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與寧安公主迅速趕去了太液池的方向,果不其然在臨近太液池的一處假山後的草地上看見了滿身是血的皇甫賢。
那場景令皇帝終身難忘——皇甫賢腿上沒有像以往那樣蓋著一層厚厚的毯子,他的雙腿上滿是鮮血,一雙空蕩蕩的褲腿在寒風裡飄蕩,他的雙手也沾滿了鮮血,甚至他的臉頰、眼角、脖子上全是飛濺的血跡。
有一滴還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他的眼神空洞而陰鷙,他的身影孤獨而殘缺。
皇帝的心底驀地湧上一股言說的感覺,似乎是惡寒,也似乎是驚悚。
他滿腦子都閃過一個念頭——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孩子?
皇甫賢只有十三歲,比顧小順都小一歲,然而他所展現出來的陰冷絕不是一個正常人該擁有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空蕩蕩的褲腿上,喉頭一下子噎住。
「賢兒!你在做什麼!」
寧安公主幾近咆哮地奔了過去,她雙手緊緊地抓住了皇甫賢的肩膀,崩潰地搖晃著他單薄的身子,「你都幹了什麼!」
皇甫賢面無表情地任由她將自己在冰冷的輪椅上晃來晃去。
寧安公主紅著眼眶道:「你說話!你都幹了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
皇帝回過神來,走上前將寧安公主拉開,寧安公主捂住臉,靠在皇帝懷中崩潰地哭了起來:「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皇帝看了看,沒看見狗的屍體,不知這孩子是不是把狗扔進了太液池。
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竟然殘忍直廝,皇帝忍不住閉上眼,倒抽一口涼氣。
因為是寧安的兒子,所以他得容忍著。
寧安已經吃了太多的苦,他不能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你先回去,朕和他談談。」皇帝對寧安公主說。
寧安公主哭著看了皇甫賢一眼,皇帝安撫地拍了拍她肩膀:「朕不會對他怎麼著的,朕只是和他好好說幾句話。」
皇帝話講這份兒上,寧安公主不回去都不合適了。
寧安公主哽咽著對皇甫賢說道:「你不要惹你舅舅生氣。」
皇甫賢懶洋洋地靠上輪椅的椅背,一副誰也不搭理的樣子。
寧安公主轉身回了碧霞殿。
皇帝看向皇甫賢,猶豫了一下還是往他面前走了兩步,在他的輪椅旁停住,隨即皇帝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賢兒,朕知道你心裡苦,你沒了雙腿,又失去父親,你的難過朕心裡都明白。」
「呵。」皇甫賢不屑地冷笑一聲,儼然對皇帝的話嗤之以鼻。
皇帝自打登基以來,除了莊太后就沒人敢這麼和他說話,他暫時不和一個孩子計較,他說道:「是,朕沒失去過雙腿,朕無法體諒你全部的痛苦,不過朕也失去過朕的父皇,朕明白喪父之痛。」
皇甫賢譏諷地說道:「陛下和我的情況可不一樣,陛下的父皇是病逝駕崩,我的父親是讓人害死的。」
皇帝皺眉道:「你父親背叛了朝廷。」
皇甫賢淡道:「他的朝廷是大曆朝。」
皇帝捏緊了拳頭,再次倒抽一口涼氣。
親外甥,不能生氣,不能生氣。
皇帝看向他道:「你要怨就怨朕,不要怨你母親,不要做這些事惹你母親生氣。」
皇甫賢卻不看皇帝,而是望向了不遠處平靜的太液池湖面,語氣冰冷地說:「她背叛了我父親,我就是要怨她,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當然,我也不會原諒陛下,陛下最好趁早殺了我,不然,等我有了實力,我可能會繼續我父親的復國大業!」
「你!」
「我是大曆朝的皇族,我體內流著我父親的血,我一日不死,大曆朝一日不亡!」
……
「陛下,陛下,陛下!」
魏公公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響起。
皇帝意識回籠,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回了禦書房,並且不知不覺發了許久的呆。
他方才差點掐住了那孩子的脖子,他差點殺了他!
