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很快就好。」顧嬌正在為一個傷患清洗傷口。
這是第一個發現爐子不對勁,並趕緊讓人往外跑的工匠。
如果不是他,那麼當時正在鼓風的工匠們已經全被炸死了。
不過,饒是他們逃得快,爐子炸得也快,還是不少人被炸成了重傷,尤其這個爐子炸了之後,其餘的爐子也塌了,大火將整個作坊全都燒沒了。
朝廷的損失是巨大的。
「大夫……我的腿會不會廢掉啊?」工匠的腿失去了知覺,他害怕地說。
顧嬌為他縫合傷口:「不會,只是給你打了麻藥,暫時失去知覺而已,藥效過了你就會感到疼痛了。」
工匠放下心來,感激地看向顧嬌,虛弱地說道:「姑娘……我沒事了……你去醫治別人吧……」
「嗯。」顧嬌點頭,縫好最後一針,為他包紮好傷口,往下一個傷患走去。
另一個患者的背部被大面積灼傷,宋大夫正在用顧嬌給的生理鹽水進行簡單的清洗,但創面太大了,宋大夫第一次經手這種程度的患者,應付起來有些生澀。
「我來。」顧嬌對他說,「你去看看那邊的患者。」
「誒!」宋大夫為顧嬌讓了位置,去看另外兩個貼了黃布條的患者。
這個患者貼的是紅布條,情況危重,但還具備搶救價值。
顧嬌蹲下身來,拿了剪刀將他背部剩餘的衣裳全部剪開。
他沒有徹底失去意識,這意味著他在承受巨大的疼痛。
顧嬌從小藥箱裡拿了一劑鎮痛針,正要給肌注,這時,顧瑾瑜瘋子一般沖了過來,一把抓住顧嬌的手腕,聲嘶力竭地說道:「我叫了那麼久,你沒聽見嗎?那邊有個人快死了!你快去救救他!」
從前在顧瑾瑜的心裡,顧嬌只是一個小小的葯童,可到了危急關頭,她竟然開始指望這個小葯童。
顧嬌煩躁地看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拿開。」
多說一個字都嫌煩。
顧瑾瑜理直氣壯道:「你不是大夫嗎?你怎麼可以見死不救?」她指了指顧嬌身邊趴著的患者,「那個人的情況比他嚴重多了!再不救治他會死的!」
顧嬌當然明白那個人的狀況,黑布條是她親自綁上去的,瀕死患者,不具備搶救價值,搶救他的功夫會導致大量紅布條危重患者的死亡。
見顧嬌不搭理自己,顧瑾瑜炸毛了:「你要眼睜睜看他死嗎?你還有沒有良心了?」
顧嬌掰開顧瑾瑜的手腕,一針扎在患者的胳膊上,另一手騰出來,反手就給了顧瑾瑜一耳光!
這可不是在小鎮上與莊夢蝶小打小鬧那一回挨的小耳光。
顧瑾瑜直接被打趴在了地上,整個右耳朵都耳鳴了,她嘴角也被打破了,額頭磕在一塊斷裂的木板上,當即流出血來。
顧瑾瑜難以置信地看向顧嬌。
顧嬌已經為患者打完鎮痛針了,她拿出一塊消毒敷料蓋住患者的創面,動作很小心。
做完這些,她站起身來,冷冷地看向顧瑾瑜:「現在知道人快死了,早幹嘛去了?一個爐子能承受多大的風力與風量都算不明白,誰借你的膽動風箱的?」
顧瑾瑜的臉唰的褪去了血色!
顧嬌冷聲道:「自己無知,就自己找個地方蠢死,別出來禍害人!」
顧嬌方才已經見到老鐵匠了,知道了整場事故的來龍去脈。
這原本是一起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故。
年輕男子將顧嬌與顧瑾瑜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查一下那個姑娘是誰。」
趙尚書正要應下,卻不知哪兒來的一名暗衛,拱手點頭:「是!」
趙尚書捏了把冷汗,不愧是殿下啊,暗衛都這般神出鬼沒的!
火勢蔓延,現場不宜久留,趙尚書也加入了轉移傷者的行列。
很快,顧長卿帶著一隊侍衛趕到了。
六部與軍機處分屬不同的派系,工部的事故嚴格說來不幹軍營的事,可他聽說妙手堂的大夫被工部衙門徵用了,便率領自己的親衛趕了過來。
「大哥!」顧瑾瑜看見他,如同看見了另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滿臉淚水地朝顧長卿奔去。
顧長卿卻壓根兒沒看到她,徑自策馬從她身旁過去了,他在顧嬌的不遠處停下,翻身下馬,緊張地朝顧嬌走來:「你沒事吧?」
顧嬌正在給患者更換敷料,他傷勢過重,一塊敷料一下子就被血水浸透了。
這場面,顧長卿一個大男人見了都暗暗不適,他伸出手:「給我。」
顧嬌搖頭,對他道:「那邊還有幾個患者,你幫忙轉移一下。」
「送去醫館嗎?」顧長卿問。
「嗯。」顧嬌點頭。
顧長卿忙吩咐手下找木板把人抬出去。
還有個只是崴腳外加受了點皮外傷的輕傷患者,顧長卿直接把人背在了背上。
他背著人沒走幾步,忽然感覺有兩道不容忽視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他順勢望去,就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後門外。
那似乎是——
思量間,廢墟那頭傳來了轟隆隆的動靜。
顧長卿眉心一跳。
這時老鐵匠失聲大叫:「不好!爐子又要炸了!」
火勢沒控制住,燒到了另一個鍋爐房的爐子,導致那邊的爐子也要炸了。
顧瑾瑜花容失色,拔腿就跑!
