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羅山距離京城不算太遠,出南城門再往東南走十裡便到了。
藏書閣是兩進的院子,真正藏書的地方只有兩間書房——東廂與西廂。
這座宅院的主人約莫並不是十分喜愛念書,書籍放得凌亂,沒有分類,有竹簡書,也有紙書,順序全是亂的,還有不少讓白蟻蛀了。
但這些古籍對研究史學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他們要做的就是將它們按照不同的朝代與年代整理出來,缺頁或損毀的地方能補上的盡量補上,補不上的做好記號,回頭再向翰林院的五經博士與大學士請教。
此番來藏書閣的一共有四名修撰、兩名編修,楊修撰本以為人數夠多了,畢竟只有兩間書房嘛。
可他進屋瞧過就徹底傻了眼。
這真的是書房嗎?
不是什麼雜物間?
書架與櫃子東倒西歪,書籍散了一地,曾經的下人約莫是收拾過,用筐子裝了些,可他們不識字,亂七八糟裝一通,還不如不裝。
楊修撰焦頭爛額,只恨自己沒多幾個人過來!
安郡王也很頭疼,翰林院大學士提醒過他任務可能有些繁重,可他也沒料到會是如此繁重。
他扶了扶額,嘆道:「楊大人,我們先把書籍全部搬出來吧,把裡頭收拾一下。」
「對對對,玉恆所言極是!」楊修撰時刻不忘套近乎,滿臉含笑,忙不迭地應下。
他轉頭蕭六郎,笑容瞬間冷掉,「杵著做什麼呀?還不趕緊動手搬書!」
蕭六郎與一個姓岑的編修去了西屋,西屋朝向不夠好,下午有西曬,加上天氣悶熱,簡直如同蒸籠一般。
比較兩塊的東廂自然是讓給了楊修撰自己與安郡王,楊修撰是不會讓安郡王累著的,他主要指揮了另外一名修撰與一名編修動手。
安郡王要去搬筐子。
楊修撰攔住他,笑著說道:「這種事讓他們去就好,玉恆你去外頭曬書。」
曬書是比較輕鬆的,只用把搬出來的書一本本放在廊下的凳子上、院子的石桌上或者地上。
安郡王並沒有刻意去扮演一個懂事的後輩,人與人生來就是不一樣的,他出身便高人一等,而他也為此付出過巨大的代價。
沒他出身金貴的人也不用像他那樣八歲便背井離鄉去敵國為質。
所以沒什麼好推讓的。
安郡王理所應當地接受了楊修撰的安排。
楊修撰主要在現場指揮,偶爾也幫著安郡王曬曬書。
蕭六郎腿腳不便,行動就慢了些。
與他分到一屋的岑編修是三年前的庶吉士,今年散館時考進了翰林院任編修,說起來也是個新人,只是比蕭六郎、安郡王以及寧致遠三人要早幾個月。
他當然知道蕭六郎是新科狀元,只不過這個狀元似乎得罪了榜眼,就連探花寧致遠都過得比他舒坦。
岑編修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兒:「真晦氣,怎麼和你分到一個屋了!」
蕭六郎沒說話,默默地將地上的書籍拾起來裝進筐子。
幾人弄了一下午,就連只負責曬曬書的安郡王都感到一陣腰酸背痛,可到現在,他們才完成了一半的工作而已——把書搬了出來,還沒整理好放進去。
「你們兩個,先把屋子打掃一番!」楊修撰指揮蕭六郎與岑編修,「你打掃東屋,你打掃西屋。」
岑編修不敢不從,兩間屋子裡,他選了相對兩塊的東屋。
蕭六郎沒與他爭搶。
岑編修卻非但不感激,反而對蕭六郎冷嘲熱諷:「要不是和你分在一屋,我才不會這麼倒霉!」
這話就有些過了。
蕭六郎好歹是從六品修撰,官職在他之上,今日不論蕭六郎來不來,最臟最累的活兒都少不了他。
畢竟,同為從七品編修,總不能讓金尊玉貴的安郡王去幹吧。
人家安郡王稀罕一個從七品的芝麻小官兒麽?不是莊家有祖孫——所有莊家子弟必須科考入仕,不得蔭官,安郡王才不會屈才至此呢。
岑編修自是沒膽子埋怨安郡王,於是將怒火發泄在了總被人穿小鞋的蕭六郎身上。
蕭六郎懶得理他,拿了掃帚去打掃西書房。
西書房比東書房大,也更雜亂,他先將書櫃與書架扶正。
他如今的身板比一年前強多了,若還是當初那個餓暈在路邊的小病秧子,只怕是扶不動這些書架的。
少年的身軀,隱隱散發出蓬勃的男子力,袖口輕輕挽起,小臂上的肌理緊實、線條分明,汗水順著精緻的下頜淌下。
安郡王在外頭歇息,不經意地往西屋的窗子瞥了一眼。
饒是他是男人,那一瞬也差點被晃了眼。
蕭六郎打掃完西屋,意外地發現這間屋子其實是有閣樓的,梯子就在最後一排書架後。
他擦著梯子看了看,閣樓上也有書,不過大抵因為太隱秘,沒人動過這裡,除了積滿灰塵,並不算太雜亂。