是那孩子與寧安太過相似的容貌將他的理智拉了回來。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下旨砍了他腦袋,於是撇下他一個人走了。
「陛下,您沒事吧?」魏公公擔憂地看向自家陛下。
皇帝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搖頭道:「朕沒事,小七怎麼樣了?」
魏公公訕訕道:「奴才將七殿下送去坤寧宮,交到皇后手中了,皇后……似乎不大高興。」
這換誰能高興啊?
一次兩次被欺負,還是在同一個人手裡。
蕭皇后可不是什麼軟弱可欺的主,坤寧宮怕是和要碧霞殿結下樑子了。
皇帝捏了捏酸脹的眉心:「你讓人去坤寧宮說一聲,朕今晚過去用膳。」
這是要去安撫蕭皇后的意思了。
魏公公會意:「是。」
魏公公去了。
皇帝眉間的愁緒卻遲遲沒有散開。
蕭皇后好安撫,他內心的砍就沒那麼容易跨過去了。
他滿腦子都回蕩著皇甫賢的話——我一日不死,大曆朝一日不忘!
前朝餘孽太能搞事情了,乃至於在皇帝心裡留下了可怖的陰影。
其實皇甫賢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殘廢,他能怎麼復國呢?
然而皇帝的腦海裡又飄起了另外一個聲音——他體內流著前朝皇族的血,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心智與手段。
他是一個沒有絲毫同情心與憐憫之情的孩子,他若壯大了將會後患無窮。
桌上就放著請求冊封寧安公主為護國長公主的摺子。
皇帝原本已經下定了主意,不論朝中如何反對,他都一定要給寧安一個長公主的位份。
可眼下他忽然不確定了。
他真的要將寧安冊封為女諸侯嗎?
那樣等寧安百年之後,她的封地與諸侯之權便會由皇甫賢來繼承,手握實權的皇甫賢真的不會成為第二個翊王或駙馬嗎?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個選擇。
一,冊封寧安為護國長公主,位同諸侯,但必須殺了皇甫賢,以絕後患。
二,不要冊封寧安,讓寧安做個普普通通的公主,皇甫賢就做個普普通通的紈絝,永遠都就沒有復國的資本。
……
另一邊,皇甫賢推著輪椅回了碧霞殿。
寧安公主在他房中等他,見他過來,寧安公主屏退了下人。
屋子裡只剩下母子二人,寧安公主沉沉地看向他的雙腿:「你的毯子呢?」
「髒了,扔了。」皇甫賢淡淡地說。
寧安公主深吸一口氣:「皇甫賢……」
皇甫賢勾唇打斷她的話:「你就不想知道我對陛下說了什麼?」
「你對陛下說了什麼?」寧安公主問。
皇甫賢笑道:「我說,我恨你,也恨他,你們害死了我父親,我終有一日會為我父親報仇,只要我不死,大曆朝不亡!」
啪!
寧安公主反手就甩了他一記冰冷的耳光!