她哪兒還記得什麼危重患者?只保自己的小命要緊。
顧嬌將面前的患者抱起來,迅速撤離現場。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她邁開腿的一霎,爐子嘭的一聲炸了!
火龍席捲上來的一霎,顧長卿足尖一點,飛身來到她身後,以身作盾,為她擋住了火舌的親襲。
顧長卿渾身都燒了起來。
顧嬌轉身看向他:「滾!」
眾人狠狠一驚,都尉大人救了你,你還讓他滾?
顧嬌道:「快滾吶!」
顧長卿倒在地上滾了起來,身上的大火迅速被撲滅。
所有長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目瞪口呆:所以你的滾,真的只是字面意義上的滾……
顧長卿滅火滅得快,並沒有受到嚴重的灼傷,但顧嬌還是把他與其餘患者一併帶回醫館。
此番前來救治的醫館有許多,其中就包括二東家的老巢——回椿堂。
回椿堂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醫館,他們此番來了六個大夫,可他們救治的傷者還不到妙手堂的一半。
更打擊人的是,那些傷者都紛紛提出要去妙手堂繼續醫治。
「何掌櫃,你覺不覺得那個姑娘有點眼熟?」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夫說。
何掌櫃望著顧嬌的背影。
他沒大看清對方的樣子,可這簍子他太熟悉了。
這不是在溫泉山莊與二東家隨行的小葯童麽?
她怎麼來了?
大夫道:「我聽說,二東家離開胡家後,又在京城開了一家新的醫館,貌似就叫妙手堂,不會就是剛剛那個妙手堂吧?」
何掌櫃道:「不可能吧?這個妙手堂的大夫比咱們的大夫還厲害,他上哪兒請這麼好的大夫?」
何掌櫃覺得不大可能,不過,這個妙手堂確實搶了他們回椿堂的生意,回頭他得稟報大東家,讓大東家好生留意一下妙手堂!
現場的傷者只是做了簡單的處理,等回到醫館,該手術的要手術,該治療的要治療,顧嬌很忙,暫時沒顧得上找顧瑾瑜的麻煩。
顧瑾瑜逃離現場後,慌不擇路地上了馬車,人都摔了一跤。
「小姐……」小丫鬟被她的慘狀嚇到。
顧瑾瑜面色發白道:「快……快去找爹爹!」
顧侯爺今日不在工部,他昨夜便被派去京城西郊勘察水利了,得三日後才回。
他還不知工部衙門出了事。
因顧瑾瑜立下大功,連帶著他也水漲船頭高,成了工部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人人得而誅……呃不,巴結之!
他開心地被一眾同僚圍著吹彩虹屁,突然侍衛走過來報:「郡主來了!」
顧侯爺親自去外頭迎接女兒:「乖女兒,你今天怎麼來了?特地來看爹的嗎——呀!」
他被顧瑾瑜的豬頭臉嚇了一大跳!
不知道的還當見了鬼!
「爹爹——」
顧侯爺上馬車後,顧瑾瑜將工部衙門的事與他說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風箱會出事……他們都說是我的設計出了問題……可是為什麼一開始沒事……那兩個人來了就出事了……」
這話說的,活像是風箱出事與老鐵匠與木匠有什麼關聯似的。
顧瑾瑜一抽一抽地哭道:「他們還說,風箱不是我做的,是姐姐做的……」
「那丫頭哪裡做得出風箱來?」顧侯爺一臉嫌棄。
顧瑾瑜小聲道:「不知道是不是姐姐看了我的圖紙……」
顧侯爺皺眉。
他隱約覺得那丫頭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可除了這個,他又想不通她怎麼做得出風箱:「老鐵匠當真說是你姐姐告訴他的?」
「嗯。」顧瑾瑜點頭。
「不應該呀……」顧侯爺琢磨,「她怎麼會偷看你的東西呢?她也不知道你東西在哪兒啊?」
顧嬌去過侯府與山莊幾次,卻從來沒進過顧瑾瑜的院子。
顧瑾瑜沒料到這個爹這時候倒是相信起顧嬌來了。
她愣了愣,說:「那可能是姐姐也想到了風箱的做法,我們都想到了……」
顧侯爺的智商只是短暫地在線了一瞬,他嘆氣:「那可能真是你們姐妹倆心有靈犀。你放心吧,風箱的事故我會去調查的,也不一定就是風箱的問題,可能是爐子年久失修。至於說誰發明了風箱,我也會向陛下稟明的。」
顧嬌抱住他胳膊,軟軟地撒嬌道:「爹爹,您真是世上最疼女兒的人了。」
顧侯爺很受用,這才是貼心小棉襖嘛!