蕭六郎決定先把書搬進來,一會兒再來收拾閣樓。
「把書搬進來吧,要下雨了。」蕭六郎出去對幾人說。
安郡王望了望陰沉的天色,蹙了蹙眉,自己方才怎麼沒留意到?還把書都鋪得那麼開,收起來都麻煩。
「那就快些收拾吧。」他說道。
可是蕭六郎的西屋打掃完了,岑編修的東屋卻才清理了一半。
「你怎麼弄的?那麼小的屋子現在也沒清理完!」楊修撰劈頭蓋臉地罵了岑編修一通,罵完又對蕭六郎道,「你去幫他弄一下!」
他們原是有兩個車夫的,可屋頂漏雨,車夫去修屋頂了,這會兒騰不出手來。
蕭六郎去了東屋。
岑編修憤憤不平地瞪著他:「你故意的是不是?故意讓我在楊大人面前出醜!」
這乾蕭六郎什麼事?
蕭六郎幹活幹得快,是因為他不像大多數讀書人那樣只念書,他在家裡除了太重的活兒顧嬌不許他乾,別的全都沒少乾。
難道這也是他的錯?
蕭六郎淡道:「把你發脾氣的功夫用在灑掃上,東屋早清理完了。」
「你……」岑編修給噎得不清。
東屋收拾完畢,幾人將書籍搬了進來,剛搬完最後一筐,天空飄起了小雨。
而此時,屋頂也修葺完畢。
幾人鬆了一口氣,接下來便要開始對書籍進行整理歸納了。
到了這一步,楊修撰倒是沒再欺負誰,他與安郡王以及另一名修撰整理東屋的書籍,蕭六郎、岑編修以及另一位修撰整理西屋的書籍。
雨勢漸大,暑氣被衝散,氣溫降了下來,西屋也就並不那般炎熱了。
幾人埋頭做事,全都做得很認真。
蕭六郎是新人,分到手的任務不重,他整理完面前的兩排書架想起上面的閣樓。
他拿了抹布與油燈,踩著梯子上了閣樓。
閣樓上的書看著不亂,可仔細一瞧,類別全不對。
他把油燈掛好,先將灰塵清理乾淨,之後一本本分門別類。
閣樓上沒有紙筆工具,遇到有破損的,他先放在一旁,稍後整理完再來修補。
他做得投入,沒留意到天色漸晚。
等他被一陣腰痛警覺,決定下去走走,才發現屋子裡早已是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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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細雨沙沙。
他提著油燈走在寂靜無聲的屋子裡。
「有人嗎?」
他問。
回應他的是綿密的雨聲。
蕭六郎提著油燈在院子裡走了一圈,最終確定所有人都離開了,前院的大門也鎖上了。
蕭六郎又去了後門,不出意外,後門也是鎖住的。
這裡頭雖無金銀之物,可到底也擔心有小賊進來毀壞了書房古籍,因此離開時都會從外頭上鎖。
來的路上蕭六郎觀察過地形,這座宅子在月羅山腳下,最近的一戶人家是約莫一裡地外的茶棚。
且茶棚只白日裡做生意,夜裡他們就回村子了。
「看來今晚回不去了。」
蕭六郎望著淅淅瀝瀝的雨水,腦子裡閃過什麼,蹙了蹙眉,嘆息一聲,轉身踏上走廊。
宅子久不住人,自然沒有可以吃的東西,萬幸中午寧致遠給他送了一碗陽椿麵,這會兒他還不餓。
他的油燈快用完了。
他去了東屋,拿來那邊的油燈。
閑著也是閑著,蕭六郎索性開始整理書籍。
由於工作量太大,他們只整理了不到三分之一,且還沒開始對破損的古籍進行修復。
蕭六郎來翰林院不到一個月,他史學學得不錯其實是風老的功勞,風老留給他的藏書裡就有不少史書。
「徽宗禦馬而行,至燕北關,欲橫渡燕水……」
這一段蕭六郎曾有幸在風老的書籍上看到,講的是前朝第二任皇帝文徽宗禦駕親征的事。
那日天氣惡劣,不宜渡河。
文徽宗不聽勸告,執行前往,幸虧一名漁女冒死阻攔,後半夜大雨滂沱、燕水突漲、旋渦不止,文徽宗感慨自己與三軍將士躲過一劫。
回去後文徽宗不顧朝臣反對,毅然冊封了漁女為妃。
本是一段令人傳唱的佳話,可漁女的結局並不幸運。
后宮三千佳麗,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漁女從入宮第三年起便再也沒見過皇帝,她在深宮老去,臨死前留下一篇《燕水賦》,訴盡自己半世孤苦。
這裡缺的恰巧就是那篇《燕水賦》。
蕭六郎提筆,將燕水賦補了上去。
翌日。
一個看守宅院的下人來到宅院。
他是替原主人看宅的,三五日才來一回,昨夜下了雨,他擔心屋頂又漏雨這才過來瞧瞧。
他先去的是東書房,哪知他一進去,看見書桌上趴著一個人,嚇得一屁股跌在地上:「鬼呀——」
不怪他把對方當成了鬼,實在是門都鎖住了,除了鬼誰能進來呀!