這一耳光毫不留情,皇甫賢連人帶輪椅倒在了地上,他自輪椅中滾了出來,嘴角的血絲也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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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笑著看著她:「母親就這麼點力氣嗎?」
寧安公主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怒不可遏地瞪著他,連身子都在壓抑地顫抖。
皇甫賢笑得花枝亂顫,他臉頰乾涸的血跡與嘴角新出的鮮血融為一體,看上去有種別樣的詭異:「母親猜猜看,有一個要謀反的兒子,陛下還會不會讓你做長公主呢?」
寧安公主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肉裡:「從今天開始,你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說罷,寧安公主冷冷地離開了。
沒人進屋將他扶起來。
皇甫賢就那麼癱在冰涼的地板上,怔怔地望著頂上的雕花房梁。
天地好似靜了,冷風自窗戶的縫隙灌了進來。
皇甫賢凍到渾身以及一雙殘腿都失去了知覺,他沒有動,也沒有叫。
忽然,窗台上咕咕一聲,似是落了一只大鳥。
皇甫賢沒在意。
他就那麼等死一般地躺著。
隨後窗台上爬進來一道萌噠噠的小身影,吧唧一聲摔在地上。
皇甫賢這下倒是抬了抬眼,可惜人被凍僵了,眼珠活動的範圍有限,他啥也沒看見。
直到那道小身影噠噠噠地奔了過來,在他頭頂上與他倒著來了個臉對臉。
「小哥哥。」
小凈空打了招呼。
「你來做什麼?」皇甫賢淡淡閉上眼,沒好氣地問,「這是你能來的地方嗎?」
小凈空無視他的冷淡,繞到他身邊,好奇地問道:「你躺在地上做什麼?」
皇甫賢譏諷道:「呵,好玩?」
「哦。」小凈空也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皇甫賢:「……」
小凈空躺了一會兒,小手交疊在小肚子上:「可是我覺得好冷。」
皇甫賢:這不是廢話?
小凈空坐起身,自荷包裡掏出一個小瓷瓶:「給你。」
皇甫賢淡道:「什麼?」
小凈空解釋道:「金瘡葯,療傷的。」
皇甫賢語氣冷漠地說道:「狗已經死了。」
小凈空道:「是給你的,你的手不是受傷了嗎?」
皇甫賢的睫羽微微一顫。
他的手的確受傷了,只是根本沒人注意到。
他們都以為他手上的血全是那只狗的。
小凈空見他不伸手拿,索性抓起他的手,打算將金瘡葯塞進他手裡。
可小凈空一抓,才發現他的手冷得嚇人:「你的手好冰呀!你不能再躺在地上了!」
皇甫賢道:「要你管!」
小凈空觀察四周,看見他的輪椅也翻在了地上,他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摔跤了?」
皇甫賢冷聲道:「說了不要你管!」
小凈空爬起來,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比自己個子還大的輪椅扶正,隨即他又去扶皇甫賢。
皇甫賢被凍僵了,自然沒這麼容易扶起來,小凈空思考了一下,抓起他的一只手開始揉搓,一邊搓一邊哈氣:「這樣就不冷了,很快就能暖和。」
皇甫賢自從失去雙腿後便十分厭惡與人親近,連如今的寧安公主都不大能夠碰他,小傢夥卻抓著他的手一頓揉搓?
皇甫賢惱羞成怒:「你放開!」
小凈空學著顧嬌平日裡對他的樣子摸了摸皇甫賢的額頭:「很快就好了,你別著急呀。」
還摸他的頭!
皇甫賢簡直要炸毛了!
小凈空揉完他的左手又去揉他的右手,右手很快也揉搓暖了。
接下來應該是要去揉搓他的雙腿了。
那是他不可觸碰的禁忌,殘缺、醜陋,連他親生父親都會因感到惡寒而本能地趨避。
不要碰那裡。
他會瘋的!
皇甫賢死死地瞪向小凈空。
萬幸的是小凈空沒去碰他的腿,小凈空給他暖完手後就再次嘗試將他扶坐起來。
不知是不是那一瞬間的激動令他渾身的血脈湧動,他的身子居然真的沒那麼僵硬了。
他坐了起來。
小凈空將輪椅推到他的面前,他雙手抓住輪椅的扶手,咬緊牙關坐了上去。
「你疼嗎?」
小凈空問他。
這次指的是他的腿。
皇甫賢的喉頭滑動了一下,淡淡說道:「不怎麼疼。」
小凈空彎下身來。
皇甫賢以為他是要掀開自己的褲腿,臉色狠狠一變。
不料小凈空只是停在了他的斷腿上方,小嘴輕輕地吹了垂:「呼呼就不疼了。」
那乾淨的小眼神裡,沒有害怕,也沒有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