小姐太過親近,會惹得夫人不高興,把自己給困死在這個倒霉地方了。
於是她樂得清閒,整日盤算著怎麼能藉把梯子爬回正院,誰知就在這時出了件怪事。
一年前,三小姐在花池意外落水,被救起後大病一場,然後性子就突然變了。
具體是個怎麼變法,東珠也說不清。
反正就是打扮招搖了,眼波也妹了,好似原本規矩開在牆角的臘梅,忽地變作迎風盛放的艷麗薔薇,隨便一個動作、眼神,
甚至掩著唇輕笑一聲,就能招蜂引蝶,惹得無數人折腰。
丫鬟們暗地裡偷偷議論,這三小姐變化如此大,只怕是被鬼上身了吧。
可東珠卻覺得,就算是被上身,也是只狐狸精上身,而且還是個頗為精明的狐狸精,手段伎倆都令她欽慕不已。
可自從昨日再度意外昏迷後,如今坐在牀頭的三小姐,看起來十分不對勁,柔妹的眼波變作了怔忪,似乎還帶著些謹慎,倒有些……
像一年前的三小姐……….
東珠嚇得甩甩頭,可千萬別再變回去了,她花了整整一年討好這“妖精上身”的顧雙華,就盼著她能在那堆金桃花里挑個好人家,做個被嬌寵著的富貴夫人,讓自己能跟著雞犬升天。
若是再變回以往那個“廢物”小姐,自己不就浪費整整一年光陰,倒不如去投湖自盡了好。
而此時,被她鄙視的“廢物”三小姐顧雙華,終於如夢初醒般抬起頭,開口問道:“東珠,現在是何年何月,我究竟睡了多久?”
東珠一愣,隨即回道:“小姐你怎麼了?現在是辛酉年四月,你昨日下牀時撞了頭,才睡了一日而已啊。”
顧雙華瞪大了眼,頓時被嚇得不輕。她的記憶明明還停在庚申年臘月,那日她被老夫人叫著去花園賞梅,因到的早,就站在池邊等著,卻不知被誰給一把推了下去……
怎麼這一覺醒來,竟成了一年之後的四月,還有東珠說那個什麼尚書公子為她要死要活,非她不娶,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顧雙華正覺得頭疼欲裂,突然嗅著面前濃濃的茶香,透過熏白的水霧,看見東珠那張過於殷勤的笑臉:“小姐,你究竟怎麼了?是不是魘著了?”她眼珠一轉,又打趣道:“還是,您忘不了那位的鄭公子,所以捨不得嫁進尚書府?”
救命,哪兒又來了個什麼鄭公子!
顧雙華忍住想扶額的衝動,低頭把那杯熱茶捧得緊些,總算讓涼透的身子恢復些溫度。
她心裡明白,這其間一定出了什麼差錯,正想著該從何處發問,就被藏不住話的丫鬟一股腦地倒出。
原來這位鄭公子本是嚴國公的嫡長子,可嚴國公夫人生他時難產去世,他也落得個體弱不足的毛病,再加上父親娶繼室生下的弟弟處處都壓他一頭,性子就變得十分陰鬱。
半年前,他隨父親來侯府做客時,正好撞見顧雙華在水邊葬花銀詩,粼波碎花,美人憑欄,那景象令他一見就挪不開目光。
再走近細聽,美人輕聲銀出的詩句中,竟頗有自憐自哀之意。他忍不住上前詢問,傾談間得知她身世,再想到自己自小喪母,連世子之位都被繼弟奪了去,胸口頓時飽含悲愴,只覺得兩人如此相似:雖托身富貴朱門,不過是一對可憐人罷了。
那日之後,鄭玄就念上了這位顧家小姐,暗自立誓,一定要求父親將她娶回來。誰知他籌謀許久,還未探明佳人心意,半路里殺出個王公子,將這門親事截了胡。
東珠說得滔滔不絕,哪知小姐早已聽得滿身冷汗,捏茶杯的手指都有些發顫。
東珠再壓低了聲音,靠在顧雙華耳邊輕聲道:“要我說,那鄭公子雖然仰仗國公府的庇蔭,可到底是先天不足,沒法襲得爵位。長相倒是夠俊美,哪及得尚書家公子有大好前途值得託付,小姐你可千萬別犯糊塗。”
顧雙華自然不會糊塗,正因為她不糊塗,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小心翼翼地活了十幾年,這次可算是惹上大麻煩了。
她這麼想著,額角就愈發疼起來,再聽著東珠的聲音都嫌聒噪,乾脆揮手將她先趕了出去。
大概,也是怕她再這麼說下去,又會倒出更多讓自己膽戰心驚、難以承受之事。
東珠走後,顧雙華愈發覺得胸口悶得慌,隨手推開窗子,就被驟然湧進的天光刺了刺眼,她將手背遮在眼皮前,渾渾噩噩間,突然憶起她甦醒前做的一個夢。
夢裡的女子無論長相還是身段都與她並無二致,可那艷妹的神情,張揚的笑容,卻是以往的她絕不會有的。
她還記得,那女子妖嬈地轉身看她,然後輕嘆了口氣:“本來想藉你的身體完成任務,沒想到被人害的半途而廢,倒讓你撿了便宜。”
顧雙華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皺眉想要詢問,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只得聽那女子繼續講著什麼“桃花系統”、“要靠撩男人攢到多少愛慕值”、“才能續命活下去”之類古怪難懂的話。
見顧雙華聽得云山霧罩,那女子也覺得無趣,搖了搖頭,又捂著唇嬌笑一聲道:“罷了,看在你的身體這麼好用的份上,把我的金手指留你,這些桃花你隨便挑吧,不用謝謝我。”
然後一道白光閃過,那女子竟憑空消失,顧雙華怔怔望著眼前的殘影,突然腳下像被什麼拽著,猛地朝下墜去……
當她再次從這幻境中驚醒,門外突然傳來東珠高八度、飽含喜悅的聲音:“小姐,夫人喚你去花廳,說是要商量你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