蕭六郎被他的叫聲吵醒,壓在胳膊上的頭緩緩地抬了起來。
那是一張雖有壓痕卻依舊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臉。
下人一下子呆住了。
這、這哪裡是鬼呀?分明是仙吧!
而且……屋子裡乾乾淨淨的,不是施了仙法是什麼?
雖說朝廷的人可能會過來整理,可他明明昨天早上才來過,那些細皮嫩肉的大官怎麼可能就把它整理得乾淨?
蕭六郎昨夜整理完西屋的書籍,見天還沒亮,於是把東屋這邊的也整理了,天快亮他才睡過去。
「什麼時辰了?」蕭六郎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襟,平靜地問。
下人愣愣地說道:「辰、辰時三刻。」
蕭六郎蹙了蹙眉:「都這麼晚了。」
翰林院是辰時上值。
蕭六郎看向他:「請問這附近可有馬車?」
下人道:「有,茶棚就有,仙……呃……公子要馬車嗎?」
蕭六郎打開荷包,拿了一粒銀赤果果子遞給他:「勞煩幫我雇一輛馬車。」
「好嘞!」下人走上前,雙手接過銀赤果果子,出去為蕭六郎雇馬車。
蕭六郎則站起身,打算去後院打點水來洗漱。
當下人回過頭時,恰巧看見蕭六郎拄著拐杖從東屋出來。
他愣住:「啊……」
蕭六郎乘坐馬車回了京城。
馬車上不止他一人,另外還有兩個去京城的商販,他們先雇的馬車,所以得先送他們。
而他們去的地方離翰林院不遠,蕭六郎索性直接去了翰林院。
他一進翰林,寧致遠便神情匆匆地走過來:「六郎,你怎麼搞的?這麼晚才來翰林!你不知道遲到是要記過的?方才楊修撰發了好大的火!這會兒他出去了!」
蕭六郎道:「我不是故意的,昨晚他們回來沒叫我……等等,你說楊修撰發火?」
寧致遠道:「是啊,他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是不是仗著自己是新科狀元就了不起了……哦,你剛剛說什麼回來沒叫你啊?」
蕭六郎正要回答,恰恰此時岑編修抱著幾本書從辦公房出來,看到蕭六郎他的步子就是一頓。
隨後,他眼神一閃,心虛地垂下眸子,當作沒看見從蕭六郎的身旁走了過去。
寧致遠與岑編修不熟,也不知他與蕭六郎有過齟齬的事,沒察覺到他的異樣,倒是察覺到了蕭六郎一直落在岑編修身上的目光。
「六郎,你怎麼了?」寧致遠問。
「沒什麼。」蕭六郎收回目光,對寧致遠道,「你去忙吧。」
這裡人多嘴雜,蕭六郎被人排擠得厲害,寧致遠也不敢與他公然走得太近。
他走到今天不容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則,蕭六郎是寧折勿彎,而他寧致遠是可以彎的,只是他會在心裡守住自己的底線。
寧致遠走後,蕭六郎也回了自己的辦公房。
岑編修卻悄悄地拉開自己屋子的門,將腦袋伸出來,朝蕭六郎的辦公房望了望。
昨天人這麼多,按理說蕭六郎不會無端懷疑到自己頭上。
可人一旦做了虧心事就容易心虛,導致他總覺得下一秒蕭六郎便要衝過來質問他。
其實昨晚楊修撰是問了蕭六郎的,那會兒大家累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恨不得手指頭都動不了了。
楊修撰與安郡王以及陸修撰上了前面那輛馬車,他與蕭六郎以及王修撰一輛馬車。
楊修撰的馬車先走,臨走時楊修撰讓他叫一下蕭六郎。
他應下了。
他知道蕭六郎在閣樓上。
他沒叫。
王修撰以為蕭六郎去了楊修撰那邊,也沒多問。
他當時沒想太多,只想給蕭六郎一個教訓而已,誰讓他連累自己倒霉。
可今早楊修撰發好大的火,他害怕回頭楊修撰與蕭六郎一對質,自己就露餡兒了。
算了,大不了就說蕭六郎藏在閣樓裡,自己沒看見,以為蕭六郎提前走掉了!