不像那丫頭,哪兒哪兒都漏風,簡直是一副冷冰冰的盔甲!
顧侯爺暫時撇下公務,進宮面見了陛下。
陛下正在聽趙尚書彙報事故的情況,傷亡情況如何,現場損失多大,心情差得不得了。
當聽到顧侯爺說,爐子爆炸可能是爐子的問題,而不是風箱所致時,他恨不得把顧侯爺打出去!
顧侯爺還不知自己已經點燃了陛下心底的熊熊怒火,他接著道:「陛下請放心,微臣一定會將真相查出來的!另外,還有風箱的事,微臣的兩個女兒其實都想到了……」
顧侯爺離開後,陛下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酸痛的眉心。
天色暗了,四周一片寂靜,偌大的禦書房黑暗無邊,仿若張開了黑暗大口的巨獸,將他整個人吞入了腹中。
良久,他長嘆一聲:「魏紳。」
「陛下。」魏公公邁步走了進來,「要掌燈嗎?」
陛下點點頭。
魏公公點了一盞油燈。
油燈下的陛下容顏憔悴,神情疲倦。
出了這麼大的事,最難過的莫過於一國之君了。
他輕聲道:「陛下,您當心身子。」
陛下問道:「你說,風箱究竟是誰的功勞?」
魏公公幹笑:「陛下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何苦問奴才?」
陛下道:「老侯爺為朕戎馬一生,臨了還要背上大不敬的罪名,被朕奪走兵權,解甲歸田。」
魏公公將燈芯調亮了些:「那都是為了江山社稷。」
陛下隨手拿起一本桌上的奏摺:「定安侯想把功勞給他的養女。」
一碼歸一碼,事故的責任要追究,可風箱的功勞也不能抹殺,該罰的罰,該賞的賞。
魏公公幹笑道:「老奴說句不該說的,風箱是誰做的都好,終歸都是侯府的功勞。聽說那位顧大小姐在鄉下便已經成親了,慧縣主還未出閣。」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一個已經出嫁的婦人,若只嫁了個鄉下人,對娘家的助力是有限的。
顧瑾瑜若是嫁入高門,陛下也將如虎添翼。
從利用價值上看,就該把功勞給顧瑾瑜。
陛下猶豫:「但這會不會太委屈那位大小姐了?」
魏公公語重心長道:「他親爹都不覺著委屈,陛下替她委屈什麼?她註定是侯府的棄子,對侯府沒有助力,對陛下也沒有。」
陛下自嘲一笑:「那朕還是明君嗎?」
魏公公道:「陛下舍一人,救萬民於水火,何來不明?何來不善?」
「陛下!」一名小丹童在門外道,「您該服用丹藥了。」
陛下給魏公公使了個眼色。
魏公公會意,揚著拂塵來到門口,伸出枯瘦的手,扯著尖細的嗓音道:「給雜家吧。」
「是。」小丹童跪在地上,雙手將錦盒遞給魏公公。
魏公公拿著丹藥入內:「陛下,先別批奏摺了,把丹藥服了。」
小丹童伸長脖子,他看不見裡頭的場景,只能依稀從窗紙的身影上看見陛下將丹藥服下了。
他滿意地退下。
他一走,陛下便冷哼一聲,將壓根兒沒服下的丹藥扔回了盒子裡,一臉嫌棄道:「處理掉!」
「是。」魏公公接過丹藥收好。
「陛下。」
陛下耳根子沒清凈一小會兒,又有小太監來了,「淑妃娘娘給您送補湯來了。」
鹿肉十全大補湯。
得。
又是邀寵的東西。
后宮本就粥多僧少,僧還好久不去了,哪個女人受得了?
可陛下也很無奈呀!
魏公公想笑又不敢,憋得好不辛苦:「陛下再忍忍,那位小神醫不是說您兩年不發病便能高枕無憂了麽?已經快一年了。」
提到小神醫,陛下的神情緩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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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待著悶,他決定出宮走走。
他是微服出宮,只帶了魏公公一人。
主僕兩個穿著尋常老爺與管事的衣裳,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
普天之下見過皇帝真容的人不多,二人並不擔心會被認出來。
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看萬家燈火,看百姓豐衣足食,陛下心底的鬱氣總算消散不少。
「哎呀!」
陛下走著走著,一個小糰子摔了過來,咕溜溜地滾到他腳邊。
魏公公嚇得夠嗆,一把張開雙臂:「護駕!」
陛下無語地看了魏公公一眼:「是個孩子。」
小糰子拽著面前的衣擺站了起來,拍拍小屁股,低頭一看:「哎呀!我的鞋!」
他的一只虎頭鞋跑沒啦!
那是他最心愛的小鞋鞋!
他噠噠噠地跑了一圈,沒找到自己的鞋,急得叉腰又跺腳!
陛下被他憨態可掬的小樣子逗樂了,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凈空這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大人,他仰起小腦袋望向對方,想了想,說:「這位帥伯伯,你看到我的鞋了嗎?」