為了讓這個說法更有說服力,他竄去了王修撰岸邊,問對方道:「王修撰,你記不記得蕭六郎昨天下午很早就不在了?」
王修撰愣了愣:「他不在了嗎?沒注意。」
岑編修道:「我注意到了,他幹了一會兒就走了。」
王修撰仔細回想了一下,似乎天色暗了之後確實沒再見過蕭六郎。
一直到散值,蕭六郎都沒見到楊修撰。
蕭六郎出了翰林院。
負責點卯的孔目突然叫住蕭六郎,對他道:「你家人昨晚來過,說是你娘子,她問你去哪兒了,我說你隨楊修撰去城外做事了。」
蕭六郎頷了頷首:「多謝。」
楊修撰昨夜沒整理完那些書籍,一大早處理完手頭的公務便趕了過去,他與蕭六郎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完美錯過。
可當楊修撰抵達藏書閣時,發現昨夜的爛攤子已經有人收拾過了。
「這……」楊修撰一頭霧水,「啥情況?誰來整理過了?還是說昨天我在車上眯了一會兒,他們幾個把事情做完了?」
楊修撰挑了幾筐重要的書籍運回翰林院。
韓大學士看過之後大為讚賞:「不錯,事情辦得不錯!」
幾位五經博士也瀏覽了一番那些書籍,這些書籍都是十分重要的文獻資料,對史學的研究價值極大,尤其有關前朝文徽宗的那一段,翰林院的藏書閣裡都找不到完整的版本。
韓大學士挑了幾本給內閣送過去,讓他們也過目一下,看看可有需要遺漏錯誤之處。
袁首輔恰巧也在。
他著重看了那首《燕水賦》。
這首文賦失傳數百年了,不少大儒終其一生都想將它復原,就連他也曾經嘗試過,奈何他參考了所有文獻,也只復原了前面一小段。
他以為此文賦至多五百字,卻不料足足上千字。
「這得耗費多少心血啊……」袁首輔像看著一塊稀世珍寶,連手上的動作都放輕了。
韓大學士也說不清是他們那幾個修復的,還是藏書閣的前主人修復的,畢竟那裡的藏書有過不少修復的痕跡,有的痕跡甚至很新。
袁首輔卻看得出這是三日之內的筆跡。
韓大學士想了想,說道:「那想必是安郡王吧,聽楊修撰說,這次真是多虧了他了,要不是他,這次一定沒這麼順利。」
隨行的人員裡,楊修撰只著重說了安郡王,根本沒提到蕭六郎。
袁首輔頓了頓:「你說的是……可是莊太傅家的嫡孫?那位年僅十八的郡王?」
韓大學士點頭:「對,就是他。他雖貴為郡王,可來了翰林院從不以王爺自居,昨日去整理這些書籍,他也是不辭辛勞,沒一句抱怨的話。」
袁首輔沉銀片刻,捋了捋鬍子:「莊太傅倒是得了個好孫兒。」頓了頓,又道,「這幾本書可否留在這裡,讓老夫鑒賞幾日?」
韓大學士拱手笑道:「首輔大人想看多久都行,不必著急。」
韓大學士把書送來這裡,就是要給內閣大臣們鑒賞的,他們不愛看他還白來了呢。
何況能得袁首輔青睞是一件多麼榮幸的事啊。
別看袁首輔不如莊太傅喜弄權術,可他在朝中的影響力絕不是莊太傅能壓製的。
莊太傅寧可得罪宣平侯,也不會去得罪袁首輔。
同樣,宣平侯滿朝文武皆懟過,也獨獨沒懟過袁首輔。
這是一位凌駕在權勢旋渦之外的三朝元老,輔佐過三任帝王,連莊太后見了他都會為他落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